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艦投效中央：戴笠非常不想要的一樁「功勞」 | 短史記

文史 04-13

圖：戴笠與蔣介石

文/孫瀟瀟

1931年，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與立法院長、國民黨粵籍元老胡漢民發生「約法之爭」，由此導致了寧粵失和的悲劇，部分國民黨粵籍中央委員從南京出走，與兩廣實力派陳濟棠、李宗仁等聯合，成立國民政府西南政務委員會，從此割據一方，形成半獨立狀態。

1933年7月，東北艦隊（駐山東青島）所屬海琛、海圻、肇和三艘巡洋艦，因對艦隊司令沈鴻烈不滿，遂南下廣東，歸附陳濟棠。至1935年6月，海琛、海圻兩艦又宣布脫離粵方，投效南京中央政府。此一重大事件的經過，台灣「國防部情報局」（軍統後身）1979年編印之《戴雨農先生傳》記載其內情云：

「戴先生對兩廣的不聽中央約束，擅自不斷擴充軍費，懷有異謀，迭獲情報。民國廿四年六月，再偵知陳濟棠將原由青島調防南海的中央海軍海琛、海圻、肇和三艘巡洋艦扣留，編入其廣東海軍司令部，更調艦長，減發薪餉，引起三艦官兵的憤激。當即命令潛伏在廣東的陳滌同志（原為海軍軍官），藉其與海琛副艦長陳精文、海圻艦艦長唐靜海的友好關係，策動三艦棄暗投明，設法駛歸中央。當聯絡成熟，正準備待機行動，忽被陳濟棠察覺，於六月十五日，乘三艦猝不及防，突然以海空軍包圍黃埔江面，企圖一舉解決。正在危急之時，適風雨大作，飛機被迫停飛。海琛、海圻兩艦乃得乘機衝出虎門要塞，駛到香港附近海面停靠，肇和艦因為機件故障，未能及時相隨衝出。

戴先生迅速呈報蔣委員長，由軍委會派海軍軍令處處長陳策攜款五萬元赴港，慰勞兩艦官兵，於七月九日率兩艦北上歸隊。

」

①

圖 :台灣「國防部情報局」編印之《戴雨農先生傳》

《戴雨農先生傳》作為軍統的官書，系由時任「情報局長」張式琦指示專人，根據戴笠手令、書柬、訓詞、日記以及局內檔案、史籍，並訪問元老數十人所纂修而成，其權威性自不待言。因此，

現在有關戴笠和軍統方面的著作，在記述1935年「粵艦投效中央」事件時，幾乎無一例外照抄了《戴雨農先生傳》的說法

，如：

唐良雄著《戴笠傳》（傳記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張霈芝著《戴笠與抗戰》（台灣「國史館」1999年版）、江紹貞著《戴笠和軍統》（團結出版社2009年版）、馬振犢著《國民黨特務活動史》（九州出版社2008年版）、馬振犢、邢燁著《戴笠傳》（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馬振犢、邢燁著《軍統特務活動史》（金城出版社2016年版）等等。

這樣一來，戴笠策反粵艦的說法幾乎成了鐵案。

其實，只要對台灣「國史館」所藏蔣介石及戴笠檔案略加考察，便能發現這種說法並不準確。

粵艦歸附中央，非因戴笠策反

當1933年海琛、海圻、肇和三艦歸附粵方前後，戴笠身為力行社特務處（軍統前身）處長，確實對三艦情形有所關注，他於8月14日曾向蔣介石報告：

「海圻等三艦官兵日來鼓噪索餉，伯南（筆者註：即陳濟棠）派人嚴加註意。」

②

由此可知，三艦南下後，與陳濟棠的關係並不融洽，於是戴笠看準時機，密令特務處在香港方面的單位通過陳滌對三艦進行策反。

1934年4月13日，戴笠向蔣介石電報策反經過稱：

「南昌，總司令蔣鈞鑒，豪密。據香港文電。據前中山艦長陳滌報告，粵海艦隊灰派代表譚某來港晤彼雲，陳策君能恢復第四艦隊南來，三艦極為歡迎，或由陳設法將三艦歸附中央亦可，但須保留原有官兵。又雲，海琛艦長現已由粵陳改委其親信充任，並由粵黃埔海軍學校學員補充粵海艦隊官兵三百餘名，因此彼等先對粵陳甚為不滿與不安雲。特電呈，懇予鑒核。職江漢清（筆者註：戴笠化名）叩，元午。」

③

陳滌是廣東海軍舊將，曾任中山艦長，他與特務處如何建立關係，囿於史料不足，不得而知。陳策是陳滌的侄兒，原任海軍第四艦隊司令，駐廣東，後與陳濟棠發生矛盾，即投效中央，擔任海軍軍令處長，其第四艦隊則全部落入陳濟棠之手，被改編為「第一集團軍艦隊」。

④

當1933年海圻等三艦歸附粵方後，陳濟棠在「第一集團軍艦隊」之外，另將三艦編為「粵海艦隊」，使自成系統，用以羈縻。然而粵海艦隊究屬自外來投，陳濟棠雖有意借重，卻不敢信任，乃逐步更調艦上人員，安插親信。

⑤

為此，三艦官兵「對粵陳甚為不滿與不安」，遂有脫離粵方的想法，並派代表向陳滌表示，希望陳策重建第四艦隊南來，或由陳策設法「將三艦歸附中央」。

可是上述情況經戴笠報告蔣介石後，蔣介石認為「陳滌與三艦無關，所報不必重視」。

⑥

此事遂無果而終。

圖：戴笠報告策反三艦經過，由蔣介石的秘書擬復：「陳滌與三艦無關，所報不必重視」，復由蔣介石批示：「如擬」。

戴笠的策反雖然沒有下文，但是三艦與粵方的矛盾並未因此減緩。1935年4月，陳濟棠突然命令粵海艦隊併入第一集團軍艦隊，由其自兼司令，並削減三艦薪餉。

⑦

為此，三艦官兵異常激憤，不甘繼續留在陳濟棠手下，決定脫離粵方。6月15日夜，由唐靜海、張鳳仁、陳精文等率領海琛、海圻兩艦，駛離廣州黃埔港（肇和艦主機損壞，未能隨行），經過種種曲折，最終於6月16日夜衝出虎門要塞，到達香港附近海面停泊。

⑧

那麼這次兩艦離粵，究竟是不是戴笠策反的結果呢？這個問題可以從戴笠6月18日給蔣介石的報告中一窺究竟：

「……香港筱未電稱，海圻、海琛兩艦於十六日下午七時，值風雨大作，飛機不能飛行，兩艦乘機駛過虎門炮台，戰半小時後逃至香港附近海面停泊，肇和艦因械件損壞，未能逃出。查該三艦均不滿粵陳更調艦長及併入海軍司令部，致受姜西園及肇和艦長楊超侖之鼓動，聞將報效南京，有謂逃走時有日艦掩護，或北投偽國……」

⑨

戴笠說得很明白，兩艦是受到姜西園和楊超侖的鼓動才出走的，案此二人均為海琛等艦老長官，與特務處毫無瓜葛，可見兩艦離粵與戴笠策反沒有直接關係。而且戴笠一會說兩艦「聞將報效南京」，一會又說兩艦「或北投偽（滿洲）國」，顯然他對兩艦的意向毫不知情，如果是他親自策反的，怎麼會連兩艦的去向都搞不清楚呢？

另據海琛艦長張鳳仁回憶，兩艦在香港停泊後，曾開會討論今後行止，其間日本駐廣州領事曾趁機前來拉攏，為兩艦官兵拒絕，由此亦可見兩艦脫離粵方後，一時並未決定歸附何方。

⑩

直到6月18日，兩艦才最終決定投效中央，當時中央駐粵代表蔣伯誠適在香港，兩艦即托其向蔣介石報告歸附之意，蔣介石於6月20日複電蔣伯誠指示：

「希切實撫慰兩艦員兵，可飭其開往廈門停泊候令。」（11）

戴笠何以沒有策反粵艦？

戴笠沒有策反粵艦的原因，可以從他與邢森洲的往來電報中找到答案。

邢森洲時任特務處港粵單位負責人，戴笠呈給蔣介石有關兩艦的情報，大抵均由邢森洲處得來。當6月19日戴笠獲悉兩艦已與中央進行接洽後，即電邢森洲指示：

「兩艦歸順中央事宜，既有蔣伯誠與之接洽，吾人可不必進行，因該兩艦已脫險，善後問題由蔣伯誠電請委座指示辦理較妥，此事無功可爭也。」（12）

圖：邢森洲

戴笠沒有想到的是，邢森洲在未奉指示之前，已經自作主張，只身前往兩艦宣慰，並表明身份，自稱是代表中央「戴先生」而來。此外，兩艦倉促出走，缺乏燃煤和淡水，邢森洲還請陳滌在香港押出私有樓房一座，得港幣一萬元，為兩艦補充煤、水。（13）

邢森洲這樣做，當然是希望進一步穩定兩艦官兵的情緒，使其早日投效中央，然而戴笠獲悉上述情況後，卻深感無奈，其電邢森洲稱：

「兄乎！兄之熱心黨國固令弟欽佩莫名，

惟此次兩艦之來歸事，即成不僅吾人無功可言，且將受領袖之責罵也，蓋吾人工作與伯誠不同，無論如何不可公開，即有所活動，亦應從間接接洽。今該兩艦官兵不僅知有兄，且知有「戴先生」，實大違特務工作絕對秘密之原則，而況該兩艦來歸，徒增粵陳對中央之惡感，實足促成粵陳之叛變，致妨礙四川剿匪之工作，而上暴日之大當，實為領袖所不願也！

在目前情勢之下，吾人對於粵之陸海空軍只有密切聯絡，在時機未成熟之前，

萬不可縱恿其隨便發亂，致妨礙領袖之大計也！

今兩艦之事固非吾人所慫恿，但領袖未免懷疑耳，今後萬希注意！」（14）

6月25日，戴笠再電邢森洲說明：

「吾輩擁護領袖，應秉承領袖之意旨以從事也。此次對兩艦之事，吾兄為一時情感之衝動與包圍，

只知局部之利害而未顧及中央整個之利害，實屬錯誤。

而況開支萬餘金，未得總處認可，遽爾支付，還要代表弟登艦宣慰，暴露吾人整個工作之秘密，

兄不僅徒勞無功，實應負相當之責任也

。」（15）

圖：戴笠痛責邢森洲之電報稿（片段）

上述兩電，不僅再次有力證明，粵艦投效中央事件與戴笠沒有直接關係，而且透露出戴笠此時完全無意策反的心態。

1935年5、6月間，中國正處在多事之秋，日本接連在上海、平津等地挑起「新生事件」、「河北事件」和「張北事件」，而陳濟棠、李宗仁等地方實力派亦有趁機發難之說。（16）在這種情勢之下，如果再對粵艦進行策反，便會「促成粵陳之叛變」，進而妨礙蔣介石「先安內後攘外」的大計，這正是戴笠無意策反粵艦的原因所在。

軍統中人提及戴笠，常稱嘆其「料事識機」、「洞燭螟蟊」之天賦，《戴雨農先生傳》對戴笠策反粵艦的虛誇之詞，大概就是這種思想的產物。

其實戴笠除了過人的工作能力外，他對政治環境的準確把握、對「領袖大計」的深刻理解，才是他長期得到蔣介石信任的根本原因，用戴笠自己的話說，便是「秉承領袖意旨，體念領袖苦心」。

注釋

①

《戴雨農先生傳》第40頁；

②

戴笠電蔣介石，蔣中正總統檔案，檔案號002-080200-00430-016；

③

戴笠電蔣介石，蔣中正總統檔案，檔案號002-080200-00160-043；

④

張鳳仁：《東北海軍的分裂與兩艦歸還建制》，《文史資料選輯》第4輯第62頁；

⑤

許耀震：《陳濟棠統治時期的廣東海軍》，《廣州文史資料》第15輯第74頁；

⑥

蔣介石批示戴笠來電，蔣中正總統檔案，檔案號002-080200-00160-043；

⑦

賴祖鎏、劉達生：《海圻海琛肇和三艦的投粵反粵》，《廣東文史資料》第7輯第22頁；

⑧

張鳳仁：《東北海軍的分裂與兩艦歸還建制》，《文史資料選輯》第4輯第56-57頁；

⑨

戴笠電蔣介石，蔣中正總統檔案，檔案號002-080200-00231-079；

⑩

張鳳仁：《東北海軍的分裂與兩艦歸還建制》，《文史資料選輯》第4輯第59-60頁；（11）蔣伯誠、陳其尤電蔣介石，蔣中正總統檔案，檔案號002-080200-00231-080；（12）《戴公遺墨》政治類第1卷第2件；（13）《戴公遺墨》情報類第5卷第40件；（14）《戴公遺墨》政治類第1卷第29件；（15）《戴公遺墨》情報類第5卷第40件；（16）蔣伯誠電蔣介石，蔣中正總統檔案，檔案號002-080200-00229-079。

（作者系歷史學者，著有《軍統對日戰揭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