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調│步履不停：每個家庭都是一段沉默的傳奇
01
日常生活的煙火氣和貴氣
家庭題材的電影從來不是我的菜。哪怕小津安二郎這樣的大師級導演，我仍然是完成功課般的看完了《東京物語》。那個時候，我不到二十歲，還在廣播學院上電影課，焦點完全不在家庭和日常上，好萊塢的戲劇化和歐洲新浪潮電影的腔調，才讓人嚮往。
我看是枝裕和的時候，三十齣頭，在紐約學習導演。在我印象中，他承小津安二郎的衣缽，同樣是一位很好的拍家庭題材的導演。我在一種因為喪失語言表達優勢而升騰起的孤獨氛圍中，才打開了《步履不停》。
那是意料之外的驚艷，一種適逢其時的撫慰，讓人生出無限感激。
同樣的家庭題材，是枝裕和同早期的李安是不一樣的。李安的情感基調很東方，但技法是很好萊塢的。所以，《喜宴》《推手》《飲食男女》不管是同性戀還是飲食文化，題材都是圍繞中國家庭，但講故事的方式是很典型的好萊塢敘事。講究外部的戲劇衝突。要好看。
《步履不停》並沒有什麼嚴格的故事主線和劇情反轉，它只是講了日本橫濱一戶普通人家的兩天一夜。看似很尋常，但流露出的韻味很東方，甚至很中國。他電影里的橫濱和上海好像也沒什麼區別。
那種瑣碎的家長里短，深埋在日常表象下的怨念和理解，母子兄妹之間的小心思。充滿了煙火氣，就像電影開頭老太太炸著土豆餅，吱吱冒著熱氣。但說到底，這種日常又顯的貴氣十足。因為導演拍出了日常生活的永恆性，一代代人的步履不停和生命的延續。
李安的電影像一篇好看的小說，是枝裕和則更像散文。形散神不散。是枝裕和導演的第一本書也是散文集：《宛如走路的速度》。他在裡面說：我不喜歡主人公克服弱點，守護家人，拯救世界之類的情節，更想表達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的故事。
很多東西的美好之處，不到一定的年齡，是體會不到的。比如說平凡的家庭生活。那種日復一日的牽絆才有水滴石穿的魔力。那是有力量的。
木棉和橡樹那種互不攀附的情感，是舒婷25歲時候寫的。「如果我愛你，絕不學那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現在看來，還是太過年輕了。沒有寫明白情感中剪不斷理還亂的微妙。
長久的感情也可以像是不屈的藤曼，攀也就攀了。時間長了，也就有了牽絆。日本文化中就有一種「絆」文化。這種牽絆成了維繫人和人，人和家庭的最穩固的東西。
02
步履不停才是一個家庭的全部
其餘只是片刻的不幸和歡愉
橫山一家住在橫濱的海邊。父親年事已高，是個退休的診所醫生，母親是家庭主婦。長子純平子承父業，是個醫生，但多年前因為救下落水的小孩而被淹死。
二兒子良多性格叛逆，堅持走了條與父親截然相反的路，做個畫家。年屆四十，還失了業，娶了一個帶兒子的寡婦。女兒千奈美早早結婚，生了一兒一女，生活幸福，但一心打著父母房子的主意，想搬回來住。
故事發生在長子純平的忌日。兩天一夜的時間裡，似乎已經講完了一個家族幾十年的路程。我們先來看看橫山家三個孩子的人生。
純平是家中的長子，或許也是跟他父親最相像的。因此子承父業，成了一名醫生。但是，一次意外，為了救一個落水的孩子，自己卻溺水而亡。長子早逝應該是這個家庭最大的傷痛。
純平救下的孩子很多年後成了一個平庸笨拙的胖子。每年純平的忌日，都被這個家庭邀請來做客。與其說是善意，不如說是一種折磨。就像母親說的，如果不把這種怨恨轉嫁給別人，那她自己都不好過。那個胖子每年來，都被大家在背後嘲笑一番。肥胖的身材，貪吃的性格，被汗水染黃的白襯衣，以及黑乎乎的白襪子。
老父親甚至充滿怨恨的說：不知道我兒子當年為啥救下這個沒用的廢物。
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純平救下的孩子長成了一個極為平庸甚至糟糕的成年人。生命之光如此延續，實在是難以讓人接受。我們做另外的假設，如果純平救下的孩子長成了一個優秀體面的人。那麼橫山家的心情又會是什麼樣呢？
純平救人的一剎那，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生活有時候其實沒有那麼多的意義，也經不起值不值得的拷問，有的只是偶然和命運。
二兒子良多一直生活在哥哥的陰影下，性格叛逆，處處都要和父親唱反調。一個立志成為藝術家的人，曾經應該也是高傲的吧。但是在生活的揉搓下，終於倉惶的敗下陣來。他找了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結婚。這對於傳統家庭來說，當然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
當父親責備那個胖子是廢物時，他十分敏感的頂起了嘴。「別在孩子面前說垃圾和廢物。他正在努力，只是努力不一定有回報，別輕而易舉的評價別人。即使純平活著，誰也不知道會怎麼樣？」與其說，他是在替那個胖子辯解，還不如說是在保護自己脆弱的自尊心。身為二兒子的良多是敏感的。
他並不是不孝順，即使失了業，生活陷入困頓，還要偷偷給母親塞點錢。也會注意到父母浴室的瓷磚壞了，並且裝上了老年人用的扶手。會因為母親一句想坐兒子開的車，而去關注買車的事，事實上，他當時根本沒錢。
家裡人翻出良多小時候寫的作文，上面寫著想成為一名醫生。良多氣急敗壞的將他拿起來撕了粉碎，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又一個人偷偷把它粘起來。
我們都想成為一個讓父母驕傲的孩子，但是，很有可能你並沒有成為小時候想成為的那個人。你終究泯然於眾人，成了千千萬萬普通人中的一員，並無任何光耀門楣的徵兆。
妹妹千由美過著安穩的世俗小日子，早早結婚，生了一兒一女。但顯然，這也不是母親對她的期望。母親在言談之中，甚至吐槽她大學畢業之後過早的結婚，在事業上毫無建樹。
她的一兒一女看上去也沒任何過人之處。學擊劍，鋼琴，但終究都因為過於辛苦而放棄了。但還好，兩個孩子身體健康，性格活潑。
女兒打著小算盤，想搬回來跟母親住。但被拒絕了。這也和中國人的情感有點像。母親希望在家裡給兒子留個房間。而如果女兒一家回來住了，勢必因為太過擁擠，變相將自己的兒子往外面推。
但是千由美並不介意，因為父母的財產終究有她的一份，原因很簡單，父母就這個一個女兒，死去哥哥的靈魂不會來照顧父母親的。
橫山家三個兒女的人生就這樣不動聲色的展現在我們面前。每個孩子都是父母最得意的作品，可是我們終究要接受他們的平凡，接受他們不是按照父母期望的那樣去成長。
純平的忌日，也是家庭的團聚日，這種短暫的相伴和歡愉是人生的安慰劑。成功與否並不重要，那些逝去的終究不會再回來，人生之路該怎麼走啊？還不是步履不停的一直走下去，就像電影里千奈美的女兒逢人就說，這個暑假我長高了1.2厘米哦。
03
一段白頭偕老的婚姻需要隱藏多少秘密
樹木希林演的老太太真是傳神，一舉一動都是戲。電影中，小外甥都把橫山家稱為「回婆婆家」。那個倔強的老爺爺似乎還很吃醋，跟家裡人說：我在外面工作，我掙得錢，我蓋得房子，為什麼你們都說回婆婆家而不說回爺爺家。
但是，看完電影，我無比確信，老太太毫無疑問是這個家庭的靈魂。做好一個家庭主婦絕對需要非常的智慧和隱忍。
兒子帶著媳婦回家，他給兒子準備了睡衣，但是沒有給媳婦帶來的小孩準備，因為那個不是他親孫子。接著又把自己昂貴的和服送給了兒媳婦，並且讚美媳婦長的好看。氣氛剛剛融洽一些，轉而又問，你們還會再生孩子的吧，要趁年輕早點生啊。
丈夫年輕時有外遇，她背著兒子跟蹤至情敵家樓下，但卻沒有上去。轉而偷偷買了一張他老公和情人一起聽的唱片。幾十年後，不經意的一頓晚飯，才突然提及。把老爺爺嚇得夠嗆。
女兒回來跟她商量想搬回來住，她巧妙但直接的拒絕了。她深知女兒的性格，甚至調侃自己送給她的和服估計被她在網上賣了。但即使這樣，還是給了女兒的兩個孩子紅包。
老太太身上顯示的是老派女人處理婚姻和家庭關係的那種魅力，那種即豁達又會權衡利弊的分寸，對小孩即深情牽掛又給予一定的空間。終其一生，去守護一個家庭的完整和延續。這種感情是讓人肅然起敬的。因為你不曉得這個看上去普通的老太太一生承擔了多少的不如意。
老公出軌，長子去世，二兒子找了個帶兒子的寡婦，女兒無所作為天天打著父母財產的主意。
但即使這樣，老太太身上依然保留著一種活泛的生命力。當兒子給她錢的時候，她會流露出真心的雀躍。「這可是兒子給我的錢啊」。
電影中最感人的一幕戲，是老太太帶著二兒子一家給大兒子上墳。途中遇到一隻黃色的蝴蝶。晚上準備睡覺的時候，一隻黃色的蝴蝶突然飛進家門，停留在大兒子的遺像上。老太太瞬間魔怔了，覺得那個就是兒子的化身。
電影的最後，二老都去世了。良多帶著一家人去掃墓。他往墓碑上澆水的動作和當年的母親一樣，跟自己的孩子們講著母親當年關於蝴蝶的那些話。
雖然母親生前的很多願望都沒有實現，比如說坐一坐兒子買的車，但不管怎麼樣，一代代的步伐終究還是延續下去了。父母的心愿不過如此。
04
是枝裕和在散文集里還寫道：我想電影應該盡量不言及悲傷和寂寞，而把那份悲傷和寂寞表現出來。
《步履不停》的好是捕捉到了家庭生活中最微妙最永恆的那個部分。生老病死，以及在這個過程中短暫的歡愉和悲傷。
所有人最初的快樂和痛苦都來源於家庭生活，我們都在用一生的時間為這兩種情感找到延續和出口，這個尋找的過程構成了我們一生的命運。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是一個徹底的宿命論者。而我相信，每個人的家庭都是一段沉默的傳奇。
作者：許曉嵐，作家、導演，上海人。畢業於北京廣播學院，紐約沙拉勞倫斯學院。曾任《新地產雲南版》主編。
作品：小說《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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