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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特稿?玫瑰即使不叫玫瑰

古韻

 古箏曲

陳佩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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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即使不叫玫瑰

張宗子

杜甫晚年寫了不少贈友人的詩,採用五言排律的形式,三五十韻,不慌不忙,絮絮道來,如兄弟間的聯床夜話,又似朋友間的對酒傾談。《贈衛八處士》對此有細緻的描寫,電影鏡頭一樣鮮明生動:「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詩里談朋友,說自己,回憶往日交往,表達思念之情,讀來好比長信,令人想起白居易寫給元稹的那些。

杜甫喜歡寫自己的生活,提到讀書和寫作的地方很多,如「老去詩篇渾漫與」「晚節漸於詩律細」「讀書難字過」等等。他對朋友們的才華和作品常有精到的形容,有些對方是當之無愧的,如寫給李白的那些。有些是客氣話。

客氣話為什麼還要說是精到呢?那是因為,假如受贈者當不起,拿來形容他自己,也正恰如其分。不論哪種情況,都不妨看作老杜的夫子自道,是他自得之處,或是他嚮往的境界。贈高適和岑參詩中的這兩句,「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就是最好的一例。文章寫到這樣,真可浮一大白。

想想自己寫作,已經二十多年,長長短短,不下七百篇,縱在心愛的那十幾二十篇里,有幾篇與之彷彿?進一步說,放眼幾十年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閱讀,又有幾篇達到了老杜的標準呢?

宋人《漫叟詩話》中記載的黃庭堅談自己書法的一段話,也使我心有戚戚:

「山谷晚年,草字高出古人,余嘗收得草書陶淵明『結廬在人境』一篇,紙尾復作行書小字跋之,云:『往時作草,殊不稱意,人甚愛之,惟錢穆父、蘇子瞻以為筆俗,予心知其然,而不能改。數年,百憂所集,不復玩思於筆墨,試以作草,乃能蟬蛻於塵埃之外,然自此人當不愛耳。』」

超出塵俗之外,作者心裡明白,像蘇軾和錢勰這樣的行家也明白,但世人為什麼反而不喜歡了呢?因為字也許不那麼「好看」了。世俗的好看還是一種表面的東西,這是大多數人願意追捧同時也能追捧和理解的。

理想的作品是既好看,又有好看之外和之上的東西,俗雅共賞。但大多數作品不是這樣,陽春白雪不可能每次都鬧得洛陽紙貴。恰當的舉例不容易,且拿錢鍾書先生當個順手拈來的例子:讀《圍城》的肯定比讀《管錐編》和《談藝錄》的多得多。《論語》的注本,朱熹和程樹德的再好,也比不過「學術玩票」者們的戲作。

黃庭堅對自己早先的字不滿意,他說:「余書姿媚而乏老氣,自不足學,學者輒萎弱不能立筆。雖然,筆墨各系其人工拙,要須其韻勝耳。病在此處,筆墨雖工,終不近也。」

筆墨「工」,很多人以為是了不起的本事,一些作家的文章就僅僅以此立足。其實,那些甚為雕琢,每句話都要繞個彎子,講個淺顯的道理必用一個看似玄妙的比喻,滿地夕陽芳草,遍園月色紫藤的美文,往最好的方面說,不過小巧而已,連「姿媚」都談不上。玩玉不妨欣賞「俏色」和「巧雕」,文章有更高的境界。雕琢取巧,與黃庭堅所說的韻勝,「不復玩思於筆墨」,相差何可以道里計。

我對書法是門外漢,然而黃庭堅很早之前就打動我的,卻是他的一幅字——《松風閣詩帖》。此帖為台北故宮博物院珍藏,二十多年前,台北故宮精選出部分藏品,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舉辦「中華瑰寶」特展,因此有幸親見千年前的大師手筆。

當時站在玻璃展櫃前,看著一個個拳頭大的字跡就在觸手可及之處,駐足良久,胸中暖流湧起,雙眼竟要濕潤起來。詩歌和野史筆記中的黃庭堅,就在那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

我後來總忍不住把心目中的山谷道人,比作金庸小說《笑傲江湖》中的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莫大出現在江湖豪士面前,不過一個其貌不揚的落魄老者,一把二胡不離身,拉出的曲調,酸苦悲涼,令人不忍卒聽。但每到關鍵時候,誅殺姦邪,救助無辜,一招斃敵,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眼睛裡精光閃動,猥瑣一變而為神一般的凌厲莊嚴。

當然黃庭堅並不是這樣的人,他從不悲苦,更不軟弱,始終是倔強高傲的,像一棵皮如龍鱗的老松樹,像一塊崖頭逆風的石頭。但我這麼想像他,是為了像令狐沖感受對莫大先生的崇敬一樣,通過富於戲劇性的反差,加強這種崇敬和崇敬帶來的快意。

我年輕時候酷愛唐詩,中年以來,宋詩漸漸讀出味道。宋詩存世量大,說喜歡,尋常名篇之外,認真讀過的不過三幾家,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如此而已,其中黃詩還要打些折扣:讀得最晚,理解不深,匆匆一過罷了。

讀唐詩,從一開始崇拜李白,迷戀李賀,到抱著玉溪生詩集不撒手,再到終於領略了白居易的好處,最後由韓愈而歸結到杜甫。杜甫和韓愈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指向宋詩,但並非春雨遍灑千岩萬壑,而是秋陽在高峻雄壯的幾處峰頭上的輝煌閃耀,從王蘇到黃庭堅為首的江西派,包括最出類拔萃的陳師道和陳與義,直至南宋的范成大、楊萬里和陸遊。

為了多了解江西派,我甚至去作吃力不討好的事:學寫七律。忽忽十餘年,東鱗西爪,雖然不免畫虎之譏,卻也自得其樂。更重要的是,對黃詩確實有了更深的認識——當然是和過去的自己比,和專家是比不了的。

陸遊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一點也不錯。黃庭堅的《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上學時被教導說,是形式主義。現在卻是非常喜愛的詩。

「形式主義」就不能感動人嗎?即使沒有很深的寄託,還有那份機智,不是不學無術者能裝得出來的。陳師道的那首《寄侍讀蘇尚書》,用了那麼多典故,說得那麼委婉,然而真情畢現,每讀都替受贈的蘇東坡覺得感動:

六月西湖早得秋,二年歸思與遲留。

一時賓客餘枚叟,在處兒童說細侯。

經國向來須老手,有懷何必到壺頭。

遙知丹地開黃卷,解記清波沒白鷗。

作為作者,誰都希望作品廣為流布,為世人喜愛。作者感激讀者,在作品中是傾注了無限善意的。應該說,很少有作者專為自己寫作,或者決意藏之名山,留等千秋萬代之後。但是,好的作者畢竟有底線,不為阿諛逢迎而作。退一步講,不為討好他人而作。

討好權貴最不應當,雖然事實上最普遍,討好讀者可以理解,但最好不要。蘇軾並未為取媚於任何人而寫作,作品照樣風行一時,可見天道並非永遠不公。黃庭堅的書法,最終也並沒有湮沒在時光里,每一件傳世墨跡,都成了文化史上的至寶。

關於黃庭堅的字,同時代人惠洪的《冷齋夜話》有個很有意思的傳說。一個叫王榮老的人,在觀州做官,罷官後渡觀江,一連七日大風,不能得渡。當地人告訴他,你的船上肯定藏有奇珍異寶,觀江的江神很靈,你把寶貝獻出來,就能過江了。王榮老先獻出黃麈尾,又拿出端石硯,珍寶獻了三件,還是巨浪滔天。夜裡他翻來覆去地想,我還有一幅黃庭堅的草書,寫唐朝韋應物的詩:「為憐幽草澗邊行,上有黃鸝繞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取出來看,字跡龍飛鳳舞,看得人恍恍惚惚。王榮老自念:『我都不認識,鬼能認識?」就以這幅字獻祭。結果,「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兩鏡對展,南風徐來,帆一餉而濟。」

做了江神的這個鬼,愛黃字到這種程度,也算泉下知音了。

偉大的作品終歸是偉大的,正如莎士比亞所說,玫瑰即使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

2018年3月26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在中央電視台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費赴美,學習英美文學。在報社從事翻譯、編輯和撰稿工作多年,現就職於紐約市皇后區公立圖書館。

業餘寫作,以散文隨筆為主。出版散文和隨筆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一池疏影落寒花》《往書記》,以及譯作《殯葬人手記》等十餘種。

配圖|網路

編輯|酸棗小孩

版面編輯|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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