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關於傳統藝術的當代轉換
最近幾年的「傳統文化熱」,在我看來,其實是國家對中國當代文化在國際上沒有獲得相應地位的一種反思。隨著經濟迅速增長,我們在文化導向上更加註重對建設文化強國的訴求,文化復興、創新對應到中國當代藝術領域卻出現了很多認知上的問題,我們曾有較長一段時間以西方眼光來看中國當代藝術。這種西方熱潮逐漸冷卻後,藝術家開始反思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和當代性的轉化問題,這是一種文化自覺現象。
參禪·形式與過程
瓷,2004,18-24cm
青韻漫繞
瓷,2012,56cm
中國的藝術如詩歌般優美,將人的情感轉化為看得見的、具有韻律的通感。這種轉化的方式需要更深的教養和更含蓄的情感,控制最為精湛的手藝和激情才能做到。這種向內的挖掘,同時又用很含蓄的藝術表達方式,在面對傳統的繼承和創新上,很容易出現一些認識誤區。我們所理解的「傳統」,應該是能和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的氣息、脈搏相一致的。繼承和發揚傳統文化,不是泥古、仿古,不是傳承一種樣式,而是繼承一種審美。
延展與斷裂
在陶瓷藝術領域,相當多的人生活在對傳統的技術繼承之中,這也是產區陶瓷藝人的重要生存方式。但即使他們技術爐火純青、甚至超越前人,站在文化發展的角度上看,仍然只是工藝技術的追隨者,並沒有建立起與藝術創造、時代精神的聯繫。
中國人造器,無不蘊含著樸素真理,這是深受中國古代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影響。先人們認識到自然景觀中包含的宇宙乾坤,試圖通過某些具體有形卻又是抽象的物體展現出來,中國人造器融入了對宇宙的理解,引入了對哲學觀的抽象創造。所以,中國人發明了瓷。瓷的美麗與高貴,只有在中國文化的典雅中才能更好地生成和發展。
2017「醍昂——白明的國度」展場照片
今天的陶瓷跟過去不一樣,是否意味著文脈斷裂了呢?其實陶瓷藝術的延續恰恰不是依賴形式上的靠近,可人們往往是從過去熟悉的形式來對應自己是否繼承了傳統,這正是需要不斷去質疑和改變的。在我看來,「傳統」不意味著形式的相似,不是像唐代、宋代的器物才是「傳統」。我們對祖先的記憶是模糊的,我們傳承家族傳統靠的不是牢牢的記住祖先的模樣,而是靠特定的皈依感,對血脈的認知認同產生的族性情感。文化也如此,藝術也是這樣,今天的藝術是需要有一批人對傳統門類做充滿感情投入的挖掘,不是單單固守。
在陶瓷創作中,通過對技術和材料的感知,我體會到中國傳統手藝、造器中對自然宇宙的一種文化認知。在對陶瓷研究、記錄、製作中,我的精神和靈魂受到極大震撼,得到了洗禮和升華。當然,這種轉變也來自生活在先進文明時代的影響,來自於世界範圍內更多信息的獲取和交流、更多對彼此的了解和包容。
疊加的關係2017之一
瓷,高16厘米,長18厘米,寬8厘米
瓷器和水墨是中國走向世界的重要藝術形式。瓷器不僅僅是一種工藝,某種程度上更代表了中國長期以來養成的一種生活方式,攜帶著文化基因。水墨是用柔軟的東西來表達深厚的人文情感和力量,代表了東方文明理解世界的方式。我們可以利用這種高貴獨特的材料,激活它所附著的文化基因,然後把它進行當代性地審美轉化。水墨的當代性轉化,不是從案頭走向立體或者放棄對毛筆的使用,這些表面形式的改變只是一時對新鮮視覺的引導。水墨轉化的真正核心應是對中國整體文化的族群性思考,最終一定會在極少數幾個藝術家的身上,表現出破繭而出的成果。這一定是從內在形式里所產生的突破,在審美的深層結構里,在時間和空間關係上,賦予一種更本質的紙、墨、筆與人性和時代的獨特關係。
文化蟲洞·新洛神賦,138×70cm,水墨,2016
繭像,2016,墨,綜合材料,300cm
通常我們在欣賞作品時,看的更多的是「結果」,是通過「形態」看到的,包涵了前人的提煉和取捨——自由的、有生命力的、精美的、理性的、表現主義的等等,但我們凡是把點落在了「結果」上,就很難再有突破了。「過程」中有很多東西容易被人忽略掉,蘊含著很多的可能和存在。比如在陶瓷燒制過程中的「開裂」或「斷裂」,在別人看來是瑕疵,但我從中獲得一種啟示,那就是——如何通過「裂」的缺憾來表達對「過程」的理解。
我曾經一直希望通過自己的技術來認知、控制和表達瓷的精美。但浸潤日久,漸漸又不滿足於這樣的「精美」和「完美」。在早期作品《大成若缺》中,我對原本很完整的作品施予一種破壞,使瓷原本作為「泥」的樸素語言得以凸顯,並使其產生一種類似「浮雕」的感覺。當瓷脫離了精美的釉層,語言被還原到「材料」的本質,傳遞出一種更為別樣的感染力。隨著探索深入,我後來通過《太湖石》來探究空間與空間的關係,不同於傳統太湖石的「瘦漏透皺」,我表達的是「孔洞」與「孔洞」之間的美學關係。
坯粉之書
白氏杯,1993-2012
中國的藝術是生活中的藝術。陶藝家做的杯子如果只是盛水不漏的容器,那它就只是個生活用品而已。如果讓它帶有人的情感並烙上時代烙印,那麼在實現過程中個人的美學觀就融入到了器物里。此時,它就不再僅僅是一隻喝水的杯子,而上升到了一個文化符號的「道」的層面。
陶瓷早已成為代表中國的一個藝術符號,如何把這種最傳統、最優雅的藝術方式和當代相結合,卻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也是我一直在探索的一個課題。這看似矛盾的兩方面,其實相得益彰,像詩歌一樣浪漫,但又透著些精神的孤高,是一種收斂的抒情。我們應該把中國陶瓷藝術的自我根脈繼承和發展下去,用我們自己的語言解釋自己的藝術,並讓世界聽得懂、看得懂併產生熱愛。唯有這樣,才能豎立中國藝術的獨特性、當代性。
葡萄牙個展 2017
我們都是從傳統中走過來的,所有的藝術都沒有顛覆傳統,一切創新都與傳統形成上下文關係。所以,「新」應當是「有機的」,類似於糧食發酵成為酒。創作過程恰恰就是這種「發酵」,轉換就是一種文化「發酵」。
對傳統轉換的作品,並非都能成為經典,轉化要經得起學術的考驗和挑剔。只有它的影響力讓人們產生共識以後,作品才可能成為經典。經典是交給未來的,但是轉化一定是現在的。經典的作品之所以成為經典,不僅因為它們在當時是時代的象徵,更重要的是它能夠跨越時空,讓未來的人們也能從中「常看常新」。所以,當代的中國藝術家應該立足於未來的當代性,並不脫離中國文化的母語體系去思考。只要把這些觀念和思想帶入創作,藝術作品才既能在世界範圍內獨具特色,也能在時間長河中經久不衰。
我相信,文化的意義永遠是由陌生帶來新奇,並且由新奇激活我們所有的想像。中國當代藝術最大的核心是見證今天的意義與生命力,並向未來代言我們這個時代。
作者簡介
白明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長聘教授,陶瓷系主任、學院美術館副館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協IAC會員,中國美術家協會陶瓷藝術委員會秘書長,上虞青·現代國際陶藝中心主任,《中國陶藝家》雜誌常務副主編。世界著名陶藝家、學者,多次受邀在世界著名博物館舉辦個展。
本文經白老師授權發布
責編:BonB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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