從拖「十碗」說起
文 | 胡百剛
一踏進店門,撲鼻一股濃郁的醬醋味,如果不是門口「茅台鎮散酒」的招牌,還以為進了醬鋪。堂屋當間,整齊排著十幾個大酒罈子,形似老式的醬缸,壇口用紅布嚴密封覆,卻掩不住透出的陣陣酒香。桌案上,支架斜放一本大開本的趙孟頫《千字文》,筆墨陳設於側。旁邊,整齊疊放著一沓寫滿字的毛邊紙。「沽酒聊自勞,開樽坐檐隙」,店主閑適自遣,頗有古風,直令人生羨。
店主姓劉,五十來歲了,面黝黑,皺紋深刻,眉目細長,一笑,嘴角略闊,臉上的皺紋更顯深些,神情也因此更似乃父——鎮上已故的著名書家劉耀平老師。劉老師,一筆顏體字,寫得很有氣力的,又兼具口才、識見,善為知賓,能張羅調度紅白筵席。劉大哥,是其長子,傳承了書技,也習得知賓儀禮。
過去在鄉鎮上,凡婚喪嫁娶,均須接一位識文斷字知曉禮儀且有聲聞的先生,幫助東家主持局面,是謂「知賓」先生。「知賓」之要,首在支配賓客按序入席,故又稱「支賓」。知賓是辦事人家的總指揮:迎來、送往、巡數、席次、禮儀、拜謝……悉聽尊便。一個得力的知賓先生,能為東家分憂不少咧。
知賓,實是古典儒家之餘緒。早迄殷商,有專執冠、婚、喪、祭等活動的司儀官,即儒。《說文解字》說:「儒,柔也,術士之稱。」又,焚書坑儒,《史記·儒林列傳》載:「焚詩書,坑術士」,一說述士,亦即儒生。京劇《將相和》第四場唱詞:「明日我府宴請廉老將軍,敢煩作一知賓,替我分神周旋,俾使滿筵增輝。」由此可知,至少在清代同、光之時,知賓先生便在鄉土底層社交活動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現在知賓先生不那麼重要了!」劉大哥說。
「為什麼?」
「現在的人,不講究這些事情了!就算有一點差池,也大多寬宏大量。」
哦!八九十年代之前,故鄉的筵席,禮數很多,稍不留意,便得罪人。我小時,端著碗,跟著大人當「腳化子」(意為大人腳邊上的叫花子),見過很多。譬如,排錯座次,便有人不忿,翹氣,走人,不吃了。還有時太忙,請漏了客人,甚至要打知賓先生。——爭的是「禮」,更是「一口氣」。
時至今日,物質豐富了,社交場合也多,從某種意義上,「吃酒席」,反成了一種負擔。年輕人的儀式感也早已模糊,對於禮行,就不怎麼在乎了。
「那麼,吃喜酒,舅爺還是不是要坐上席呢?」我好奇地問道。
「這還是的!」
上一席,誰坐?各地鄉風不同。有舅舅坐的,也有姑父坐的。在天、沔、漢一帶,在田二河,是「舅舅為大」,坐上迎。而且,舅舅不到,不能開席的!我猜想:這個風俗,大抵還是「孝」文化的一種衍生。「娘親有舅」,尊舅,實質是尊母。成家立業了,不能忘母。
「上菜的順序,還是講究的!」劉大哥繼續說,「吃長火,就像聽戲一樣,(菜)上沒上錯,是有點評的!」
江漢平原上的人,把做飯叫「燒火」,做一頓飯,叫「燒一餐火」。辦紅白喜事,要不停地燒幾天,謂之「長火」。於是,鄉間赴宴,就稱為「吃長火」。
二河吃「長火」,是吃「十碗」,取十全十美之意。每一道菜,都有寓意。上菜的順序,也有講究,從第一道「頭菜」,到壓桌的「蒸扣肉」,不能上錯的。吾鄉有諺云:「二河吃長火,十碗依次來。一三五七十,都是固定菜。」這些規矩,人人都曉得,約定俗成,上錯、少上、不上,或者「沒有吃到」該上的某某菜,就有人要笑話廚子師傅和東家了。
我遂又向劉大哥請教座次尊卑排位與菜肴放置的方法,並繪圖如下。
如圖為傳統喜宴座次順序圖。第一桌第一席口,第一號位最尊,大舅爺坐;第八號位為末陪,多為本房親族,負責勸酒,敬煙,拖菜。他的座位靠近過道,為傳菜通道。座次的尊卑秩序,遵循「面北朝南,以左為大」,這也是中國傳統禮儀的一般秩序原則。
如圖為傳統喜宴十道菜肴依次放置圖。可見,新上的「食碗」,朝向主客方便取食處;「空碗」,則總是拖向己方。過去,有人初次陪席,不會拖碗,內行人便告訴他:記住!空碗往自己懷裡拔!這是待客之道。
鄉土中國的傳統禮儀,本來是有一串繁雜而嚴苛的程序的,其規範或寓意,便是儒家文化所倡導的核心價值——禮。九十年代以來,形勢日新,觀念滌汰,近年來,城市化和互聯網大潮風起,在高樓聳起道路拓寬的背後,在集市擁擠商業繁榮的背後,許多鄉鎮或陷入凋敝,人口流失,社會-文化結構意義上的歸屬感、秩序感和人文感,更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衝擊和挑戰。
交談中,劉大哥表達了對當下「舊禮已去,新禮未立」的深切憂慮。
在他的直觀感受里,傳統文化丟失得最明顯的,就是家家戶戶貼的對聯。他的父親是鎮上有名的書家,每年臨近春節都在街面上寫春聯,對於楹聯文化頗有研究。那時候,鎮上老一輩寫春聯的書家,無論平仄、對仗、寓意,都很講究,更不會犯重字、孤平、失對之類的明顯錯誤。
「現在,就是兩句順口溜,根本不能叫『對子』,就是貼兩張紙,帶一點喜氣意!」
「還有,錯別字!」他抱怨道,「譬如,給招牌起個名字,叫什麼『鼎好』,正規該是『頂好』,寫『鼎』,就是錯別字!無章打野!搞無根無據的『創新』,還以錯為榮!」
我點頭,表示理解。
活用漢字的同音近義,求新求變,造字造詞,是時下商業文案和新聞報道的常見手法,早已司空見慣了。但在他看來,漢字之美,自有其千古不易的人文價值準則,須存敬畏心,誠不可過於隨意、恣睢。劉大哥這番話,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的高中文科班主任說的「你說你讀了多少書?!一個人,識字不多,用字不錯,就很了不起了!」他們都是傳統主義者。
簡短一席談,時已近午,欲邀同餐,但他的兄弟姊妹都從外地回來上清明墳,要趕回家做飯。遂起身告辭。
他隨手鎖上店門,回家去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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