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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詩》三月頭條詩人:馮娜

《江南詩》三月頭條詩人:馮娜

編者按:

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路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

本期推出《江南詩》雜誌2018年3月頭條詩人——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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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簡介


《江南詩》三月頭條詩人:馮娜


馮娜,1985年出生於雲南麗江,白族。畢業並任職於中山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無數燈火選中的夜》《尋鶴》等詩文集多部。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美國The Pushcart Prize提名獎等獎項。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九屆青春詩會,首都師範大學第十二屆駐校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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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作品

馮娜詩選

紅 色

載滿西紅柿的卡車在罐頭廠前排隊

乾燥的風吹著戴頭巾的女人

在新疆,一開口就會吐出紅色的天氣

滾燙的沙子把星星燃盡

我對著汽車後視鏡

在上億個西紅柿中間塗抹著嘴唇

——就在不遠處

一個維族婦女告訴我,那些胭脂口紅的染料

來自她們正在採摘的紅花

勞 作

我並不比一隻蜜蜂或一隻螞蟻更愛這個世界

我的勞作像一棵偏狹的桉樹

渴水、喜陽

有時我和蜜蜂、螞蟻一起,躲在陰影里休憩

我並不比一個農夫更適合做一個詩人

他趕馬走過江邊,抬頭看雲預感江水的體溫

我向他詢問五百里外山林的成色

他用一個寓言為我指點迷津

如何辨認一隻斑鳩躲在鴿群里呢

不看羽毛也不用聽它的叫聲

他說,我們就是知道

——這是長年累月的勞作所得

耳 鳴

春天的失眠,往我耳朵里搬進一座青山

鹿角樹估算著一個暖和的日子

一些藍色的不知名的花,圍在它的根部

幾隻土撥鼠想刨開泥土中的白鍵

——上個冬天,誰在這裡丟失了一把風琴

鳥兒飛過葉鞘,彈奏一遍

樹蛙們跳過河去,彈奏一遍

冬眠的響尾蛇醒來,也撥動著「咿咿呀呀」

不完整的黑夜淌著滴滴答答的泉水

在最疲憊的凌晨

我翻身尋找樂譜,想把那曲子從頭到尾拉上一回

刺 蝟

我想養一隻刺蝟

培栽玫瑰的慣性讓我對芒刺充滿信心

路過寵物店的時候我想養一隻刺蝟

在鄰居家逗貓玩的時候我想養一隻刺蝟

摘掉菜園中飽滿的豆莢我想養一隻刺蝟

我知道它有尖利的牙齒,能一口氣吃掉許多蟲子

偶爾也會吞食蜥蜴和田地里的作物

它像我內向的童年友人,有一雙拘謹又敏捷的眼睛

吵架後,他用刻刀在我的桌面寫字:

「你好,對不起」

它喜歡在枯枝里打盹

像朋友一樣在多年後藏起了自己

我想養一隻刺蝟,它蜷縮在我的籬笆周圍

它就這樣,在我的想像中被飼養

我為它種上一排排芸豆和薔薇

對岸的燈火

我看到燈火,把水引向此岸

好像我們不需要藉助船隻或者翅膀

就可以輕觸遠處的光芒

湖面搖晃著——

這被無數燈火選中的夜

明亮和黑暗碰撞的聲響告訴我

一定是無數種命運交錯 讓我來到了此處

讓我站在岸邊

每一盞燈火都不分明地牽引我迷惑我

我曾經在城市的夜晚,被燈火的洪流侵襲

我知道湖水的下一刻

就要變成另一重光瀾的漩渦

我只要站在這裡

每一盞燈火都會在我身上閃閃爍爍

彷彿不需要藉助水或者路途

它們就可以靠岸

獵戶座

只有夜晚,搭弓者找到了他的箭

我曾問過一個鑿光的礦工:

為何我們的日子又聾又盲?

我們耽於眼前的天文學

忙於命名

出於痛苦,我們鑄尖了箭矢

出於寂寞,獵犬的主人找到了它們

我們需要漫長的世代在天空俯瞰

讓睡眠具備一種流逝的形象

閃爍的事物在黑暗中獲得價值

大海在日落後擁抱漁火

婚禮在陰影處尋找燭台

一個少女在夜裡出門 她就需要銀質的胸針

如果天空不能為大地留出一個新的星座

這顆行星只好再一次轉身

拉弓的姿勢永遠新鮮

就在那幾乎要瞄準的瞬間——

用肉眼無法完成的 新的紀元

尋 鶴

牛羊藏在草原的陰影中

巴音布魯克

我遇見一個養鶴的人

他有長喙一般的脖頸

斷翅一般的腔調

鶴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個太陽

他讓我覺得草原應該另有模樣

黃昏輕易縱容了遼闊

我等待著鶴群從他的袍袖中飛起

我祈願天空落下另一個我

她有狹窄的臉龐

瘦細的腳踝

與養鶴人相愛

厭棄 痴纏

四野茫茫

她有一百零八種躲藏的途徑

養鶴人只需一種尋找的方法:

在巴音布魯克

被他撫摸過的鶴

都必將在夜裡歸巢

陌生海岸小駐

一個陌生小站

樹影在熱帶的喘息中搖擺

我看見的事物,從早晨回到了上空

穀粒一樣的岩石散落在白色海岸

——整夜整夜的工作,讓船隻鍍上銹跡

在這裡,旅人的手是多餘的

海鳥的翅膀是多餘的

風捉住所有光明

將它們升上教堂的尖頂

露水沒有片刻的猶疑

月亮的信仰也不是白晝

——它們隱沒著自身

和黝黑的土地一起,吐出了整個海洋

樹在什麼時候需要眼睛

騎馬過河沒有遇到冬的時候

小夥子的情歌里雀鳥起落的時候

塔里木就要沉入黃昏的時候——

白樺們齊齊望著

那些使不好獵槍的人

問 候

——聽馬思聰《思鄉曲》

那不是誰的琴弓

是誰的手伸向未被製成琴身的樹林

一條發著低燒的河流

始終在我身上 慢慢拉

礦場回來的人

他們眯著眼穿過松枝,走到我父親的村子

他們佝僂著背用瓜瓢舀水喝

父親給他們傳煙,他們對著西邊的太陽咳嗽

——在那裡,有他們熟悉的黑暗要來

私人心愿

這也許並不漫長的一生 我不願遇上戰亂

祖父輩那樣族譜在惡水窮山中散佚的充軍

我願有一個故鄉

在遙遠的漫遊中有一雙皮革柔軟的鞋子

夜行的火車上望見孔明燈飛過曠野

有時會有電話忙音

明信片蓋著古老地址的郵戳

中途的小站

還有急於下車探望母親的人

願所有雨水都下在光明的河流

一個女人用長笛上的音孔濾去陰霾

星群可以被重新命名

廟宇建在城市的中央

山風讓逝去的親人在背陰處重聚

分離了的愛人走過來

修好幼時無法按響的琴鍵……

最後的心愿 是你在某個夜裡坐下來

聽我說起一些未完成的心愿

請憶及我並不漫長的一生

讓燃燒多年的火苗漸次熄滅

短 歌

那時,我還懷有一個南方人的熱忱

在北方公園裡拍攝尚未熟透的山楂

樹下偶爾能撿拾到兩三個,放在手中

果實帶給人安慰,讓人忘記事實上這是另一種衰老

「嘗一嘗,是什麼味道」

雨水、冷空氣、穿過灰霾的陽光已使它們成為酒窖

或者一座正在腐朽的宮殿

向任何一個房間深處走去,都能觸到褐色的核

那裡有過的酸澀,我們也有

那裡有過的甜蜜,我們也會有

龍山公路旁小憩

近處有松樹苦楝樹 我不知道名字的闊葉樹

它們高高低低交錯生長又微妙地相讓

大地上腐葉正順從著積雪

我知道之後的歲月

是孤單難以自持的融化

是寂靜無聲的繁華

是風偶爾打亂高處的秩序

也依然是枯榮如年輪滾動

一世重疊著一世碾進沉默的土壤

那種感覺也許就像——

我坐在公路旁聽人說起天葬

出生地

人們總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個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樣多的藏區

它教給我的藏語,我已經忘記

它教給我的高音,至今我還沒有唱出

那音色,像堅實的松果一直埋在某處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當地人狩獵、采蜜、種植耐寒的苦蕎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喪禮

我們不過問死神家裡的事

也不過問星子落進深坳的事

他們教會我一些技藝,

是為了讓我終生不去使用它們

我離開他們

是為了不讓他們先離開我

他們還說,人應像火焰一樣去愛

是為了灰燼不必復燃

紀念我的伯伯和道清

小灣子山上的茶花啊,

請你原諒一個跛腳的人

他趕不上任何好時辰

他馱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椏下面

杏 樹

每一株杏樹體內都點著一盞燈

故人們,在春天飲酒

他們說起前年的太陽

實木打制出另一把躺椅,我睡著了——

杏花開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還擁有一把火柴

每擦亮一根,他們就忘記我的年紀

酒熱耳酣,有人念出屬於我的一句詩

杏樹也曾年輕,熱愛蜜汁和刀鋒

故人,我的襪子都走濕了

我怎麼能甄別,哪一些枝椏可以砍下、烤火

我跟隨杏樹,學習扦插的技藝

慢慢在胸腔里點火

我的故人吶,請代我飲下多餘的雨水吧

只要杏樹還在風中發芽,我

一個被歲月恩寵的詩人 就不會放棄抒情

你的愛

是打開紗窗的房子,樹枝靜靜伸著

是氣味古怪的藥水,夜裡試探體溫的手

是迷宮似的街區不打烊的店鋪

是新鮮的胡茬,是觸碰到水母的蜷縮

我長久地站在自己的渴望之中

為忘記旋律的歌詞醒著

我說出的話,摻雜著他人的命運

相似的恐懼、狂喜、難以言狀的酸楚

離我很近的地方,你像一種深沉的宗教

應許我走進未知的召喚

是向我彰顯的奇蹟、時間的另一重含義

是我的面容中你的神情

是良善、美和寬宥,是相互的教導

是你獻出的,我的愛

回 聲

——致卡倫·布里克森

你到達的地方,東南方向

長眠著一位我喜歡的作家

我測算過那些經度和維度網羅的春天

她的靈魂乾渴

卻再也不需要更多的傳記

在那裡,你、我,和她一樣

可以從任何自然的事物中獲得完整的形體

一個傍晚,你要雕塑我的嘴唇

一座塔樓遠離墓園

你讓她從我噴泉般的語調中復活:

咖啡樹林、受傷的獅子、三支來複槍......

文稿在燭火中燃盡

誰繼承了這痛苦而熱情的天賦

我又一次在空中目睹那動蕩之地

一動不動的容顏

她走過漫長的峽谷,和你一樣

肉體像日光一樣工作

去辨識每一種香料根莖、花朵、樹皮的差異

在這裡,死亡滿足了所有人的幻象

在這裡,富有和貧窮是等值的

她在我頭頂舉起樹蔭

呵,我從來不曾相信墓志銘中的謊言

雨水卻盛滿中國南部的鹹味

「不,不要再開口祈禱」

你說,美用不著石碑上冷冰冰的紀念

河水的反光,讓我有片刻的暈眩

人們那些可怕的念頭、過度的怯懦

搖晃著船隻

我盯緊水中的光芒

我和她一樣,並非是人類中最虔誠的信徒

在你離開的第十一個晝夜

我就發明了一個新的地理坐標:

她穿過市集、修道院、農場、窮人的窗檯

在懸崖邊上站了一會兒

扭頭對我說出了那個詞——

在外過冬

沒在湖邊餵過紅嘴鷗,就意味著沒在雲南過冬

大撥鳥兒啄食的記憶像雪花飛旋

我不能再歌唱我所到之處

一個觀光客手中的礁石長不出稻穀、土豆、耐澇的 食糧

我也不能再歌唱回不到的故鄉

我只能站在靜靜的河邊,等待著過完冬的鷗鳥飛還

遺 失

夏天我丟失我的條紋發箍

冬天,我丟失了一隻皮手套

它們在不同的地方睡著,正變成同一個物種

在自然界,是不可再生的黏土

在光線中,是另一個星球漫長的自轉

洋流稀釋著魚群

語言遮蓋了黃昏

所有遺失都有相同的品性

在我這兒,它們的使命已經到頭

香椿樹

我也想像香椿樹,信仰一門叫做春天的宗教

也想像它一樣,不僅用著火的嫩葉

也用讓人又愛又恨的氣息

轉動一個季節的經筒

有時我從山上下來

等待采折的香椿彷彿早早獲悉它的命運

只長出手掌一樣的芽苞

食草動物都夠不著的高枝

香椿點起燭火一樣的經幡

有人問路,問我借打火機

他準備順便上樹,摘一袋香椿

涼拌是否需要熱水焯鍋?

我差點說出還是炒雞蛋好吃

我預感到我的虔誠有限

儘管我剛從廟裡出來,儘管我所求不多

短 歌

穿過眾多枝條,陽光逐漸可以承受美好的事

我將成為一個容器,啜飲北部灣的清水

「不要和鮮花一起睡」

在澆灌中,我會獲得動物的警醒和它們溫和的眼睛

我已經精通諺語中的樹種和沙地

倚著牆的嘴唇,尋找到它的回聲

女孩兒梳著頭髮,我有銀色的髮帶

我有某顆小行星的轉動

我看見了平坦的早晨——多麼的年輕

時間旅行者

時間在這顆星球的運算方式有許多種:

日程表、作物生長周期、金婚紀念日

十八個小時的航程,中途轉機再花上幾小時

睡不著的晚上數三千隻羊

喪禮上站半個小時等同於一場遇見情敵的晚宴

人們在描述它的景觀時飽嘗憂慮

泥土中的黑暗、被隱藏的瞬間

比壯年更具生命力的想像

每一根枝條壓低,都可以任人巡遊半生

這麼遙遠的旅途,像舊世界的酒

世故、飽滿;所有雜音都墮入安詳

日復一日,我在創造中浪費著自己的天賦

夏天需要赤道

冰川需要一艘破冰的船推遲它的衰老

漸漸地,我也會愛上簡樸的生活

不去記掛那些無辜的過往

黑暗中的心跳,也曾像火車鑽過我的隧道

是的,我從前富有

擁有綿延的山脈和熔煉不盡的礦藏

當我甘心成為這星宿的廢墟

每次我走進那狹窄的忠誠

呼吸著隕石的生氣

我知道,那些奴役我們的事物還活著

我們像時間一樣憔悴、忍耐

等不到彼此滅絕

我要和那些相信靈魂不滅的族類一起

敲著牛皮鼓,在破敗的拱門外唱歌

太陽會染上桔梗花的顏色

孤僻的島嶼,將在波浪中湧向陸地

仰慕騎手的人,已校準弓箭

我愛著的目光,依舊默默無語

我們唱出永生的歡樂,沉睡的少女

招呼疲憊的旅人進來歇息

他的衰老坐在岩石上,看見

死神彎下了身軀

鄉村公路上

路途的交匯,讓我成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提著一盆豬籠草的男孩

背著滿筐山梨的老倌

奶孩子的婦人,孩子手上的銀鎖

和,上面刻寫的字——

「長命」「富貴」

彷彿我命長如路旁的河水

沐浴野花也沖刷馬糞

來這貧苦人間,看一看富貴如何夾岸施洗

稻子忙著低穗

我忙於確認一個又一個風塵僕僕的村莊

哪一棵柿子樹,可供寄身

上車的人看我一眼

下車的人再看我一眼

這一路顛簸的速度,讓他們在停頓時成為我

成為我的步履,我的暈車嘔吐

我半生承受的瑣碎與坎坷

司機的口哨繞著村寨曲折往複

多少個下午,就像這樣的陽光和陌生

要把所有熟知的事物一一經過

多少人,和我這樣

短暫地寄放自己於與他人的相逢

——縱使我們牢牢捍衛著灌滿風沙的口音

縱使我們預測了傍晚的天氣

(是的,那也不一定準確)

縱使,我們都感到自己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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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評論

馮娜詩歌簡論

?

文 / 陳培浩

馮娜是近年來備受矚目的青年詩人。她的寫作雖非眾體皆備,但也有多種嘗試。雖然更多涉及對一個詩性異域的書寫,但她偶爾也會有對現實的焦慮。雖然她並非典型的女性主義寫作者,作品甚少涉及「女性主義」詩歌所常見的性別場景和內在深淵,但她偶爾也會寫下這樣的性別宣言——「惟有一種魔術我不能放棄:/在你理解女人的時候,我是一頭母豹/在你困頓的旅途,我是迷人的蜃樓海市/當你被聲音俘虜,我是廣大的沉默/你是你的時候,我是我」。(《魔術》)在客服了青春寫作某種不節制抒情之後,在《無數燈火選中的夜》這部詩集中馮娜找到了一種節制、柔韌的話語方式。我們會被「在雲南,人人都會三種以上的語言/一種能將天上的雲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樣/一種在迷路時引出松林中的菌子/一種能讓大象停在芭蕉葉下 讓它順從於井水」(《雲南的聲響》)這樣橫空出世的語言和想像力所感染,也會被「那不是誰的琴弓/是誰的手伸向未被製成琴身的樹林/一條發著低燒的河流/始終在我身上 慢慢拉」(《問候——聽馬思聰《思鄉曲》)這種精巧的套層比喻所打動。

然而,馮娜詩歌最突出的個人特徵或許體現於那些感知著植物群山的呼吸,跟萬物傾心交談,以返源和尋根進行現代省思的詩篇中。這些詩歌具有柔韌的語言質地,豐沛的想像能量和將觸目可感的意象體系跟深邃省思的精神圖景結合起來的追求。某種意義上說,機械複製的現代是一個萬物被砍斷了精神根系並因此失去靈暈(aura)的社會。就此而言,馮娜的寫作則是在對現代風物的詩性勘探中為現代復魅。本文將主要以她最新詩集《無數燈火選中的夜》中的文本為例進行論述。

在複製技術極為有限的傳統社會,世界存在於自身穩固的底座中,彷彿一座巍峨的巨山,人類不可能搬動這座山,只能日以繼夜如細小的螞蟻穿行於群山的小徑中。那個時候,一個詩人在山中邂逅一片驚人美景,並沒有什麼技術手段幫助他與遠方的朋友共享。文字的複製是人類社會的一大躍進,可是文字複製依然不能搬動傳統社會的巨山。而在視聽複製和移動互聯網的時代,世界從此成了一張張高解析度的照片和觸手可及的短視頻,以瞬間傳遞的速度在南北半球傳遞。值得一問的是,扁平化的視聽複製傳遞中,世界丟失了什麼?遠方的朋友收到了在深山中旅行朋友即時發來的山中風景,他們看到的是同一片風景嗎?視聽複製時代的黃山旅人和一百年前的山行者,他們看到的是同一片雲海嗎?如果不是,世界在輕便的可複製性中發生了什麼扭轉?是否一個傳統的世界之魂正在鏡頭的驚嚇下轉身而去。

這並非一個新鮮的提問。幾十年前,本雅明就已經將「複製」視為傳統與現代社會的深刻分野,並且對複製藝術品丟失的部分做出了命名——靈暈(aura)。原作的即時即地性構成了它的原真性(Echtheir),「在機械複製時代凋萎的東西正是藝術作品的靈暈」。

在說到歷史對象時提出的靈暈概念不妨由自然對象的靈暈加以有益的說明。我們把後者的靈暈定義為一種距離的獨特現象,不管這距離是多麼近。如果當一個夏日的午後,你歇息時眺望地平線上的山脈或注視那在你身上投下陰影的樹枝,你便能體會到那山脈或樹枝的靈暈。這個意象讓人能夠很容易地理解靈暈在當前衰敗的社會根基。這建立在兩種情形之中,它們都與當代生活中日益增長的大眾影響有關。這種影響指的是,當代大眾有一種慾望,想使事物在空間上和人情味兒上同自己更「近」;這種慾望簡直就和那種用接受複製品來克服任何真實的獨一無二性的慾望一樣強烈。這種通過持有它的逼肖物、它的複製品而得以在極為貼近的範圍里佔有對象的渴望正在與日俱增。無疑,由畫報和新聞短片提供的複製品與由未加武裝的眼睛看到的形象是不同的。後者與獨一無二性和永恆性緊密相連,而前者則與暫時性和可複製性密切相關,把一樣物體從它的外殼中剝離出來。毀滅掉它的靈暈是這樣一種知覺的標記,它的「事情的普遍平等感」增強到如此地步,以致它甚至通過複製來從一個獨一無二的對象中榨取這種感覺。

在本雅明看來,藝術作品靈暈之衰既在於複製技術,也源於「可複製性」背後那種將一切視為等質的社會觀念。對於藝術品而言,複製摹本摧毀了原作的即時即地性和光韻;而對於社會產品而言,機械標準化生產同樣摧毀著它們的靈暈。現代社會商品集散地從傳統社會的集市變為超市,超市的真正實質是商品時空性的廢止。換言之,在傳統社會中你只有在潮汕才能吃到的牛肉丸在標準化生產時代在理論上可以在任何超市買到。因此,「特產」正在失去它的傳統含義,特產不再是只有在某地才可以夠得的產品;甚至「特產」也不再鮮明地表徵了某地不可替代的獨特性。所以,我們在超市中看到的各地特產變得越來越相似。他們的即時即地性和內在差異性喪失了。這種機械複製化也成為了現代城市乃至於現代人的共同趨向。如今,即使很多區域刻意保留他們的文化特徵,這些城市的主流生活方式也變得越來越相似。你很難想像雲南麗江的生活方式跟四川成都有本質的差異,它們都深深地鑲嵌於現代的消費體系中。某一刻人們都在酒吧中喝著標準化的洋酒,百無聊賴地用蘋果手機上網;又或者在某個杯酒廣場狂歡著看世界盃。文化特質或區域差異正在當代社會中變成一種「表演經濟」。一群現代人因為深陷於現代之中而產生了對傳統的意淫衝動。因此,麗江人扮演麗江特色並成為一種產業,這不是回到傳統,厭倦機械標準化本身正是機械時代的重要特徵。正如鮑德里亞所說「現代性似乎同時設置了一種線性時間和一種循環時間,前者即技術進步、生產和歷史的時間,後者即時尚的時間。這是表面矛盾,因為事實上現代性從來都不是徹底決裂。同樣,傳統也不是舊對新的優勢:傳統既不認識前者也不認識後者——二者都是現代性同時杜撰的,所以現代性永遠都既是新生的,也是追溯的,既是現代的,又是過時的。」「新」和「舊」是現代同時發明的對象,現代所陳列的「傳統」,很多時候依然是現代的另一副面孔。可是,現代所生產的「傳統」事實上並不能恢復傳統的靈暈。

換言之,現代是一個持續祛魅的社會,魅的喪失給現代的自然詩歌或現代詩中的自然產生了巨大的挑戰。中國新詩產生之初就一直是某種文化方案的目的,這導致了中國新詩的鄙薄「自然」。加之詩人們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祛魅的失去象徵的世界,中國新詩與政治革命、意識流動、格律聲韻、人道主義、身體慾望和底層正義糾纏許久,但很少有中國詩人書寫了「自然」。這個「自然」不是一般化的山水風光,而是一種對花木草本、山川日月喪失靈暈命運的洞察和招魂。因此,這裡的「自然」不能通過「反映論」來實現;它召喚一種新的象徵和抒情來將光韻納入文本的肉身。

我在這個意義上閱讀馮娜的詩歌。

不妨從詩集名「無數燈火選中的夜」談起。(我知道這個題名馮娜經過反覆斟酌和幾次更改)這裡呈現的思維方式在這部詩集中一再重現,折射了一種值得討論的現代性反思意識。題名中,燈火和夜處於一種動詞性關係中,它區別於日常性思維中的萬家燈火的靜態場景。靜態描述隱含著這樣一種思維:它傾向於將夜、燈火同質化並視為無差別皆備於我的「物」。這是一種典型的現代性主/客思維,世界是等待被描述的物總體,世界是從主體「我」出發的體系。或許,主客兩份的思維方式正好為現代的物化/異化提供了知識平台。相反,在「無數燈火選中的夜」中,「燈火」和「夜」被恢復了主體性和感受能力,它們之間獲得了動詞性的判斷和行動能力;此外,燈火從總體性中分離出來而成了無數不同的個體。它們雖然共同選擇了「夜」,但誰能說作為「這一個」的燈在自己跟夜的關聯中釋放的不是僅僅屬己的靈魂之火呢?

辛波絲卡的經典名作《在一顆小星星底下》常引發人們這樣的疑問:常規表達中的「在一片星空底下」為什麼在辛波絲卡這裡「在一顆小星星底下」呢?不管有意或無意(馮娜表示過對辛波絲卡的喜愛),辛波絲卡的小星星/星空在她這裡轉變成了燈火/夜,不難發現這裡的個體/總體關係是同構的,它們將個體從捆綁性的總體性中釋放出來的思維是相同的。進入二十世紀以後,將個人尊嚴從歷史決定論和總體性中解放出來 ,成了現代性反思的重要內容。我們在此意義上理解辛波絲卡所謂的「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歉」。辛波絲卡又說「遠方的戰爭啊,原諒我帶花回家」。遠方的戰爭,戰爭中的生命受難和心靈受苦固然令人揪心,但是因為這樣「總體性」的價值就要取消「我帶花回家」么?辛波絲卡只能說「我······致歉」了。她不是站在完全個人立場取消對公共價值、總體價值的關懷,但也反對站在總體立場上取消個體的獨立性。這是辛波絲卡的啟示,這種啟示融合進了馮娜的詩中。

不過「無數燈火選中的夜」之特別不僅在於燈火/夜這組關係,還在於對物主體性的賦予。激活物世界豐盈的感性能力,這是對主/客二分現代性思維的反思。這種思維同樣可以在辛波絲卡的《用一粒沙觀看》《跟石頭交談》等作品中找到淵源。「我們叫它一粒沙。/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它不需要我們的顧盼,我們的碰觸。/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見和碰觸。/它掉落在窗沿這一事實/只是我們的經驗,而非它的。」辛波絲卡質疑了以人定物的主體視角,她從物的立場上嘲諷了人類思維的霸道和對「侵物」的自然化。很難想像喜愛辛波絲卡的馮娜沒有讀過這些名作。那麼或許可以這樣說,「無數燈火選中的夜」將辛波絲卡二種最獨特的反思現代性思維鑲嵌於一體,並使其更具詩歌修辭上的質感。不過,辛波絲卡之於馮娜的影響是思維方式上的,如果從詩歌語言質地來說,她們的表達是截然不同的。辛波絲卡傾向於感性和智性的交融,敘述與戲謔的交織;而馮娜詩歌則有經過象徵處理過的意象、意境,感性抒情雖然相當節制,但始終走在思想表達前面。因此,辛波絲卡的詩更具智趣,馮娜的詩則更具感性的抒發力。

我不敢說馮娜是擁有最豐富植物學知識的詩人,但她一定是最熱愛植物的詩人之一。對於一個詩人而言,在植物學意義上熟悉和熱愛植物是遠遠不夠的(雖然是必不可少的,馮娜長期在報紙上開設一個關於植物的專欄,也是詩人朋友間辨認稀奇植物花卉的達人,植物學知識自然不容小覷);詩人必須在自己和植物之間發現一個詩性領地,這是將觀察世界的立場、生命志趣、精神偏好投射於植物秉性而形成的視域,本質上它屬於精神而非植物。馮娜顯然建立了這樣的植物視域,她之親近植物,絕不是點綴風雅的消遣或文化姿態的展示,而是跟她整個生命態度連在一起。換言之,親近植物在她乃是親近萬物。她透過植物而賦予物以主體性,使植物內里勃發著「燈火選中夜」的感性能量。百合、香椿、芍藥、夜蒿樹……幾乎沒有任何植物在她筆下是「類」而不是「個」。她不是像眾多外行的植物愛好者僅僅總體性地愛著作為綠的植物,植物在她詩中既釋放了各自的差異性又有了獨特的精神稟賦。

短 歌

怎樣得到一株黑色的百合?

種下白百合的種子,培土、澆灌、等待

當它結出種子,選取顏色最深的一粒

來年種下,培土、澆灌、等待

如此反覆,花瓣的顏色會逐年加深

如同我手上的皺紋

花開是在明亮的早晨

我摘下它,為了祝福你

從白百合到黑百合,這裡提供了一種詩性的培育方式,所以說它不是植物學而是詩的。因為這種方式恢復了生命應有的慢,並應和了皺紋的年輪和衰老的節奏。從白到黑的漸變中,將生命融進一株「百合」的轉性中,這裡有僅屬於花痴的想像力。在《一顆完整的心》中,她想像了一個分身——「她蒙著臉長得像我許多年後的模樣/我猜想中的 擁有低頭親吻花朵和墓碑的力量」,這是詩人的自我期許,如何在風沙瀰漫粗糲酷烈的俗世中保留「一顆完整的心」,她用於定義「完整」的兩個標準是「對美的敏感、情不自禁」和對「死亡的平視與坦然」。這裡,花朵成了美的具體喻體,花朵既是馮娜的審美對象,也成了其生命審美的標尺。當然,馮娜的植物情結並不僵硬。在《香椿樹》中,她寫到對香椿嫩葉的情感,只是這種情感並不導致她將其從現實性使用中剝離出來並頂禮膜拜。不,她帶著平常心靠近香椿樹,並寫出一種難得的幽默感:

詩人雖然自嘲「虔誠有限」,但她顯然既拒絕將物「物化」,也反對將物「神聖化」。換言之,她僅僅將香椿樹作為香椿樹,把香椿葉作為香椿葉。在她的視界中,香椿具有自在的感受性:「等待采折的香椿彷彿早早獲悉它的命運」;然而她並未因此矯情地匍匐為不食香椿主義者。這首詩所顯示出來的主-客體關係很值得玩味,幽默既來自於自嘲(一種自我限制)也來自於對物世界恰到好處的釋放。

你會發現馮娜經常將敘述切換為一種物視角的觀物立場,她以為「一張桌子記得它所有的客人」(《貓頭鷹咖啡——致李婧》)。一個自覺的寫作者,「物視角」並非一種簡單的修辭,而是跟她認識世界的方式密切相關。她在《高原來信》中寫道:「寄來的枸杞已收到/採摘時土壤的腥氣也是/信箋上的姓氏已默念/高海拔的山嵐也是」。在這裡,友人的「枸杞」掙脫了作為「禮物」的認知鎖鏈而活過來,從包裝袋裡重新長回枝頭,跟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重新血肉相連。在本雅明看來,傳統世界中當我們眺望遠山之時,那股山氣青嵐若隱若現;而現代都市喪失了這樣的山嵐。作為一種隱喻,這種山嵐的喪失同樣發生於藝術作品中,本雅明把它稱為「光韻」。而馮娜卻是能夠在現代社會中恢復存在光韻的詩人,其中秘密,也許確實可以在「無數燈火選中的夜」的詩性思維中找到答案。

對於現代性有非常多不同的理解角度,鮑曼則將其視為一種時間意識:「當時間和空間從生活實踐中分離出來,當它們彼此分離,並且易於從理論上來解釋為個別的、相互獨立的行為類型和策略類型時,現代性就出現了……在現代性中,時間具有歷史,這是因為它的時間承載能力在永恆擴張——即空間(空間是時間單位允許經過、穿過、覆蓋或者佔領的東西)上的延伸,一旦穿過空間的運動速度(它不像明顯的不容變更的空間,既不能延長,也不能縮短)成了人類智慧、想像力和應變能力的體現,時間就獲得了歷史。」在一個超穩定的傳統社會中,時間是循環往複的,因此「舊」比「新」更有價值,一切時間不過是對某個過往的重現,此時的時間是沒有歷史的。但在現代性的時間中,它變成了一道永恆向前的直線,此時「新」比「舊」更有價值。因此,現代性的時間是一種沒有眷戀、永不回頭的時間。人們看到一件東西,不再在乎它的來路和根源;也甚少在乎它跟何種東西緊密相聯;不關心它內在的完整性存在。資本家的眼光關注的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被他所僱傭的一雙雙手。人類在現代分工體系和高科技存在中,看起來佔有世界的方式更多更便捷了,但主體事實上更加單向度了。人被物化,物被屬性化。在此背景下,很多現代詩人努力重構一種「返源」意識——返源就是在認識論上恢復物的來路和聯繫。此在被作為一種歷史性和關聯性的存在。不難發現馮娜詩歌正有著非常強烈的返源意識,不妨用以下一詩闡釋之:

詩歌獻給誰人

凌晨起身為路人掃去積雪的人

病榻前別過身去的母親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獲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著一棵欒樹,流浪漢突然記起家鄉的琴聲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緊繩索

精妙絕倫的手藝

將一些樹木製成船隻,另一些要盛滿飯食、井水、骨灰

多餘的金幣買通一個冷酷的殺手

他卻突然有了戀愛般的遲疑……

一個讀詩的人,誤會著寫作者的心意

他們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著世界的開關

這首詩被馮娜置於詩集《無數燈火選中的夜》的第一首位置,無疑包含著詩人的特殊感情。這首詩通過對不同人生的錯綜並置包含了萬物相互呼應的命運共同體,正因為出乎其外如在星空航拍諸多細小者的命運,而又入乎其內從每個個體角度去感受,詩人才悲憫於「他們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著世界的開關」。對世界的黑暗和盲目有著悠悠的洞察,卻依然執著於在詩歌中歌唱——惦念著詩歌獻給誰人,這是我特別看重的詩人的心智能力。

此詩第一節以樹的生命史為核心,將不同的細小命運以幽微曲折的方式組織起來,其豐富博大雖然尚不能比擬卞之琳《距離的組織》,但也相當令人佩服:流浪漢倚靠欒樹而想起家鄉的琴聲,琴身木料必然來自於某棵樹。如此,遠離家鄉的流浪漢之悲嘆不正是木琴遠離出身的樹木所發出的琴音哀鳴?這是一種生命的流浪。「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緊繩索」,我們不難想像這樣的場景:一面是電鋸轟鳴在切斷樹木跟土地根系的關聯,一面則必須有一根繩索牽扯著被砍伐的樹身,以免樹在某個瞬間的轟然斷裂傾倒造成的傷害。這固然是伐木之現實,但這個場景卻又內置了一種強烈的生命拉扯和精神緊張感。樹臨近了它的別離時刻,電鋸如加速度的時間在不留情地動作,繩索表徵了某種竭盡全力的挽留和徐徐放下的必然。砍下的樹木,如必然踏上流浪之徒的現代人,等待著種種社會程序如「精妙絕倫的手藝」施加的雕刻。被砍下的樹木將擁有不同的命運,一些被製成船隻,它們將在河流上渡人並目睹眾生攜帶著不同命運來去匆匆;另一些樹木則只能歸屬於某種狹隘逼仄的生命道路,它們將成為盛飯的碗、打水的桶和接待亡靈灰燼的盒子。這是詩人由一棵樹所想像出來的命運之紛紛歧路。

你或許還有疑惑,詩前三行跟這種樹的生命史又有何關聯呢?我是這樣看的:凌晨的掃雪者,目睹她的生命故事的或許正是一把木製的掃把;而擁納著病中母親的或許是一架木質床榻。木帚和木床和下面的木琴、木船、木碗、木桶、木盒一樣是流浪的「異鄉木」,陷落於自身的命運並見證著複雜的人生。這些生命故事都由一棵樹引申出來,它們如「蝴蝶效應」般緊密相聯組成命運的共同體。我猜想這是第三行詩採用蝴蝶意象的緣由。登山者,或許正是第四行的流浪漢。流浪漢和異鄉人是他永恆的命運,他既在攀登中感受著鄉愁,又在蝴蝶振翅中獲得生命的啟示。

這首詩非常巧妙地將不同命運組織起來,形成了對生命流浪、凋零、傷逝的集體式觀照,可是這並不是詩的謎底。雖然對生命做了一番總體性的感慨,可是它的底牌依然是基於個體立場的掙扎和眷戀:為什麼冷酷的殺手突然有了戀愛的遲疑?這無法在現實邏輯中獲得解釋的。能解釋的只是詩人對紛紛、錯綜、迷亂、黑暗的命運依然保有愛意和眷戀。在詩人看來,一首詩不是為了在讀者處獲得理解而產生,「誤會」是一種常態,可是我們依然永然地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著世界的開關。重要的正是黑暗中懷有的摸索開關的期盼,這事實上已經是詩的啟蒙和拯救了。

這首詩代表了馮娜詩歌非常重要的思維特點——萬物都回到它的根部。現代社會正是一個去根性的社會。根性便是不可置換的時空性,是即時即地的在地性。可是現代機械標準化的社會,一切都被進行了統一的時尚編碼。人們很少考慮超市裡商品的來歷,即使是水果魚鮮來到超市中也已經奄奄一息,更不能說統一包裝的食品玩具。人們對於有靈的事物尚且失去考究其來歷的耐心,更不用說對機械複製流水線下來的人造商品。

以人為本位對物性的冷漠,這個問題辛波絲卡持續追問過。我以為馮娜詩歌最動人的地方正在於,她始終將萬物置於其生命軌跡之中,順著她的詩,萬物都可以回到根部。所以,她雖然書寫了某種現代的流浪,但她的詩歌世界中,大地擁有了自我敞開的持續閃耀。

馮娜詩歌時刻眷戀著「出生地」,也感念「一面之緣」背後的天意冥冥。她看見一種白色花朵,感念著「摘花人是我/那種花的人,想必今生和我僅此一面」(《一面之緣》),僅此一面也罷,匆匆世界誰習慣慢下來摘花並關懷以下種花人呢?她總是把事物放在一個關聯性的網路中想像其歷史。作為駐校詩人住在首師大為駐校詩人們提供的房子,她也會自覺地進入了這個空間的歷史性中。

在這個房間

——記首都師範大學17樓1號514房

在這個房間,住過至少十位詩人

我坐在桌前,還能感到他們在這裡抽煙、發燒、養綠蘿

有人遺留了信箋,有人落下了病歷卡

有的人和我一樣,喜歡在冰箱上貼些小昆蟲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喜歡窗外的白楊

最喜歡它落葉,和對樓的人一樣喜歡黃金的音嗓

我沒有見過他們當中的大多數

他們也一樣

有時候,我感到他們熟悉的凝視

北風吹醒的早晨,某處會有一個致命的形象

我錯過的花期,有人沉醉

我去過的山麓,他們還穿越了谷底

他們寫下的詩篇,有些將會不朽

大多數將和這一首一樣,成為謊言

我上面說過馮娜並非女性主義者,女性主義者對房間的空間想像往往是排他性、自我性的,而馮娜對於房間的空間想像卻是涵納性、關聯性的。她「感到他們熟悉的凝視」,她傾向於不僅發現當下的當下性,而是發掘當下的過去性,因此置身於傳統的序列之中。這種艾略特式的智慧,同樣成為她重要的詩歌思維。

海德格爾在《詩·語·思》中通過對梵高《農夫》的分析提出了「有用性」和「穩靠性」的概念:「器具的器具本質的確在其有用性中。但這有用性本身又根植於器具本質存在的充實圓滿。我們稱器具本質存在的充實圓滿為穩靠性。正是這穩靠性,使農夫得以參與大地沉默的呼喚;憑這穩靠性,農婦才確信她的世界。」這裡的論述,跟他另一段論述可以對照看:「製造用具,比如造斧頭,用的是石頭,而且把石頭用罄了。石頭消失在斧的有用性中。質料愈好,愈適用,就愈是消失到器具的器具性存在中。相反,作為作品存在的神殿,它建立了一個世界,卻並不導致質料的消失,恰恰是神殿首次使建造神殿的質料湧現出來並進入作品世界的敞開之境。有了神殿,有了神殿世界的敞開,岩石才開始負載,停息並第一次真正成為岩石之所是。」

有用性/穩靠性和器具性/敞開之境構成了某種同構關係。機械複製的現代社會存在著一種強大的引力使萬物對象化為器具性存在,而詩人的天職則在於通過去蔽而使大地重新湧現。可是海德格爾未必懂得現代詩歌如何去蔽的內在奧秘,正如本雅明也未必知道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如何重獲靈暈。我以為,馮娜詩歌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在於,她以旺盛的語言才華和艱苦的詩路跋涉,將一種永恆歌唱的抒情姿態和反思現代性的思維融合起來。她破除主/客對立,賦予物以內在主體性的思維,她將物置於歷史性、關聯性的網路中進行返源考察,使書寫釋放出豐盈的詩意。不妨以她這首《尋鶴》作結,「尋鶴」在她是一種隱喻。養鶴者不僅是牧人,他和鶴相互內化。某種意義上,養鶴者是典型的反現代的詩人。他拒絕將養鶴作為一種經濟行為,最後他鑽進了鶴身體中羽化登仙。在現代,尋鶴也許便是尋詩。

被他撫摸過的鶴

都必將在夜裡歸巢

《江南詩》三月頭條詩人: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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