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年輕可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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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斯坦福大學教授羅伯特·波格·哈里森說,現代社會對青春的膜拜正把整個世界變成孤兒院,過去被視為異類的年輕人將淪為歷史的孤兒。
永遠年輕可取嗎?
文 | 薛巍
*文章原載《三聯生活周刊》20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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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因斯坦在人生接近尾聲時說,他在物理學上的突破都源於一個事實:不管在心靈上還是精神上,他一輩子都是個小孩。
如果翻看老照片,你可能也會像斯坦福大學教授羅伯特·波格·哈里森那樣發現,「在較早的時代,才12歲的小孩便看似大人,臉上業已顯露歲月痕迹」。而如今,「一個在聖地亞哥打網球的30歲女人更像巴爾扎克筆下30歲女人的女兒而非妹妹」。如今,發達國家的人雖然照樣會隨年紀而萎縮,卻始終有一張嫩臉蛋。哈里森在《我們為何膜拜青春》一書中說,現在人之所以青春常駐,「不只是我們有更好的營養、更好的醫療保健、更少受到風吹日晒,還因為一個整體的生物文化轉化把一大部分人類變成了一個年輕物種,現代人外觀上年輕、行為上年輕、心智上年輕、生活方式上年輕、慾望上年輕」。
哈里森首先肯定,保持年輕、長不大是有好處的。生物學上說,人類有一種幼態持續的情形,我們的幼年特徵會被保留到後來的生命階段,胎兒成長速率變慢為我們帶來更高的智能,拉長了的襁褓期和童年期使我們具有更高的社會化能力,它們讓我們的學習過程延長。人類花在成長上的時間遠多於我們在生物界的近親(大約多了三成)。「人類的幼態持續並不是一種退化或停滯,而是一種修改過的成長方式,它讓幼態特徵可以進入一種新層次的成熟狀態:一種保留幼態形式的成熟。」愛因斯坦在人生接近尾聲時說,他在物理學上的突破都源於一個事實:不管在心靈上還是精神上,他一輩子都是個小孩。這顯然不是說他的心靈自孩提時期就停止了發展,他的意思是,他從不停止探問那些大人不太知道該怎樣回答的問題: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為什麼我看不見風?一個人需要孩子般的好奇心才會想知道原子是由什麼構成、時光在什麼情況下會倒流或以光速前進會看見什麼景象。在這個意義上,愛因斯坦的心靈無異於解剖學家博爾克所說的性成熟的靈長類胎兒,這又等於說他是個天才。
哈里森還分析了另外一個永遠年輕的典範——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他說:「蘇格拉底一輩子都保留著年輕驅力,他是過去幾千年來幼態持續人物中的佼佼者。他是個從不肯向老去過程交出自己激情核心的人。蘇格拉底拒絕擺出智者的姿態,承認自己對真理的無知,他讓自己成了永遠的學生。所以身為一個老人,蘇格拉底卻是許多貴族青年崇敬的老師。」蘇格拉底的哲學直接打動了雅典年輕人身上最年輕的部分:他們的力比多、他們的蠢動不安、他們對英雄氣概的渴望、他們善於驚奇的能力、他們對人生的無限憧憬、他們好疑和好發問的傾向。想要停留在無盡頭的成熟過程中,需要心靈一種整體的回春。顯然,正是因為希臘人的心性非常年輕,他們中間才能出現蘇格拉底這樣的人物。蘇格拉底之所以始終是個幼態持續的天才,主要原因是他能把年輕的激情帶到一個新的反省高度而沒有讓出它的內在年輕驅力。「要能激發和教育弟子的愛,一個老師必須同時比弟子年長和有著相同的精神年紀。作為教育家,蘇格拉底最突出的特徵是他在學生眼中不是一個智慧老人,而是他們年輕抱負的一個更成熟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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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問題是,天才的湧現讓智慧幾乎無法執行它的基本任務,即綜合新與舊,為世界提供一定程度的永久性和持續性。
哈里森說,我們其實不像我們看上去那樣年輕。「歷史性地說,我們都是徹頭徹尾的古人。我們的身體同時是60之齡和百億年之齡,因為構成它的原子都是出現於大爆炸發生的幾秒鐘之後,所以幾乎和宇宙本身等老。另外,一個身體的各部分也不是同步老化。一個衰弱的心臟與一顆強壯的腎臟有不同的年紀。若就靈魂層面而言,我的年紀至少老得不亞於摩西、荷馬和但丁,因為他們的遺產造就了我的部分精神自我。我性情氣質中的19世紀成分斷然要多於21世紀成分,我宇宙觀中的多元天體成分斷然多於廣義相對論成分,我文化地圖中的古希臘成分也斷然多於互聯網成分。」
我們的身體是長期進化的結果。我們可以造出打敗最高段棋手的電腦,卻造不出一部可以像動物一樣在房間里行走無礙的機器。我們能用人工方式複製人類的推理能力,卻幾乎無法挑戰我們的感覺運動、深度知覺、反射動作和身體協調性。「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從演化的時間尺度來說,人類的智力是一種全新的東西,只有幾萬年曆史,而生物的運動功能卻是花了幾十億年才達到完美的境地。」
創新中也有繼承。「法國作家、飛行員聖-埃克蘇佩里在1940年的文章《工具》中說,你可曾好好看過一架飛機?我們的眼睛必然會看到的是好幾代工匠所進行的實驗,以致我們會忘了飛機是一部機器。大部分我們日常生活會用到的機器都是動動手指便可控制,但不管是飛機、洗碗機還是個人電腦的運作里,都包含著百萬條累積起來的知識。你的車也許是新車,但它的內燃機卻可回溯至19世紀,而它的基本能動性更可回溯至輪子的發明。沒有一個人可以懂得構成一輛車子的全部科學,但一個有駕照的小夥子卻可以把車開得像一個對汽車背後的公式原理略有所知的工程師一樣好。」
哈里森區分了天才和智慧,它們是人類擁有的兩種性質迥異的智能,前者體現在我們的創發性天才,即我們實驗、發明、發現、想像、計算和擺布外在世界的能力;後者體現在人類老成持重的智慧,由這種智慧產生出諸神、墓碑、法律和詩歌。天才專註於創造屬於未來的新事物,智慧專註於繼承過去的遺產,在把它們傳遞下去的過程中予以更新。但它們又是緊密關聯的:天才的核心總包含著智慧,不然天才會無法從自己的歷史中收割獎賞,每次都得把輪子重新發明一次;而智慧的核心總包含著天才,否則它無法有創意地轉化和更新過去。現在的問題是,天才的湧現讓智慧幾乎無法執行它的基本任務,即綜合新與舊,為世界提供一定程度的永久性和持續性。「二戰」後重大發明紛至沓來,幾乎改變了全球人類社會的每一方面,然後,這些發明現在看來都像是老古董,因為過去20年來的重大創新墮入過江之鯽,其眼花繚亂是人類文化從未經歷過的。
代溝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社會學家霍格斯塔德和烏倫貝格主張,現代社會因為把年輕人局限在學校、把成年人局限在職場、把老年人局限在安養院,已經把隔離制度化了。結果就是,人們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跟同輩相處而非跟異輩相處,這種隔離剝奪了老年人傳統的指導角色,剝奪了年輕人更寬闊的親屬意識,讓家庭失去了傳承創新的功能。「今天,一個較老的人不會了解小孩、少年或青年的想法,所以幾乎不可能給年輕人提供指引,為他們指出通向成熟或公共事務領域之路。乍看之下,這個世界現在主要屬於年輕一代,但實質上,我們的時代正自覺不自覺地奪去年輕人賴以茁壯成長所最需要的東西,它奪去他們的閑散、庇護、孤獨和創造性想像力。」年輕的創造力需要過去的遺產加以調和與指引,過去的遺產也需要通過創新保持活力。如果二者嚴重脫節,社會就會變得失常,這就是哈里森看到的情形。
《我們為何膜拜青春:年齡的文化史》
[美]羅伯特·波格·哈里森著 梁永安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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