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路:從「是枝裕和熱」看日本電影的價值堅守和美學表達
童年,家鄉和父母是一位導演的胎記,終生附體,揮之不去,從《如父如子》《步履不停》《海街日記》到《比海更深》,是枝裕和的電影是同一棵大樹樹榦上分出的不同枝杈,蔓延滋長,卻殊途同歸。
是枝裕和,靜水深流。他執導的電影沒有票房奇蹟,卻始終深度存在。他的影片積澱了本人成長的真實情感,保持著對日本社會和時代問題的敏感關注。更為重要的是,在文化和美學層面,重構了日本當代真人電影的價值堅守,致敬了日本電影深厚的寫實主義傳統,呈現了具有濃郁民族特徵的美學風格,令人尊敬、感喟和回味。
有容:底色對畫風
4月,是枝裕和的新作《第三度嫌疑人》在國內藝術院線首度公映,這部被稱之為導演風格轉型的作品,從家庭倫理開始邁向犯罪懸疑。我想起了他的《比海更深》中的一段有趣對話——良多向女同事愛美求解,問:女人一旦開始新的戀愛,是否就會把之前的數據全刪除?愛美用繪畫來打比方說,不是水彩,而是油畫,雖能蓋住下面的色彩,但其實還在心裡的,這和數據的覆蓋是不一樣的。在我看來,這段話也是是枝裕和電影個人風格的隱喻,他的畫風再變,底色終究無法抹掉,《第三度嫌疑人》披著犯罪懸疑、社會推理類型片的外衣,內核依舊是他極為擅長的電影三元素:死亡、家庭和孩子。破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比犯罪行為更深刻的動機,影片中的三對父女關係都是支離破碎,對真相、公平和正義的一連串詰問背後,是家庭崩潰、親情叛離以及中年的無力倉惶。
和村上春樹一樣,是枝裕和也在漸漸成為一種形容詞 ,一個符號,一種電影價值觀的表徵。如果說,村上刻划了現代人在人群中的孤獨,那麼,是枝裕和總在描摹一家人在相處時的錯過。他電影里的男主人公,名字總叫良多,他像一個快速變化時代中落單的孤影,在一次次回家的路上,帶著觀眾一起反思時光、親情和生命的價值;他的電影幾乎沒有故事,總是用很長的時間(平均2小時)聚焦一個很小的空間,截取生活的斷片,表現人物平靜內心表面下的暗流涌動;他的電影鏡頭不多,攝影機總是在旁邊靜觀傾聽,畫面含蓄凝鍊,恰似鎌倉雨後老舊的日式木屋,一滴滴凝滯的屋檐水珠,映射出滿庭小院的萬物生機。
不同於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的日式美感,不僅限於「榻榻米」般的視角和「鐵三角」式的人物關係,有趣的是他和小津形成的美學對位:小津成功塑造了「沉默的父親」形象,習慣從父女關係的視角,表現離家的失落;是枝擅長刻劃「嘮叨的母親」形象,總是從母子關係的視角,表現回家的救贖。家庭在他們的電影里,既是世相,亦是內心,是整個宇宙。
《比海更深》劇照
是枝裕和的熱,熱在內心,而非表面。追逐他電影的觀眾以文藝青年、中年階層和知識分子居多,理性而非狂熱,融合劇情片和紀錄片的實驗色彩,使得他的電影和當今大眾的審美趣味背道而馳,影院內的反應常常兩極分化,觀眾或是昏昏欲睡,或是津津樂道。他的電影熱在國外,超過境內。得益於互聯網的傳播,它的電影擁有的海外觀眾遠遠超過日本國內。歐洲各大電影節總是給予他「另一種關注」,從《幻之光》開始,是枝裕和的電影五次入圍戛納,其中四次主競賽單元,兩次入圍威尼斯。
是枝裕和顯然已經成為日本電影的一面旗幟,人們從他一系列關於家庭的電影日記中,讀到了許多超越影像之外的信息,包含了當今日本邁入老齡化後的種種社會畸變:父權主義的崩潰、離異子女的情感冷漠、空巢家庭的精神隔離以及都市「孤獨死」問題。在歐美電影界看來,是枝裕和勤奮高產,是日本平成年代最出色的導演,有國內媒體評論感嘆道:「是枝裕和像一個空的容器,或者一張白紙,一面鏡子。」
《幻之光》
沉潛:真人對動畫
和印度電影一樣,日本電影是中國改革開放初期,中國觀眾最早接觸的外國電影。上世紀80年代,以高倉健、山口百惠、栗原小卷及山田洋次等為代表,《追捕》《人證》《望鄉》《遠山的呼喚》及寅次郎系列電影以寫實主義的風格,反映戰後日本復甦和人性反思,在中國電影市場引起巨大反響,啟蒙了中國觀眾。另外,在國際影壇享有盛譽的日本藝術電影,則以小津安二郎、黑澤明、溝口健二、今村昌平等為代表,一直對中國新時期學院派的電影創作觀念影響深遠。1990年代以來,日本電影在中國影響日漸式微,能被中國觀眾記往名字的日本導演也越來越模糊。
如今,日本電影同樣面臨藝術和大眾之間的艱難平衡。在亞洲乃至全球範圍電影市場,日本電影的吸金力已讓位於電視劇,甚至淪為動畫片的代名詞。近幾年日本本土每年的電影票房基本依靠動畫電影支撐,偶有表現亮眼的真人電影,也多是電視劇的劇場版。這種情況也延續到了中國,內地引進的日本真人電影一直以來都是量少聲稀。這種背景下,是枝裕和的電影憑藉獨特的現實視野,觀察社會,記錄家庭,就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無人知曉》
從源頭上說,是枝裕和是一位紀錄片導演,早期的電影《無人知曉》從取材到手法,大量借鑒了紀錄片風格,他在紀錄片中練就了用鏡頭來傳達生活細節的技巧,以及對真實與虛構的探索,運用到後來的劇情片中,這種經驗在他的影片中留下很深的印痕。
一是對現實的投射。他的電影能讓人看到真實的日本,不僅是老齡化問題的牽絆,還有父子關係緊張折射的代際衝突;獨居家庭的增多反映的高離婚率現象;「無用」大叔的迷茫昭示的中年危機;工廠長期造假反映經濟停滯帶來的困頓;棄嬰和兒童性侵暴露的道德滑坡問題。現實,在他的電影中只是淺淺的投射,而不是深深的干預。
二是對家庭的關注。家庭在日本電影中素來是重要題材,敘事從來不甚宏大,格局卻是深不可測。小津安二郎有句名言:世界就在榻榻米上。他的53部長片貫穿著同一聲嘆息:家庭關係的崩潰。從《東京物語》開始,反覆重複著屋檐下的永恆主題:愛、別離、孤獨、蒼老和死亡。是枝裕和一路跟隨,但他更鐘情於探索家庭的那種微妙的親晤與疏離,透析血緣和親情的濃度。
《步履不停》劇照
三是對人性的挖掘。是枝裕和最用心刻劃的當屬母子,扮演老邁母親的樹木希林和扮演失意兒子的阿部寬,令人難忘。從《步履不停》到《比海更深》,兩個人的微妙相處、磨合到彼此感應,默默傳承,母子之情平淡瑣碎,卻含真實的複雜。獨居的母親開場就對兒子說,把過世父親的東西全都扔了,卻在颱風過後的清晨,翻出一件父親舊衣給兒子穿。她說,這把歲數了,不會愛一個人比海更深了。其實,不是不愛,而是把愛埋在了深處。
沉潛是一種稀缺的態度。是枝裕和認為,「世界自有其意義,導演的任務就是去發現」。多年來,他集編劇和導演為一身,用心在真實生活中尋找靈感,不逢迎商業,不追逐潮流,以每年一部新作的節奏,悉心澆灌自己收集的種子發芽。
《海街日記》
靜美:日常對戲劇
是枝裕和的電影辨識度很高,如同許多前輩導演一樣,具有非常鮮明的影像風格,這種風格歸納起來,就是日本文化中無處不在的「靜寂」。
《海街日記》的開頭,一座大而舊的木屋。攝影機在院子里緩慢橫移,經過每一個房間,划過睡夢中主人的腳趾,故事像絹軸畫一樣慢慢展開,鏡頭的無聲和流動,讓人想起川端康成小說里的雪國隧道,夏日漱石筆下的貓爪無痕。日本文學中的白描手法,在他的電影中比比皆是,透著一股子由表及裡的靜氣。
是枝裕和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大師們致敬。從成名作《幻之光》開始,他就形成了紀錄片式的電影語言:沉靜克制,靜謐恬淡。他的景深鏡頭中有小津安二郎的凝固之力,由近至遠,在同一畫框中,展示多個人物的動作,蘊故事於無聲;他的運動鏡頭中有溝口健二的流動之美,從左到右,交代時間、環境和角色,藏細節於無形;他的長鏡頭中還能看到侯孝賢的自然之風,全日常採光,熱衷捕捉拍攝現場的偶然,鼓勵演員在表演中融入隨機。他總是旁觀者的姿態,佇立靜觀,從不干涉。
《海街日記》劇照
不是技巧,而是價值觀。觀看是枝裕和需要耐心和定力的。他的電影動輒二小時,在細細的生活流水面前,容不得你半點走神,他電影中的「靜」,不僅表現在緩慢甚至停止的鏡頭,還表現在幾乎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的所謂「小情節敘事」。吃飯、閑聊、步行、洗澡、送行和祭祀等家庭生活的日常,構成了電影的基本情節。是枝裕和認為:這些細枝未節累加起來即是生活,這正是戲劇性之所在——在於細節。日常生活中,總是充滿隱性的矛盾,但這些矛盾並不都呈現為激烈的風暴,更多的時候是大雨將至的蜻蜓振翅,大海深處的暗潮湧動。
所有的人物衝突都在生活表象背後,隱隱作痛。例如,每一部電影中都有撕扯的親情,《如父如子》和《步履不停》中的父子、《海街日記》中的母女、《比海更深》中的夫妻,是枝裕和並不急於和解,而是把它留給時光,所有的暗涌匯聚成瞬間的花火,精心設計的情感意象令人叫絕。一隻紛飛的「蝴蝶」寄託母親對亡子的痛念;一瓶親手釀造的梅酒,化解母女倆的恨怨;幾張丟失在雨中的彩票,令離異的一家三口在颱風夜尋找希望,歡樂相擁。這種細膩的感覺,很像日本女導演河瀨直美,散淡靜美,哀而不傷。
靜美是一種高貴的品質。淡化戲劇性,線香花火里的老屋,帶著故事的食物,充滿儀式感的日常,這是最原味的日本電影。是枝裕和坦言,比起跑步,他更喜歡走路,喜歡一路景色隨速度變化的感覺。並非是苦行僧,而是為了更慢地感知生命中的美和快樂。
《如父如子》劇照
殘念:缺失對完美
正如很多評論指出的,是枝裕和的電影美學中,很重要的一點是缺失。無關電影,而是文化。正如印度電影滿足你的皆大歡喜,日本電影總是讓你悲喜交加。多少東京愛情故事都無意營造夢境,而直指生活本質。
是枝裕和的電影里沒有完整意義的家。所有影片中都暗埋「失親」線索,《如父如子》中,抱錯的嬰兒連結起兩個「失子」的家庭;《步履不停》里也有「失子」情節,《海街日記》和《比海更深》則是「失父」背景下,展開的親情修復故事。不斷以各種形式對殘缺的家庭進行人倫觀察,總是鍾情於喪失,這在《第三度嫌疑人》中亦可見。不同的作品中,是枝裕和以「逝者」為語境,創造不同的人和人交集,有的在磕磕碰碰中展現難分難捨的羈絆、有的盼望內心交流卻止步於表面的語言傷害、有的超越血緣藩籬更珍惜於相互的陪伴。
是枝裕和的電影沒有英雄拯救。有意思的是,他對男權主義的解構。男主角總是無用和平庸,事業無成、家庭無形,在父親、兒子和丈夫的角色的快速切換中,茫然失措。父親基本是負面的,《步履不停》中,我們看到不會跟兒子交流的父親,《如父如子》中,我們看到總是沒有時間陪兒子玩的父親,《比海更深》中,我們看到永遠戒不掉賭癮的父親,《海街日記》中,我們看到娶了新妻子的父親,父親無論出場與否,始終是故事中的原罪,推動劇情的關鍵人物。
是枝裕和的電影沒有成功人生。《步履不停》以長子「祭日」串起一個大家庭的一天,《比海更深》以「颱風」聚焦於一個離異家庭相聚的一晚,但是結局都只是團聚,沒有團圓。而且,總是借角色之口表達人生的種種遺憾。《步履不停》隱喻人生父輩與子輩之間永遠不合拍的無奈,《比海更深》訴說了更多的殘念,人很可能成為不了自己想成為人,也很可能會錯失眼前所愛,很可能從來也不會愛一個人比海更深。
殘念是一種真實的人生。是枝裕和的電影倒映了中年人的心境。生活就是充滿不完美的邊角細節,家庭總是瑣碎的一地雞毛。一次次的失去,無法彌補;一次次的回家,難以得到。我們能做的只是一邊遺憾,一邊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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