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孤獨的造物主

孤獨的造物主

一定有更偉大的孤獨,所以才有了星空。

母宇宙 4年前

胰腺癌。晚期。

他拂去顯示井裡的診斷報告。「多長時間?」

「啊?」戴著增強現實眼鏡的醫生有些走神,「不好意思,您說什麼?」

「我說我還有多長時間。」

「這個,」醫生的額角沁出汗珠,「這個因人而異。」

他逼視著眼前娃娃臉的年輕人。

「以現有的醫療條件……」醫生的表情有些尷尬,「嗯,不超過五年……」他頓了一下,隨即急切地補充道:「其實您可以選擇冬眠,上傳技術……」

他搖頭,「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不好意思,您……」

他擺擺手。

臨走的時候,他說:「醫生,拜託你一件事……替我保密。」

「陳先生,」醫生似乎有些不悅,「為患者保密是醫生的職業操守——即使對您這樣的,呃,公眾人物,也是一樣。」

他擠出一個慘白的笑容。

「很好。」

子宇宙DC133 247億年後

信號持續了——用腳下這顆行星的公轉周期計量——23億年。這是一個超級文明。陳大衛想。這個文明在它們的太陽——一顆紅矮星——周圍製造了成千上萬個他不明白原理的裝置,凸透鏡般聚焦了紅矮星的引力,這一股被聚焦的強大引力波刺破了空間,引起了他的注意。

現在,他在這裡。他的時間所剩無多。

他在星球表面無聲飄行,就像個來自異次元的幽靈。苔蘚在他腳下綿延翻湧——它們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植物,陳大衛猜想,為了汲取生存必須的能量,它們必須飢不擇食地吞咽全波段的可見光,於是在他的模擬視覺系統里,它們漆黑幽深,鋪滿平原與山巒、丘陵與溝壑,像是陽光下一片永不散去的陰翳。

血紅的陽光彌散在空氣中。這顆紅矮星太冷、也太暗了,就像一個孱弱的老者。但在宇宙中,孱弱也是一種生存策略——它可能已經燃燒了數百億年。如果陳大衛不關閉這個世界,它仍將繼續燃燒,幸運的話,直到宇宙末日。

此時,陳大衛已經接近「晝夜線」——因為距離太陽太近,這顆行星被潮汐力鎖定,沒有自轉。它的一面始終朝向太陽,而另一面則處於永夜之中。晝夜線是光與暗的分界,自這顆行星形成以來,亘古未變。

引力波信號給出的坐標就在附近。這是符合邏輯的。陳大衛想。只有在這條線附近,智慧生命才可能通過在線兩側穿行選擇白天或黑夜,而不需承受永恆的炙烤或嚴寒。

這顆行星上的智慧生命很有可能濫觴於此。

隨著地平線在腳下快速舒展,夜幕開始顯露崢嶸——紅色的天際線墜向地面,黑色的蒼穹自上而下,準備接管整個天宇;在天際線之上,光與暗的交界處,這兩個自創世以來就爭鬥不休的宿敵糾纏在一起,使近地面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濃稠血液般的暗紅色。

倏忽間,就在那片暗紅色中,碩大無朋的黑色物體群迅速在地平線上展開。它們山呼海嘯般在他的視野里膨脹。陳大衛沒有調用數據——僅僅根據目測,他也能判斷出來,這個綿延了數千公里,幾乎遮蔽了整條晝夜線的奇異叢林,很有可能是某種智慧造物。隨著他的迅速接近,物體的形態逐漸清晰起來:那是數千個「一字」排開、向天空伸展的黑色「葉片」——形狀和地球上的樹葉相仿,個頭卻要大上許多——每一個「葉片」的高度都有數千米,寬度約為高度的一半。由於身處晝夜線的交界處,猩紅的暮光投射在「葉片」的中下部,把它劈成紅黑分明的兩半,就如同無數面黢黑的巨帆,漂浮在翻騰的火海之上。

就像是城市——一個存在數十億年的城市。他已經接近到,能夠識別出「葉片」的黑色其實來自於爬滿建築表面的苔蘚。什麼樣的造物能夠維持幾十億年而不會化為齏粉?以人類所處的文明階段,這是難以理解的。這些——人,陳大衛心中滿是敬畏,就像是能夠編寫自己宇宙的代碼。

緊接著,就在建築的背陽面,他遇見了它。

母宇宙 2年前

白熾燈嗞嗞低吟,偶爾閃爍。陳大衛坐在玻璃隔斷之後,慘白著臉,像個幽靈。

「我只求你一件事,」陳大衛的聲音在揚聲器里微微失真,「請務必要答應我。」

「你瘦了。瘦多了。」棕發女人說。

「你還沒答應我。」

「你還沒說是什麼事。」

陳大衛笑了,「簡,親愛的簡,你都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我說出來呢?」

簡噝噝吸著鼻子:「這件事很難做,超級主機……」

「我設了兩個信託基金,一個負責『盤古』的運行維護,」他探身向前,「另一個的受益人,是你。」

「大衛……」簡以手掩口,「我一直認為,離婚是你策劃的……果真是這樣嗎?」

「沒辦法,」陳大衛雙手攤開,「在我們的法律體系里,信託基金沒有財產分割來得保險——何況是對我這樣一個階下囚。」

女人眼神里滿是哀怨,「為什麼?陳大衛,那個量子腦袋裡的代碼就真值得你為之拋妻棄子身敗名裂?當一個造物主真的就這麼爽嗎?」

陳大衛搖頭,「談不上『爽』,我只想為自己的痛苦找個出口。」

女人默然。

陳大衛縮回到座椅里,「簡,我想你應該知道,在遇見你以前,我在北山市物理研究所呆了三年……」

人都有年輕的時候,簡,那時我才剛剛大學畢業。那時候我心中只有理想:在有生之年,親手揭開這個宇宙最後的面紗——愛因斯坦怎麼說來著,「我想要知道上帝是如何創造這個世界的……我要知道的是他的思想。」我,一個無名小卒,和全世界的物理學家一起,試圖用一個個複雜精妙的理論來解釋世界,我們所用的數學工具甚至讓數學家都瞠目結舌——但是,我們始終都沒有把引力納入大統一模型,也無法揭開量子行為的深層機理,更遑論調和量子力學與廣義相對論的尖銳矛盾了。理論物理就這樣止步不前了,關於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又為何是這樣,22世紀的人類並不比一個世紀前的前輩懂得更多。理論物理學家們看不到任何希望,沒有人能突破那道宇宙迷障。當時的理論物理學界流行著這樣一句話:牛頓、愛因斯坦和哥本哈根學派的天才時代已經過去,人類進入了一個高水平的智力平庸期。

而天真的我就恰巧處於這樣一個時代。在北山市物理研究所的三年,我一事無成。其實從走上這條路的那一刻起,我就應該有這樣的覺悟——然而年輕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儘管希望渺茫,我還是相信,天道酬勤。如果我在造物主的眼皮子下皓首窮經枯坐一輩子,只為一窺祂創世的秘密,那祂無論如何也會大發慈悲,給我點提示吧?我只能靠這種想法拯救自己,因為我的理智告訴我自己,就算這樣耗下去,宇宙也不會退讓分毫……但是,即使是自我催眠,也會有醒來的一天。我記得,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我正在電腦上演算著某個理論模型,所長找到我。

「小陳呀,」他說,「你知不知道,我們所馬上就要改制了?」

我說我知道。我並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由於經費難以為繼,為了讓研究所繼續運轉下去,所長四處奔走,終於說服了一家民營高科技企業為我們注資。前提是,我們的研究工作要轉向這家企業感興趣的方向,並進行一定的人才和技術輸送。

所長接下來的舉動出乎我的意料——他拍了拍我的後背。所長是個嚴肅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還從未與我有過這樣的肢體接觸。他說:「小陳呀,像你這麼聰明,功底又這麼紮實的年輕人,在我們所里搞研究,實在太浪費了。」

「沒關係的!」我急忙接話,「我很喜歡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所長看我的眼神我至今難忘——就像在看一個食古不化的笨蛋;而他那悲哀的神情又分明在說,他本人也在此之列。「你做了什麼工作?」

在我張口結舌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們每個人,」所長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做了些什麼呢?」

所長是來問我,願不願意去那家企業的研究部門工作——待遇不錯,又有前途,最最重要的是,在那裡,我能做出點「有用」的東西來。

我去了智和——我就是在那裡遇見了你。我是被客客氣氣地「送走的」,在別人看來,我的離開,和很多人一樣,只是因為需要生存下去,需要養家糊口,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我的物理之路走到了盡頭。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像我一樣的年輕人,他們的物理之路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走到了盡頭。而無數個這樣的盡頭疊加在一起,就成了物理學的盡頭……

「所以你不快樂,即使你後來成了世界首富,你仍然不快樂。而唯一能讓你解脫的,就是創造宇宙……」簡怔怔地看陳大衛,「可你應當清楚,你創造的宇宙——無論有多麼精確逼真——跳不出人類認知的框框,你不可能通過它知道得更多。」

「你說得對。」陳大衛嘆了口氣。「其實我創造宇宙,等待更先進的文明出現,只是為了得到一點點啟示。」

「啟示?」

「對,啟示。」陳大衛點頭,「我要的,不是一個物理學的解釋,而是一個形而上的答案:我想知道,在一個最終不可知的宇宙里,智慧生命如何自處。」

沉默了半晌。「那你,得到答案了嗎?」

「還沒有。」他咬了咬嘴唇,「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子宇宙DC133 247億年後

這個——生命,自稱為「零」。它有著和陳大衛一樣的外形——裸體的中年男性,那是陳大衛理想中的自己。這樣的坦誠相見,讓他稍稍感到不自在。

「尊敬的造物主,我沉睡了二萬八千三百二十億個周期,」零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他的模擬聽覺里迴響,「終於等到了您。希望您不會介意我冒昧地解碼了您的語言單元。」

「你識別出了我,」陳大衛抓了抓頭頂並不存在的毛髮,「我想問問你是如何做到的。」

「是您攜帶的暗能量脈衝,」那張和造物主一樣的臉上有些許得意,「脈衝觸發了共生體的邏輯單元——對這個宇宙中的幽靈能量進行編碼,是已知的任何終極文明都無法做到的事情。」

陳大衛點點頭,「很聰明。」

他們沿著零的城市飛行。零把這些高聳入雲的建築叫做「共生體」。「共生體是植物——我們的物質形態也曾是植物,」它說,「共生體是我們交換物質和能量的場地,我們共同進化——顯然,在我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它們已經和苔蘚達成了新的共生關係。」

當他們即將進入星球的暗面,陳大衛終於按捺不住好奇,「那麼,把自己的餘生孤注一擲到對造物主的等待中,肯定是出於某種說得過去的理由吧?」

「您終於問了。」零笑了笑,「……理由嘛,得從『暴縮』開始說起……

「『暴縮』始於三萬三千七百億個周期之前,在短短的三十五個周期內,可觀測宇宙的體積縮減了99%。這在我的族群里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照這種速度,要不了幾個周期我們就會被壓縮回一個奇點。那時,我們已經在附近的星系殖民,但面對宇宙的乖戾,所有人都一籌莫展。世界末日就這麼來了,好吧,低頭認命……但是,『暴縮』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結束了,就像它莫名其妙的開始一樣,完全無法解釋。

「這一場宇宙學大事件幾乎顛覆了所有人的世界觀,包括我。從那以後,我投身於基礎物理研究……」

「你說的『暴縮』……」陳大衛若有所思,「哦,是的,是有這麼一回事兒……」

零微微躬身,「您看我猜得對不對……」

「這個宇宙,是一個運行在超級計算機里的超級程序。這是我投身物理後數千個周期的研究成果。可以想見,因為這個理論,我遭到了多少嘲諷揶揄和仇視——有哪個智慧生命願意承認自己只是一行行跳躍的代碼呢?但事實就是如此。當一個個漂亮的數學模型在觀測前一敗塗地時,你不得不承認:宇宙的設計,是有缺陷的。那無處不在的暗能量、暗物質,那難以彌合的宏觀和微觀,那無法視而不見的對稱破缺……這個宇宙有一個造物主,而對於自己的造物,祂的態度多少有些隨意。『設計論』這樣解釋『暴縮』:這一次幾乎毀滅了整個宇宙的事件無非是造物主出於某種原因削減了計算機的運算能力,而為了維持智慧生命所需的複雜度,祂不得不大幅縮減宇宙的規模……」

「完全正確。」陳大衛讚許道,「但對你的同胞們來說這只是猜想,你如何說服它們?」

零盯著他,「我在思維體里創造了一個宇宙,確切地說,我在思維體里精確地複製了這個宇宙——力的種類和強度、基本粒子、量子行為的概率模型等等,精確度都達到目前認知的極限。我調快了時間流速,使那個宇宙飛速演化——以我們這個宇宙的時間計量,生命在三萬個周期後出現。而在二十一萬個周期後,在那個宇宙里,已經有文明能夠隨心所欲地改造自己、操縱物質和能量了——他們追上了我們,和我們一樣止步於認知的屏障前……有趣的是,那個子宇宙里的文明也創造了自己的宇宙,並且從他們的子宇宙中得到了啟示——他們告訴我,已知的所有宇宙可能都是創造鏈條的一環。而如果某個宇宙的文明無法完全理解它所處的宇宙,那就說明——」

「那就說明,」陳大衛的眼睛倏然睜大,「這個宇宙很可能並不處在創造鏈的頂端。」

母宇宙 1年前

主機浸在水池中,幽幽熒光染藍了池水。空氣悶熱,他微微冒汗。

「盤古……」他喃喃。波光在他的臉上浮動。

簡在一旁看他,「大衛,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咳咳……」他艱難地笑了笑,「哦,你是說我生病的事……」

簡一步跨到他身邊,他們四目相對,女人斑斕的眼珠一片氤氳。「大衛,已經為你安排好了冬眠,你必須去——現在!馬上!」

他捏女人的手,「簡,現在還不行。一步,只差一步,也許用不了一年……」

「等你醒來不是照樣可以……」

「不。」他搖頭,「你應該清楚,不會有拯救我這具軀殼的辦法了。上傳是一切疾病——當然包括死亡這一該死的絕症——的終極解決方案,當我醒來,肯定已經身處賽伯世界了,到時候能不能接入盤古是個未知數。我不能冒這個險。」

「你就這麼放不下你所謂的理想?」女人的聲音喑啞下去,「愛情,生命……在它面前就這樣不值一提?」

「哦,簡,」他臉上的戲謔被疼痛扭曲著,「你愛的不正是我這一點嗎?」

簡甩開他的手,偏過頭。

他尷尬地笑了笑。「還是來看看我們的進展吧……」他比劃著手指在顯示井裡調用數據,「哦,已經有文明在建造行星際飛船了……不,還不止……」

「發現你設置的後門後,幾乎所有的用戶都在『天堂之門』里打了補丁,盤古再也偷不到運算能力。為了維持這個宇宙的運轉,我只能大幅減少它的內容物並且調慢速率……」

陳大衛的眼珠來回滾動,「你划出了1%的中心文明圈,刪減了其他,在現有運算能力下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文明的火種——這招漂亮。」

「不得已而為之。」

「照現在的速率……一年內大概率會出現超級文明。」

「已經有這樣的文明了。」簡盯著他的臉,「控制火,加工金屬,發明文字,構造科學體系,學會發電,建立全球通信網路……然後,上傳自己——我們的文明正處於這個階段。最後,為了能夠進行恆星際旅行,文明很快就走上了一條經濟、便捷,幾乎是必然的道路:拋棄物質軀體,把自己純能化——既然已經能上傳自己,這一步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陳大衛若有所思地點頭,「在同樣物理定律支配下的宇宙,科技的趨同性……」

「隨心所欲地操縱物質和能量,然而始終無法突破認知的藩籬——科技就這樣到頭了。」她嘆了口氣,「大衛,我不知道你還能去哪裡尋找你要的答案。」

陳大衛的手指在全息井裡靜止片刻。「我在等它們尋找我。」他說,「我在等它們參透宇宙的設計本質——」

他沖她笑了笑,「然後下定決心尋找自己的造物主。」

子宇宙DC133 247億年後

「你的理論是符合邏輯的。」陳大衛說,「而這個邏輯推演的自然結論是……同樣存在認知極限的我的宇宙,可能也只是「創造鏈」的中間一環。」

零點點頭。

「如果你的理論是正確的,假設我的宇宙——和你的一樣,只是一個超級程序,那麼在我的宇宙之上,就存在另一個宇宙;而在那個宇宙之上,同樣有可能存在著宇宙——從邏輯上講,這個創造的鏈條可以不停地向上追溯。說到底,你的理論只解釋了自己的宇宙從何而來,卻沒有解釋一切的一切是如何開始的,是誰、或者是什麼創造了那個原初宇宙!」

「這個問題過於形而上了,並不屬於科學的範疇。」零笑了笑,「不過我可以提供給您一條思路。

「在您的問題里,暗含著一個基本的認知,那就是有因必有果——總要有一個宇宙從虛無中創生,『創造鏈』才會延伸下去,對不對?」

陳大衛點了點頭。

「邏輯是世界運轉和智慧生命思維的內稟屬性:因果,與非,A大於B、B大於C則A大於C,等等等等。」

「這有什麼問題嗎?」

零又笑了:「邏輯對宇宙是必須的嗎?」

這個問題一下讓他愣住了——難道不是嗎?

「可惜的是,我們永遠都得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零說,「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對於作為計算機程序的宇宙而言,邏輯是必須的……」

陳大衛的五官扭結在一起,「啊……我想我明白了!計算機是邏輯的引擎,運行於其中的程序也必須在邏輯的框架內執行,否則就會崩潰——所以宇宙的運行、我們的行為和認知才會如此嚴格遵循邏輯的規範,但是——」

「但是,」零接過他的話,「『原初』宇宙不一定有這樣的限制。」

「這……」

「這就意味著,不一定有先後,不一定有因果——所以,也就不一定要有開始,或者什麼『第一推動』了。」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陷入死循環的蹩腳程序。作為邏輯生物,我們永遠無法想像一個不存在邏輯的世界。但零的話,在邏輯上是講得通的。也許,「創造鏈」沒有起因、沒有肇始,它就那樣存在,自成因果;也許,「創造鏈」的起點和終點重合在一起——「創造鏈」不是「鏈」,而是「環」;也許……

這宇宙真他媽讓人抓狂。

……

他們並肩飄行在共生體的背陽面,這裡沒有苔蘚生長,藍色的「葉脈」(零稱之為「纖維」,陳大衛倒覺得「葉脈」更貼切)密密織織,與夜空中的星河交相輝映。

「尊敬的造物主,」零說,「創造宇宙從來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如果您不介意我這麼說——處於您所在的文明階段。而尤為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您剛才提到,您是這個宇宙唯一的造物主……」

「呵,」陳大衛苦笑,「當一個孤獨的造物主,代價不可謂不大。」

「願聞其詳。」

陳大衛不再飄行,零也停了下來。「在創造這個宇宙之前,我是我的星球上最富有的人。創生宇宙的想法完全來自我青年時期該死的理想主義,當時我以為,以我的財力,要實現這個想法並不困難。我投錢製造了盤古——一台以神話中開天闢地的神祇命名的超級計算機——在這台超級計算機中,我嘗試著小規模地製造宇宙。一開始,由於初始參數設置的隨意性,我失敗了很多次——生成的宇宙要麼是一團滾燙粘稠的漿糊,要麼黑暗冷寂沒有一絲熱氣;要麼蜷縮在極小尺度的高維,要麼被拉成無限長的一維細絲或者無限寬廣的二維紙片……這許多次的失敗讓我明白:我身處的宇宙,是巧合中的巧合,而想要得到這樣一個穩定自洽的宇宙,只能精確複製現有宇宙的各個常數——當然,這個你肯定明白——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就離成功又近了一步。在我後來創造的宇宙中,有了星系與星雲,恆星與行星,類星體與黑洞……我們宇宙里有的東西,計算機里的宇宙都有——除了生命。相同的了無生氣的宇宙生生滅滅了許多次,結果並沒有什麼不同。這讓我困惑了很長時間:難道生命真的需要某種智能設計?難道造物主要做的不只是選定常數並啟動宇宙,還要播種生命?這和我的世界觀是不相吻合的。那段時間我茶不思飯不想,牙齒痛得睡不著覺……」

零在它借用的臉上精準地表達了同情。

「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瞥見一本躺在書架里二十多年的書……《複雜》,梅拉妮·米歇爾著,講的是複雜性理論……」陳大衛咧嘴笑了笑,「哈,複雜性理論!我就是在那一天開悟的;我就是在那一天開始相信,也許真的是上帝祂老人家要給我一點提示……」

「自組織生命的出現需要宇宙有極豐富的細節和極大的複雜度,」零接話道,「這就是,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先前的宇宙所欠缺的。」

陳大衛點頭,「要實現智慧生命需要的複雜度,盤古那麼點兒運算能力根本達不到這種要求。運算能力!這才是我人生中遭遇到的最大困難……」

「其實如果時間足夠,」陳大衛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是可以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案的,但是……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做了一件讓我身敗名裂的事:我在公司最新開發的人機界面『天堂之門』里藏了一個後門程序,只要有人使用『天堂之門』接入互聯網,這個後門程序就會從他的電腦里偷出一小點兒運算能力分給盤古……想像一下,如果無論任何時刻都有超過十億的用戶使用你的軟體……」

「這麼說,」零眨了眨眼睛,「這個宇宙是偷來的?」

「哈哈,千真萬確。」

「以我的文明的道德觀,這不算什麼。」

「你們提倡共生、共享,但我的同胞可都是些自私的動物。」

「所以?」

「所以,」陳大衛吸了吸鼻子,「在真相大白之後,我進了班房,而你的宇宙——噗!只剩下了1%。」

母宇宙 1小時前

線纜插進後頸的介面,刺痛,沁涼。世界開始搖晃,意識在慢慢衰減。

「簡,」他閉著眼睛,「我相信我快要死了。」

「至少你可以死而瞑目了。」

「哈,很無情呀。」

「有情阻止不了你,有情也拯救不了你。」

眼前的黑暗中有五彩的弧光跳躍,他深吸一口氣,說:

「我多想進入這個宇宙的速率……這樣我就又有了幾乎用不完的時間……」

「你知道你的大腦無法承受……」

「是的,我知道……」他的手在身邊摸索著,他碰到了冰涼的皮膚和堅韌的骨節,他的腦海里泛起漣漪,「啊,簡,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牽手時的情景……」

沉默了幾秒鐘,他以為自己已經進入另一個宇宙。可簡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

「我永遠都不會忘——那時你的手,比現在溫暖。」

「現在表白還來得及嗎?」

「除非你從那個該死的宇宙里活著回來。」

「我……爭取吧……」

他墜入血紅色的陽光中。

子宇宙DC133 247億年後

「我有一點疑問,」陳大衛問,「你的那些同胞,那些文明,那些智慧生命,都在哪裡?」

「不存在了。」零的回答讓他渾身發冷。

「我不明白……」

「凡存在的,皆有盡頭。對文明或生命來說,都是如此。」

「可你……不是還活著嗎?」

「我是個例外。我是為了等你。」

「這麼說,你的同類、也許還有這個宇宙中其他的超級文明,他們明明有能力,卻拒絕了永生……為什麼?」

「尊敬的造物主……」零幽幽地說,「雖然現在對你這樣說可能太早,但我相信這也是您求索的一部分:當一個文明最終擺脫了物質軀體的桎梏,將自己純能化之後,他們會突然發現自己有了近乎無盡的時間。而在這無盡的時間裡,他們會走遍宇宙的每個角落,窮盡世間的一切真理;他們無法再有任何的新鮮體驗,當生命看似向前、其實只是鐘擺般地往複運動——他們會發現,那悠長的時間,更像是一場無期徒刑……

「所以,每個文明、每個智慧生命的必然之路,就是自己擁抱死亡。」

陳大衛怔怔地看它。

「不過這個宇宙不會就此沉寂下去,」零再次展露笑容,「我們的這一輪文明雖已終結,但下一輪文明也在萌芽——雖然文明重生的時間一輪比一輪漫長,但只要宇宙還在,它總會像種子一樣,頑強地破土而出。」

……

到離開的時候了。

「尊敬的造物主,」零向陳大衛致告別辭,「我要替那些曾經存在過、體驗過的生命感謝您;我也要替那些繼起的生命感謝您……對我們來說,萬事萬物皆因您而來。」

陳大衛擺擺手:「沒什麼可感謝的。我創造宇宙,並不是出於什麼高尚的目的……」

「我明白。」零笑了笑,「不過對宇宙來說,目的並不重要,不是嗎?」

是啊,陳大衛思忖,對宇宙來說,如果不存在因果,「目的」就只是個毫無意義的詞。

疼痛突然襲來,他的身體變得模糊。

「最後一個問題,」陳大衛焦急地吐字,「那些圍著太陽的裝置,是什麼?」

「翻譯成您的科學體系里的語言,」零擠了擠眼睛,「超引力子耦合透鏡。為了讓我閉嘴,我的同胞們捐出殖民地稅收的0.1%,造了這些小玩意兒——儘管說它們並不關心結果。」

「我開始欣賞你們的道德了。」

「古語怎麼說來著: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哈哈。」他想了一下,「還有,不要輕易結束生命……」

下一秒,他與這個宇宙中斷了聯繫。

母宇宙 112年後

離別總是很難,尤其是,在你知道這很可能是永別的前提下。

「謝謝你,大衛,」簡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女人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完滿的人生……」

「多長時間?從奄奄一息的我被上傳到現在,過去了多少主觀時間?」他莞爾一笑,「一千年?一萬年?在超高速率的賽伯世界裡,你和我,簡·斯特恩和陳大衛,完成了一個愛情神話。」

「而如今你我將徹底成為神——拋棄人的慾望,人的恐懼,人的眷戀,人的一切……大衛,我將向星空進發。我再次邀請你:與我同行吧。」

「哦,簡,你知道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完成。」

「……答案之外的答案?」

「對,答案之外的答案。」

簡嘆息一聲,「那麼,你會來找我嗎?我是說,在完成這一切以後。」

「會的。」他說。儘管他心裡知道,這很難。幾乎沒有人能夠承受悠長時間的煎熬。

除非這個人在等待一個答案。

簡離開了,而陳大衛的第一個超引力子耦合透鏡也完成了。他在地日拉格朗日點上欣賞自己的傑作。還需要11533個,他想,這樣的工程量只能到柯伊博帶去取材了。

但工程總有一天會完成。屆時,他會選擇沉睡。

沉睡,直到太陽膨脹、縮小,最後熄滅。

或者,直到某些奇怪的暗能量脈衝喚醒他。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騰訊大燕網 的精彩文章:

他路人緣差 為啥還跟baby一周視頻5次
《那個男人的第二隻眼睛是第二顆地球》

TAG:騰訊大燕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