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張車票
面對早已註定的結果，與其醜陋不堪地死去，我寧願在最美好的年華離開。
——《第十一張車票》
獨家記憶
獨家記憶
陳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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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兩年前，他曾對我說，我和他之間只有一張車票的距離。
相隔三百三十二公里，即是在火車上顛簸過滿載期待的十個小時，一張張薄如蟬翼的紙片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托起我與他愛情的橋樑。這一托，不多不少，正好一年。
人總是健忘的動物，即便是美妙的回憶，也無力抗爭日漸斑駁的命運。
關於兩年前那個九月的記憶，現在已大多歸於空白；如今也記不太清，當年那個靠著窗檯吹著晚風的男孩，是如何聽著窗外蟬鳴，與那個相隔數百公里的中年男人談笑風生。所幸，有些畫面仍舊紮根心底，證明某些名為「甜蜜」的種子曾在這兒生根發芽過，回味之餘，卻只剩下一陣唏噓。
那個酷暑難耐的九月里，有的對話並不具有太多現實意義，但又合適地為暗中萌發的情愫披上矜持的偽裝。每一次隔著屏幕對視時不約而同地嘴角上揚，每一句看似平常實則試探的問話，都在把兩顆日漸騷動的心越扯越近。在後來某個相擁的夜晚，他操著地方口音大笑著說：「這人嘛，扯著扯著就熟了，不就好下手啦？」
日子平淡地邁向十月。空氣依舊潮濕悶熱，催生著某些不可言說而蠢蠢欲動的念頭。
國慶終至，我做出二十年人生中最重大的一項決定：第一次獨自踏上前往異鄉的旅途。
十個小時的等待後，我的雙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個陌生城市的熱度，行走在十月的重慶，你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氣中的熱浪，一陣又一陣，一刻也不曾停歇。還好，在看到那個壯實敦厚的身影后，一切煩躁與不安便消散無蹤。
我至今都還能記得那些時刻，那個男人是如何迎著陽光朝我張開雙臂；我還記得，即使兩人都已經汗流浹背，但也毫不在意地把頭埋進他的胸口，感受他的溫度；我還記得，他是如何靠近我的耳邊，輕喚只屬於二人的昵稱……
那個十月，在人聲鼎沸的街頭，他陪我吃遍了重慶的所有特色小吃，笑話我吃不了辣還不忍心停嘴；那個十月，在黑暗的影院里，他的熱量無聲地從兩手的交匯處傳到我的心底；那個十月，在某個空氣也變得稀薄的漫漫長夜，在近乎窒息的錯覺中，一切痛與樂都自然而然地上演，如魚得水，更似久旱逢甘露。過去二十年以來的矜持與強裝的穩重，被這個男人輕鬆卸下，釋放出裡面那個自由而渴望的靈魂。
五天之後，我們還是迎來了離別的時刻。
站台旁，我把來時的車票交到他手中，留下返程的車票。等到快要上車了，他給了我一個結實的擁抱。耳邊是他厚重的鼻息，深沉而用力，彷彿想把我的氣息刻在記憶深處。我終於抑制不住心中複雜的感情，淚水奪眶而出。
陽光下，他的眼角也微微泛光。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又只是一句「一路平安。」到了發車時間，我們隔著窗注視彼此，直到他的身影在一片淚光中模糊，而後消失在視野之外。
這是屬於我們的，第一張車票的故事。
2
日子還是不緊不慢地過著，生活依舊平淡無奇，只不過心裡多了一些沉甸甸的東西，我並不覺得這是負擔，反倒時常因此慶幸。
那段時間，我時不時會想起《這個殺手不太冷》，想起Leon對Mathilda的表白：
「你讓我嘗到了生活的滋味。我想要快樂。睡在床上，有自己的根。你永遠不會再孤獨了，Mathilda」
愛情，也許正如Leon的形容，是成為彼此的根，是歸家後安穩入睡的踏實。床底的鐵盒裡，車票已經攢了一張又一張，我沒有理由不滿足，可當我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輾轉難眠時，我也會忍不住對自己發問：我的根在哪兒?
固然，相思之苦不值得被當做一種慰藉，可那確實是我的支柱。數個難眠的夜裡，我也一度相信，他正飽受著相同的寂寞。
然而，世人對愛情的態度無非兩種：為了曇花一現的幸福，甘願忍受孤獨；或者是傾心於日夜相伴的快樂，所以與寂寞無緣。
3
五月的重慶，依然不改喧鬧本色。行走在這個城市，熱浪仍是一陣又一陣地襲來，只不過少了幾分逼人的濕悶，反而多了些暖意。這樣的季節，荷爾蒙正值分泌最旺盛的時期。街道上走過一對對你儂我儂的小情侶，不難從空氣中嗅到一些曖昧的意味。
那本應是一場驚喜的聚首。路途中，我許多次設想過，當他看到我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兩天出現在門前，提著為他準備的生日蛋糕時，他一定會把蛋糕接過，然後給上一個纏綿投入的擁吻，之後也一定是同往常一樣溫情的幾個日夜……
然而，在看到那個赤裸著上半身的青年，緊接著迎上他驚慌不安的目光後，我還是把手裡的東西輕輕丟下，然後離開了記憶中的溫暖小窩。
那個五月的夜裡，我第一次在重慶失了眠。一夜過去，手機沒有響動。
第二天，我坐上了返程的火車。車窗外淅淅瀝瀝地落下雨點時，他終於主動打來了電話。半個小時里，我靠著椅背，透過車窗無言地望著傍晚的雨幕，沿途的山林褪去單調的色彩，反而在雨中展露出不同以往的姿色。現在已經記不清，那些帶著哭腔的懺悔與承諾的內容，只記得那時雨點在耳邊滴答作響，思緒早已跌入一片茫然中。
回到自己的家裡，已是深夜時分。我打開微信，在對話框中簡單地說明了決定，然後關掉手機，把自己埋進被子里呼呼大睡。
他回復道：「謝謝你的大度。」
4
現實最殘忍之處，大抵在於，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煩惱是「睡一覺」就可以忘掉的。醒來以後陽光依舊燦爛，可是內心的某處早已藏進陰霾。縱使你努力向前，某些敏感的神經被觸及後，它還是會無聲地提醒你，某些事情發生過，就紮根在你心裡，一刻不曾離去。
在那之後，我依然沒有停下每個月固定的重慶之旅，有些裂痕卻也心知肚明地延伸開來。
爭吵，大概是那些時日的家常便飯，往往都是從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到最後又不可避免地說到那個五月，於是又是一場冷戰。
曾聽人說：「愛情可以修補一切的不完美，」可真正走到這一步時，才明白，某些寶貴的心境已不再有，有些往事卻無法釋懷。擁抱的動作從未改變過，只不過沒了一貫的放鬆與柔情；在那些肉體的痛與樂共存的夜裡，雖然他與我只有咫尺之遙，但眼前總會浮現他與那人溫存的幻象……
我已然隱約地望見了我們的末路，可人這種動物著實奇怪，為了某些情感，竟可以這般執著於眨眼即逝的片刻。那時我才懂得，對男人而言，理性與感性，向來是無需比出高低的，因為那些真正被珍惜的人與事，早已脫離了理性的評判。
只不過，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世上早有這樣的經驗之談：「有的事，發生過一次，必然會發生第二次。」
酷夏已至，轉眼間又迎來了一個九月。車廂微晃，恍惚中，我似乎聽見初識的夏夜裡忽高忽低的蟬鳴，可低頭看了看手中攢著的車票，它就和床底鐵盒裡躺著的另外十張一樣，證明這段關係完整地走過了一輪春秋。
一年的光陰已然走到盡頭。那一刻，我冥冥之中感知到了某種預示。
Leon與Mathilda相遇時，12歲的小女孩這樣問他：
「人生總是這麼痛苦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
40歲的Leon眉頭微皺，答道：
「總是如此。」
5
還是同樣的場合，還是同樣的主角，只不過這次我沒有提前，而是他們記錯了時間。
那個陌生的青年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觀這場好戲。我強忍住就要從眼眶溢出的東西，佇立在他跟前。透過他口中吞吐的雲霧，他的臉色逐漸凝重起來，不多時，茶几上的煙灰缸里，已經堆起一座小山。
「是什麼時候起，你不相信愛情能夠長久的？」
問出這話時，我已是帶著哽咽。
他把手中的煙掐滅，目光從我的臉上掠過，然後不再看我，只是眉頭仍舊擰成一團。
「一直都是如此。」
遇見是兩個人的事，離開卻是一個人的決定。他早就決定好離我而去。
世人對愛情的態度無非兩類：為了曇花一現而忍受孤獨；或者，是選擇隨手可得的幸福。
時間證明，我屬於前者。
這是最後屬於這份感情的，第十一張車票的故事。
6
已入初冬的十二月，我在某個雪夜接到他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他斷斷續續地訴說著對我的思戀和懊悔，我默默地聽他說完，之後掛斷了電話，把他拉入了黑名單。
窗外紛紛揚揚地飄下白雪，從房間里向外望去，仍能見到大街小巷裡連成一片的燈火，還有暖融融的燈光下結伴而行的人們。這樣的十二月，即便只是遠遠望上一眼，也似乎能聽到那些歡聲笑語，那正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安適和溫暖。
7
有朋友問過我：「你還會再買去重慶的車票嗎？」
這個問題讓我不禁聯想到死亡，面對早已註定的結果，與其醜陋不堪地死去，我寧願在最美好的年華離開。我已經犯過錯誤，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8
有些珍貴的體驗，過去了，就無法重現；有些沉重的往事，經歷了，就不適合回憶。
那些故事的結局，隨那十一張車票無聲地躺在某個角落就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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