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古調縱隔千年,依然明白如話
掃地的時候,從書桌下面撿到一張紙條,字很小很小,是孩子小樹的課堂默寫錯誤訂正。默寫的是杜審言的兩句詩: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罰抄到第五遍的時候,字已經歪扭,像枯樹枝斷在紙上,看不到任何感觸與情緒。
他當然不會有感觸,而課堂之外,古調之不聞也久矣。十五國風和楚歌,一定還是有的,只是沒了樂府。遙想當年,一國之機關的名字變成了詩的名字,我們這個民族曾經多麼浪漫啊!現在,我不能想像有一種詩體叫某局或者某委。在中華文明的某一些時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過成了詩,「採薇採薇,薇亦柔止」「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的詩意遍地都是,知識分子更是「不學詩,無以言」。這種浪漫和詩意,直至聘問歌詠不行於世,才漸漸遠去。
還好仍有追憶,有背誦,有默寫,有訂正。許多古調,用另一種方式形容恍惚地前來,可惜很多孩子都像小樹一樣,不認識它們,聽不懂它們。
忽然觸動杜審言的,是好友陸丞的「東風春未足,試望秦城曲」。忽然觸動我的,是整個民族的古調。為此,我明明學了別的專業,最終卻選擇到大學裡去上一門公共課——講詩歌,講我們這個民族的古調,希望它餘響不絕。
我最喜歡的是樂府民歌,而不是唐詩宋詞的可供玩味與無比精緻,比如「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比如「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清澈如水又一望千里,白話中深藏的情意總是會在很多不經意的瞬間忽然而至,將你擊中。
最好的詩都是那樣的,和你隔了千山萬水茫茫時空,看上去明白如話,但是離第一次讀到不知道要多少年,你才會忽然懂得。學者們可以為一行詩寫上一萬字,可是我,常常靠鼻腔忽然的酸楚來判斷。《木蘭辭》幼年時就能磕磕巴巴地背誦,但是沒有絲毫觸動。人生四十,有一天輕輕誦讀,到「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已是幾度哽咽。這首北朝民歌之所以能流傳下來,一定有一千個理由,我的眼淚,不在這一千個理由之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感動還是悲傷。直到有一天,看到秦文君和郁蓉的繪本《我是花木蘭》,小女孩夢中的花木蘭,剪紙和鉛筆畫中的花木蘭,藍色的花木蘭,大地為床天為棉被,枕著黑白群山,身側是大河橫流,我在紙張的嘩動中感到天地的嚴寒、木蘭的孤獨,忽然明白了自己落淚的緣由,雖然仍不能好好地說出來。
花木蘭受傷了,只有自己慢慢地療傷,爺娘想女兒了,只有自己慢慢地釋然,一株牡丹,在故鄉開出好顏色,這真是好聽的古調。
樂府時代的民歌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放得很低,一個愛父母的孩子,一個思念丈夫的婦人,一個迫不得已的流浪者。即使是說起那個最深情又最無著的動詞——愛,也是那麼落實,那麼觸目所及,那麼不風花雪月。「青青河邊草」那首古調讀到最後,心裡會響起舒伯特的《冬之旅》,在彳亍獨行的時刻,愛那麼遙遠,可又那麼溫暖。終於收到遠方來信了,卻只有短短一句話:「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說你要好好吃飯啊,我會永遠想你的。在一個冬天的黃昏想起這兩句話,我推開面前的泡麵碗,深深地擁抱了一下自己。
這個被思念的人,寫信來的人,他為什麼離家,長什麼樣子,詩里一點沒有交代,但是,很明顯,那個人,是深情之人,可託付終身。你看尺素家書終於輾轉地送達了,沒有說自己在外面如何受苦,沒有問妻子家裡如何,公婆侍奉得可好,孩子帶得可好,只是先挑要緊的說了——要好好吃飯,我會永遠思念你。十個字把深愛之人的精神和現實生活都照顧到了,即使這不提歸期的信暗示著永訣,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幾乎所有我喜歡的樂府情詩,說的都是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寫盡一個時代的愛,在兵役徭役和流浪里,人終究可以靠相愛活下去。而唐朝的人,再不肯說。青青河邊草變成了春風又綠江南岸,加餐食變成了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連根生長的詩意變成了精美的折枝和插花。我不大容易為那樣的唐詩宋詞動情,也許就是因為它們在過於漂亮的言辭下面少了一種大的深情。
還記得我的初戀,我一直拿不下。後來有一天,給他做了白米飯、紅燒鯽魚和炒青菜,他捧著碗的手就抖起來了。那時候,我深深地感激過這一首詩。情人夫婦之間有這十個字,父母子女之間也同樣有,它適合一切的愛。我在大學課堂上問學生們,離家之後,爸爸媽媽在電話里跟你們說得最多的幾句話是什麼?好多女生就悄悄紅了眼眶。而在我自己家裡,有一段時間,青春期的孩子不和我交流,他坐在我面前,卻戴上耳機聽音樂。我於是切好了水果,盛上飯菜,背過身去聽他咀嚼食物的聲音,感到一種辛酸的滿足。我有點擔心,他要過多久才會懂得這兩句詩的意思。
冬天的早晨總是不願意醒來,這個季節適合茹素與冬眠,吃一些枯萎的樹枝,亂蓬蓬的蘆葦,幾朵雪花,瘦成一條清淺河流……但是方夢方醒之間,忽然聽到一聲珠玉般的鳥啼,含著無限寬慰,沾著點點雪意,莫名的悅耳與溫柔。忽然流淚,忽然釋然,古調,不一定來自人間,天籟有時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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