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覺得《大佛＋》特別跩，一定不要錯過《血觀音》

「惜春長怕花開早」，《血觀音》DVD面世正逢北京海棠花提前開放。電影開篇，盲人彈唱藝師楊秀卿表演歌仔說唱，第一句就是「海棠斷枝不見血」，指的是片中棠家母女機關算盡，卻暗合今年雨雪大作、落紅無數的清明時令，倒也趕巧。

這是一部台灣上層女子圖鑑，棠家母女在各級政客之間折衝捭闔、遊刃有餘，設下連環套，大發不義財。說唱裏海棠是棠夫人、棠寧和棠真的指代，正片中翡翠便是「夫人政治」的集體暗喻。國人好玉，「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這是先秦時期開啟的審美。翡翠直至明代才進入收藏序列，其光輝燦爛也與講求「溫潤而澤」、光華內斂的賞玉傳統多有參差。提升翡翠身價的最大推手是審美張揚的慈禧太后，自她起，翡翠及翡翠飾品和躋身權貴的女性互為張目，海峽兩岸皆是如此。

影片前半部，林議員夫人經棠夫人介紹購買了一整套老坑玻璃種的首飾，僅僅佩戴了項鏈便在一眾夫人里大出風頭，此刻正是她丈夫將負責的農會貸款挪作地產開發，風頭正勁之時。山雨欲來，林夫人雖將這套首飾轉送給了早已眼饞、反覆暗示的縣長夫人，卻不能挽救自己家族的覆滅。影片後半部，牽涉進炒地弊案的「立法院院長」夫人佩戴了全套水頭極足的翡翠首飾來見棠夫人，氣場煊赫，卻不得不擼下一隻通體翠綠的鐲子給她，以求棠夫人帶話給後來上台的馮秘書長，保全其夫政治聲譽。這隻翠鐲棠夫人一直戴到生命垂危，長大後的「小女兒」棠真接過了斡旋政商的擔子，她握住重病卧床的棠夫人戴鐲子的手，腕上赫然也有隻翠絲縷縷的鐲子，象徵其有能力延續棠家的萬年富貴，調和權與利。

《血觀音》整部電影充斥著這種意象的指渉、細節的呼應，八寶樓台，費盡雕琢。明白顯豁的如說唱藝人不時串場，勾連書文戲理，一語道破天機，讓整部電影沾染因果報應的古早味。再比如棠家三口衣上綉著、屋裡掛著的彼岸花花影，直指其一步步通往黃泉卻不得救贖的宿命。

暗戳戳埋梗的大概是獻給台灣觀眾的特典。棠家三口住宅取景是在高雄的舊糖廠，林議員經棠夫人牽線、奉與「立法院院長」夫人辦畫展的地方是台灣保存最完整的舊式宅邸板橋「林家花園」，分別扣其姓氏。而片中主要情節取材於轟動台灣的幾起政治醜聞和刑事案件，捏合在一起，大陸觀眾如我，不熟悉其鄉土政治，大概只能在片尾新聞播講「王（『立法院院長』）下馮（秘書長）上」時，才隱約回憶起曾經的兩位國民黨高層的名姓，不免喪失了些許會心一笑的樂趣。

因此，相較去年台灣電影金馬獎上一時瑜亮的《大佛普拉斯》，《血觀音》顯得更「台灣」一點兒，到處是在地化的接頭暗號，這或許也是它獲評最佳影片的原因之一。《大佛普拉斯》全片基本用的是閩南語，大部分時間是黑白影像，其講述底層男子的存亡悲歡，舉重若輕、清淡恬靜，旁白也如說書一般娓娓道來，普遍人性的光彩夾雜其間，很容易引發觀眾的共鳴。而《血觀音》勾勒的是高層女性的勾心鬥角，國語、閩南語、日語和粵語交織全片，彷彿構成複雜的台灣族群本身。全片色調華美而主題暗黑，又呈現了另一層次的賞心悅目、驚心動魄。

《大佛普拉斯》平鋪直敘，看慣類型片的人難免嫌其不夠懸疑，希望直面深淵的勇士大概也不滿其底層敘述的詩意與溫情。《血觀音》雲遮霧罩，處處藏鋒，關鍵情節反覆描摹，不到最後不見真相，敘事未免失之穿鑿，氣韻也有割裂之嫌。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但不妨礙它們共為去年台灣電影最甜美的收穫，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而兩片同觀，內容互補，上下關照，更是台灣社會現實的風月寶鑒，真「花生米與豆腐乾通嚼，有火腿滋味」。

兩個片名都帶有佛教色彩，表現的卻不是信徒的每日修行、虔誠信奉，而是借鑄造佛像遮掩殺人罪行，一邊骨肉相殘一邊大誦《心經》；血觀音血觀音，手上沾血，口念彌陀，又怎麼求得內心的片刻安寧？這種面對宗教的功利心態不再是「本島專利」了。片子諷刺主角們打著信仰的幌子，假愛之名開展種種慾望尋租，描繪的是台灣，未嘗沒有華人社會整體的投影。

就像《血觀音》中反覆出現，棠夫人教育棠寧、棠寧勸說棠真時如出一轍的口頭禪「這是為你好」，何其耳熟，簡直是所有中國家長通用的勸人方。「老祖宗都是為你好，你須懂得孝順乃是第一籌」，越劇《紅樓夢》里王熙鳳設「掉包計」，在揭蓋頭之前也是這麼勸賈寶玉的。這都是為你好，不過「我為的是我的心」。

棠寧想逃出「長大後我就成了你」的怪圈，卻逃不過純熟運用「這是為你好」的歸責邏輯，更無法改變棠真接替她成為棠夫人的工具、炫耀招客的「名牌包」的人生軌跡。海棠斷枝，壯士斷腕，斷的是棠寧的性命，也是棠真健全的肢體和尚未泯滅的純真。棠真片頭片尾的兩次表演功夫茶，是走神失手到圓轉如意的進階，也是從粗糙稚嫩的棠真到身段純熟的棠夫人的進階。棠夫人看似是最後操盤的勝手，卻不能改變家族依附權力、女性成為男性「名牌包、翡翠首飾」的殊途同歸。翡翠首飾再炫人，也是權錢交易給予局中人的富貴枷鎖，掙脫不開。海棠斷枝不見血，是因為開出惡之花的醬缸，顏色比血更深。

文| 解三酲

本文刊載於20180410《北京青年報》B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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