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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金像獎今年把最高榮譽給他,其實是遲了二十年

文 | 鬼腳七

2018年3月,84歲高齡的香港導演楚原獲頒香港電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繼三十年前「專業精神獎」的半吊子表彰之後,楚原也最終名正言順地登上金像獎領獎台,這其實是遲到了二十年的一份榮譽。

楚原

此前2002年張徹獲金像獎終身成就獎,1997年胡金銓獲得金馬獎終身成就獎,華語武俠片古典時代的三位大師,終於一一眾神歸位,對於已經偃旗息鼓的香港武俠時代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交代。

楚原在香港電影史乃至華語電影史上的位置,其實是一個混合體:他是一個著名的武俠片導演,但最廣為人知或許反而是在電視劇中客串的各種角色;他似乎從來都順應潮流而走,絲毫不掩飾作品的商業意圖,然而卻最終自成一派,功績斐然;他開創了獨特的武俠片的奇情風格,也同時被打上「套路化」的標籤而遭受質疑。

楚原(中)也是演員

1950年代,楚原從廣東中山大學化學系肄業,在父親粵劇名伶張活游的影響下進入電影界,開始了自己的導演生涯。和當時大多數電影人從片場學徒起步的成長路徑不同,楚原自一開始就以文人身份站在了攝影機之後。

在楚原的整個粵語片創作時期,社會現實和傳統家庭倫理一直是他關注的重點,這種傾向和當時領他入行的港片巨擘吳回的影響不無關係,當然更重要的是,香港電影尚且存續著的上海電影傳統與時年20出頭的青年楚原的創作激情不謀而合。

同時,在父親的支持和幫襯下,楚原的導演之路也幾乎是一帆風順,到60年代末,楚原已經拍攝了70餘部粵語片,合作演員除了父親張活游以外,白燕、張瑛、謝賢,以及後來成為其夫人的南紅等人,皆是粵語片巨星,起步相當之高。

楚原(左)與徐克

直到60年代末,兩件事的發生改變了楚原的創作生涯,一是1967年張徹以《獨臂刀》橫空出世,一掃此前黃梅調電影影響下的濃重舞台色彩的電影風格,開創了激烈陽剛的暴力美學;其二,市場狹小題材單一的粵語片實在難以支撐,國語片則勢頭正旺。

《獨臂刀》(1967)

楚原於是順應時代風氣,加盟邵氏改拍國語武俠片。經驗豐富,功底紮實的楚原在邵氏的前幾年也拍了不少好片,包括驚世駭俗的《愛奴》以及對香港電影影響深遠的《七十二家房客》,只不過此時張徹風頭正盛,《保鏢》《雙俠》《刺馬》《新獨臂刀》接連推出,赤裸上身血氣方剛的姜大衛和狄龍才是香港銀幕的霸主,楚原氣息偏向唯美的武俠世界難以成為主流。

《愛奴》(1972)

《七十二家房客》(1973)

當張徹的盤腸大戰在銀幕上血肉橫飛了近十年之後的1976年,楚原拿到了倪匡改編的古龍小說《流星·蝴蝶·劍》劇本,這部作品成為楚原「奇情武俠」的發軔之作,也由此開始了他和古龍的長期合作。

《流星蝴蝶劍》(1978)

值得一提的是,楚原的這次機會,其實與當時環境也不無關係,一方面,看了十年張徹的觀眾們對於斷肢和血漿多少有點審美疲勞,另一方面,李小龍1973年突然離世讓華語動作片乃至整個華語電影嚴重受挫,動作明星出現巨大的空白。

獨闢蹊徑似乎是渡過這個危機的最好方式,在這樣的情況下,楚原的奇情武俠、劉家良的少林系列才得到了發展的空間,以此掀起了香港武俠片的第二次浪潮,讓「古龍電影」成為十幾年間的一塊金字招牌。

《流星蝴蝶劍》(1978)

我一再強調楚原創作生涯中的「機會」並不是想說楚原只是一個沒有付出什麼個人的努力和選擇,僅僅是「運氣好」的導演,而是想要指出的一點是,楚原並不是一個「有野心」的導演,隨遇而安淡泊處世的性格讓他在粵語片式微之後自然而然地轉向國語創作,在市場需求變化之後又順其自然地開始了更滿足觀眾胃口的路線。

同樣的,在1980年代古龍離世之後,楚原也毫不留戀地掛印封鏡,甘願做一個在後輩導演的電影中客串出演的小配角。這種不執著的心境讓他從來沒有像張徹、胡金銓、李翰祥這些導演一樣縱橫捭闔地叱吒過影壇,反而正如他後期所扮演的各種角色一樣,呈現出一種溫文爾雅的獨特氣質。

縱觀楚原的創作生涯,粵語片、國語片兩個時期涇渭分明,前半期作品讓他在業界站住腳跟,《可憐天下父母心》《黑玫瑰》等作品都可算得上早期港片的名作,而後半期以古龍系列為代表的武俠片則讓楚原最終成名成家。

《可憐天下父母心》(1960)

「楚原+古龍+狄龍」的搭配一時間成為七十年代香港武俠的黃金組合,這其中,楚原幾乎是以一種出自本能的直覺,完美地演繹了古龍小說的精髓所在,小橋流水、山寺雪夜,奇詭的情節和亦正亦邪的人物,楚原將古龍小說中的奇情故事置於完全架空的某種假定語境中,以此將看似天馬行空的肆意狂想轉變成和觀眾達成默契的觀影契約。

《多情劍客無情劍》(1977)

故事開場時候的畫外音旁白,人物出場前先吟詩鋪墊,時常插入的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對誰在說的莫名台詞,再加上邵氏巨大的片場所提供的紅楓、花蝶、假山和夜雪,在這樣的大設定下存在的與其說是「俠客」,不如說其本質是嚮往著江湖風雨,卻又放不下兒女情長的知識分子——也就正是楚原和古龍的化身。

《明月刀雪夜殲仇》(1977)

風流倜儻的陸小鳳、酗酒成性的李尋歡、隱居世外的傅紅雪,在楚原的作品中,我們更多看到的不是這些人如何俠肝義膽,而是他們的軟弱、恐懼和缺陷。

《三少爺的劍》(1977)

與這些非正統的英雄形象共同構建影片假定空間的是敘事最終指向的情感主題,正如楚原在剛加入邵氏不久導演的《愛奴》當中「以愛復仇」的詭異邏輯所彰顯的那樣,在奇情武俠的內在邏輯當中,人情,尤其是兒女私情佔據了遠遠超過張徹電影中所佔的比重,而且這些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顯然都是以一種和人物本身同樣扭曲和矛盾的形式出現的,愛與權力、愛與恨、愛與紅塵俗世之間的對立比比皆是。

《愛奴》(1972)

在某種程度上,在張徹電影中被捨棄的女性,在楚原這裡才得以復活,那些被張徹用做促使狄龍和姜大衛為之而戰的道具(更何況很多時候他們還是為了對方而戰)的女性,在楚原的多情世界當中,才能重新嬌聲輕語、環佩叮咚。

《天涯明月刀》(1976)

楚原世界的奇情藉由這種自成體系的邏輯實現了自身的統一,在70年代,奇情武俠和都市奇案成為港片當中「詭異」風格的代表,它們一古一今,一唯美一驚悚,卻都以架空的世界從無所依託的半空中映照著劇變中香港社會。

從這個意義上講,楚原的最重要價值,是他在張徹、李翰祥、胡金銓、許氏兄弟等人之外,構建了香港電影的另一側面。

《白玉老虎》(1977)

多年之後,後輩的導演們盡可以用致敬的名義模仿張徹、模仿胡金銓,卻難以有人可以再複製楚原(沒錯,爾冬陞也不行)。當「奇情」已經讓位於「奇幻」,它也就不可能再成為關注的寵兒了。

楚原或許早就料到了這一天,所以退居二線、輔佐晚輩也未可知,但是無論如何,當1993年,陳可辛的《新難兄難弟》中,梁朝偉飾演的「楚原」遇到真正的楚原並且自我介紹的時候,楚原笑問,「你是楚原?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

不熟悉香港電影的人或許會錯過這個梗,這個人是誰,他是讓這些新人們能夠自由地拍他們想拍的電影的守護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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