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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願意為了「名流」的牙齒出價多少?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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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文學經典從原本的文化情景中剝離(decontextualization)正符合《我牙齒的故事》創作實驗的初衷。在幾次採訪中,路易塞利提到了馬塞爾·杜尚的「現成物」藝術概念(ready-made art)對其小說創作帶來的靈感。杜尚將本無藝術價值的日常生活用品放置在藝術館的聚光燈下並賦予它們「意義」和「價值」,路易塞利卻反其道而行之:她闖進萬神殿,將筆直矗立在聚光燈下的大師們拉下神壇;她塞給他們裁縫剪刀、報紙和幸運餅乾,給他們套上髒兮兮的襯衫或是五顏六色的小丑套裝;她拉著他們邁出神殿,奔向大街,混入人群。








名流、杜撰和他們的牙齒


洛杉磯時報書評 

卡洛琳·柯洛格




《我牙齒的故事》並不會給你一種四平八穩的閱讀體驗,開篇情節合理的這本書隨著閱讀深入逐漸變成一個難解的謎。後續的章節則給這個故事增添了新的維度、新的枝末甚至是新的形態。結尾作者用了一個似休止符的描述好似將所有謎題解開,讀過的人會有滿足感的同時,這樣一個有多種解讀方法的結尾又顯得格外曖昧,尤其這是一部用大篇幅玩弄技巧來論述何為真實與小說本質的作品。




當然,這也是作者瓦萊里婭·路易塞利被評論界稱為當下文壇最鮮活聲音的原因。



也許你沒有聽過路易塞利的名字。她生於墨西哥、長於美國、哥斯大黎加、韓國、南非等多個國家(父親外交官的身份讓她在童年就有了做世界公民的機會)。她用西班牙語寫作,前三部作品由美國知名獨立出版社Coffee House Press出版。但這並不妨礙她的成名之路,2011年她的首部小說《人群中的面孔》在西語世界出版。2014年兩部作品的英文版在英美兩地出版,《人群中的面孔》為她贏得了英美文學界的第一聲讚譽,2014 年由洛杉磯時報評選的「阿特·賽登鮑姆新人首作獎」。同年她還入選了美國國家圖書 基金會評選的5名35歲以下年輕作家之一。2015年《我牙齒的故事》出版,贏得2015年 洛杉磯時報年度小說,併入選2017年都柏林國際文學獎短名單。2017年她的散文集《一篇由40個問題組成的散文》出版,她第一部用英語寫成的小說《失蹤孩子的檔案袋》 將於2018年由美國知名文學品牌Knopf出版。而在南美地區,每十年舉辦一次的波哥大書展39位青年作家名錄里也有她的名字。




不管你是喜歡讀傑夫·戴爾、本·勒納的純文學讀者,還是喜歡讀那些真實與虛構交織渴望挑戰的讀者,又或者那些會被一段符號學的論述打動的讀者,還或是那些喜歡思考敘事技巧與藝術之間關係的讀者,我相信你會迷上路易塞利捉摸不定的文字。





作者

瓦萊里婭·路易塞利




《我牙齒的故事》以古斯塔沃·桑切斯(通常被人稱為高速路)的故事開篇,高速路說起了自己牙齒的故事,當然也就是他的人生故事:一個與兒子分隔兩地的離異父親,一個暴躁的妻子,一些古怪的收藏品,一條從銀行保安到退休拍賣師的職業發展規劃。



在他正式從拍賣這個行當退休前,高速路分享了自己略帶哲思的「職場經驗分享」:「我不只是賣賣東西而已,首先我是一個愛好並收集好故事的人,因為我知道說一個好故事能為一件物品增加多少價值。」在後面的故事裡,高速路在就近的畫廊里為一件件物品憑空編造了它們離奇的「身世」。這也就是現代的博物館裡掛有展品的牆壁上會有解說文字,去講解藝術品背後的故事,如同高速路說的那樣,「故事創造價值」。




不過高速路講的故事不同尋常,他堅信拍賣這門學問的至高藝術便在於賦予藏品一個脫離真實的故事。他以「幾何學原理」來論述他的講故事方法:「拋物線比喻式」、「雙曲線誇張式」。聽起來很難懂,讀過這本小說你會有一些概念。




我們會讀到高速路為一個教堂舉辦義賣會的章節,拍品是他的假牙。當他從口中摘下一枚枚和「名流」有關的牙齒時,他會杜撰一個和名流有關的故事。用伍爾芙的牙齒為例:



有些牙齒飽受折磨。這顆牙就屬於這種情況,它的主人便是弗吉尼亞·伍爾芙女士。當伍爾芙還未滿三十歲時,她的精神醫生髮明了這麼一個理論:伍爾芙多愁善感的毛病,根源在於其牙根周圍滋生了過多細菌。他決定給她拔下三顆感染最為嚴重的牙齒。並沒有解決問題。在她一生中,又有若干顆牙被拔掉。還是沒有解決問題。伍爾芙女士最終被自己折騰死了,去世時嘴裡有很多假牙。她的熟人們從未見過她微笑是什麼模樣,結果在葬禮上卻見到了。據說,死去的伍爾芙躺在客廳中央半開的棺材中,臉上的笑容照亮了整個房間。誰願意為這顆飽受折磨的牙齒付八千比索?誰願意?







教堂義賣會裡他的牙齒受到當地居民的熱烈追捧,章節最後高速路離異後再未見面的兒子來到了拍賣會現場,他把高速路關在一個漆黑的房間里,用一個小丑裝置無盡地拷問高速路的靈魂。




這個時候讀者對於高速路的信任感應該要受挫了吧,小丑裝置?牙齒義賣會,真的能相信這個敘述者嗎?可隨後小說有增加了一個敘述的聲音,那個要將高速路一生用筆記錄下來的佛拉金。




對藝術感興趣的讀者應該會在藝術世界裡找到那個小丑裝置的指向,熟悉文學的朋友應該也能指出那些牙齒故事背後的「謬誤」,去過墨西哥城的讀者或許不小心走進過高速路曾在那侃侃而談的畫廊,那個埃卡特佩克果汁加工廠旁邊的畫廊。事實上《我牙齒的故事》這部作品的成書機緣也很值得一說,路易塞利受藝術機構的邀請寫一篇文字,引發大眾對藝術館藏和藝術品的思考。恰巧這個項目由墨西哥一家果汁廠贊助,她便有了用文學將藝術與工人這兩個相異的世界相連的構想。她決定將雪茄廠朗讀法與連載小說等形式運用在此次的創作中,隨後便有了這部精巧的作品。




閱讀後再環顧《我牙齒的故事》中的構思,它像個精巧的建築,即便某些文氣的段落讀起來我們像是走進了一個陌生的街巷。路易塞利筆觸里的自信讓我不禁讚歎,也讓我迫不及待要看好她接下來的成名之路。




將大師們拉下神壇,混入人群


譯後記 鄭楠





米蓋爾·德·烏納穆諾




這部關於世界上最棒的拍賣師高速路的怪誕傳記在英語國家的文學圈裡贏得一片喝彩之前,《我牙齒的故事》卻在作家瓦萊里婭·路易塞利的老家墨西哥「收穫」了不少質疑。在兩篇被發表在《自由文學》雜誌(Letras Libres)的書評里,我讀到了一些挺扎眼的形容,比如,「爛笑話」和「純閑扯」。這兩位撰稿人和陣營里其他本土文學評論家感到不滿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年紀輕輕的墨西哥文學新星路易塞利將小說中的諸多平凡人物以大作家命名。他們雖然個個是如雷貫耳的人文「經典/標杆」(canon),但卻被「去經典化」(decanonization)被賦予的新身份和「經典」或「標杆」毫不相關:比如養了只金剛鸚鵡、死於破傷風的鄰居,和「文學爆炸」代表作家之一的胡里奧·科塔薩爾同名;比如對西班牙愛得深沉也恨得深沉的大哲學家米蓋爾·德·烏納穆諾,是個外表正經卻迷戀偷情、為人齷齪的電台主播;還比如,另一位「爆炸」巨匠卡洛斯·富恩特斯搖身一變,成了高速路的叔叔,一個賣義大利領帶的售貨員;誦著關乎人類存在問題的哲理名言的福柯、喬伊斯和薩特,也被編入高速路家的家譜;等等等等。「自以為是!」其中一位撰稿人頗為嗤之以鼻地用了這麼個字眼兒。




但上述一切,並不是小說家路易塞利編出的毫無意義的笑話。在我看來,將文學經典從原本的文化情景中剝離(decontextualization)正符合《我牙齒的故事》創作實驗的初衷。在幾次採訪中,路易塞利提到了馬塞爾·杜尚的「現成物」藝術概念(ready-made art)對其小說創作帶來的靈感。杜尚將本無藝術價值的日常生活用品放置在藝術館的聚光燈下並賦予它們「意義」和「價值」,路易塞利卻反其道而行之:她闖進萬神殿,將筆直矗立在聚光燈下的大師們拉下神壇;她塞給他們裁縫剪刀、報紙和幸運餅乾,給他們套上髒兮兮的襯衫或是五顏六色的小丑套裝;她拉著他們邁出神殿,奔向大街,混入人群。





瓦萊里婭·路易塞利與丈夫




路易塞利說,去情景化是為了「清空(這些文學大師的姓名所代表的)含義或內容」。她所思考的是,一旦這些文學人物走出他們所屬的那片聖地,和小說的敘事交織在一起後,又產生何種新奇的效果?而藝術和生活之間的關係,是否會通過這次文學實驗而獲得某些新的意義?作者在一次採訪中提到,她最初並不清楚這部作品會發展成一部小說。她在《後記》中寫道,這本小說正是藝術和生活協作的成果,在於引發大眾思考如下問題:藝術館牆內的一切和牆外的墨西哥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之間是否存在或缺失一座「橋」?胡麥克斯果汁廠的工人們像十九世紀古巴雪茄廠的朗誦者一樣,以平常人的身份介入甚至「入侵」了文學創作。一部「狄更斯 + MP3 + 巴爾扎克 + JPG」的「拼貼小說」(pastiche)由此誕生。




藝術和生活、文字和圖像、虛幻和真實的邊界被模糊,可以說《我牙齒的故事》是一部充滿遊戲意味的後現代實驗小說。它或許也可以被歸類進「反成長教育小說」(anti-Bildungsroman);更確切地說,「反藝術家成長小說」(anti-Künstlerroman):主人公高速路一生經歷了妻離子散、遭綁架偷盜、藝術事業慘淡等諸多磨難,但在臨死前卻並未和不盡如人意的社會環境達成妥協,並未發出任何發人深省的所謂人生頓悟:高速路還是那個高速路,那個在光怪陸離的墨西哥現代社會執拗地高聲叫賣贗品的「怪人」。《我牙齒的故事》令讀者很容易想起西班牙黃金世紀時期描繪底層邊緣人物日常、以幽默反諷為特色的「流浪漢小說」(novela picaresca), 尤其是巴洛克大師弗朗西斯科· 德· 克維多著於17 世紀初,代表了此類型文學高峰的《騙子外傳》(El Buscón):主人公以第一人稱敘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種種伎倆,期望以此過上貴族的生活;堂· 巴布羅斯和高速路一樣,同一群下三濫的痞子和騙子為伍;兩則諷刺漫畫般的誇張故事,均在「上下顛倒的世界」(el mundo al revés)里以失敗告終。




書摘






作者攝影




從美國回來之後,我準備意氣風發地大幹一場,為未來的一口新牙鋪路。我回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家裡組織了一場私人拍賣會。我將小瘦子的幾件舊傢具賣掉,用這筆錢給自己添置了新傢具。我用剩下的錢給自己租了一套新公寓,正好夠交上第一個月的房租。謝天謝地,我從此再沒有見過小瘦子,但悉達多也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很多年。從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像是被挖了一個洞。




我一心撲向事業。後來,我娶了薇洛,在庫奧赫特莫克區拍賣汽車。然後我又離婚了,娶了瓦尼婭。我開始像勒羅伊·范·戴克一樣四處旅行,並在旅途中參加的拍賣會上購買並收集價格相當不錯的各種物件。我又離婚了。我在布拉迪斯拉發拍賣過古董,在蔚藍海岸賣過不動產,在東京賣過紀念品。我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賣。我娶了瓦內,後來又離婚了。直到得了前列腺腫大,我才停止計算我到底和多少女人結過婚、離過婚。但是,對於拍賣事業,我從未停止統計:我經手的 物件包括珠寶、房子、古代藝術品和現代藝術品、葡萄酒、牲畜、圖書館以及從毒品販子手中收繳來的大量財產;我合作過的拍賣行包括莫頓、佳士得、索斯比、多祿泰、塔桑、格里斯巴赫和沃丁頓。我這拍賣錘一拍下去,百萬富翁的鈔票就從他們的腰包流進我的腰包,我賺了個盆滿缽豐:加價!加價!成交!




但我可不是什麼暴發戶。我算了算掙到的錢,足以在邁阿密或紐約買下十處房產。儘管如此,我卻決定買下埃卡特佩克的迪士尼樂園街上的兩塊相鄰地皮。因為我心裡清楚,投資就要選擇國內地產。我覺得這兩塊地面積加起來有好幾公頃,雖然我從來都沒仔細量過:因為我也不是什麼小氣鬼。




在兩塊地中的其中一塊,我搭起了一座三層小樓。蓋樓時我特意留下了一些鋼筋,為了今後能蓋第四層。在旁邊的地皮上,我蓋了一間酒社,裡面保存著環遊世界時收集來的各種物件。在酒社前面,我建了自己的拍賣行。某一天,我一定要造一座連接兩塊建築的弔橋,我已經設計好了。之後我會向公眾舉行一個拍賣行揭幕儀式,取名為「俄克拉何馬–范·戴克拍賣行」,以此向兩位老師致敬。為了實現我的設想,我還需要完善一些細枝末節,以及等待市政府通過我的地皮改造計劃。




列舉出所有為自己為社區取得的成就後就此結束,滿篇充斥著成就背後的勤勞刻苦以及天生的拍賣天賦: 雖然這最後一項的確值得一說,但這麼做實在不夠優雅。我只是想留下一些用於撰寫傳記的素材:在一個周末,我飛往邁阿密拍賣汽車;而就在這次旅途中,我和與生俱來、伴我成長的那份恥辱作鬥爭的日子,意外地走到了盡頭。




一個周日的晚上,當收到因成功拍賣三十七輛皮卡而獲得的一大筆支票後,我和幾個同事跑到小哈瓦那某卡拉 OK 舉辦的走私物品拍賣會。同事們在前一天晚上 結識了幾位阿根廷女記者,並和她們約好周日晚上在拍賣會上碰面。他們和我說這拍賣會值得一去。周日這一天,我一不亂搞二不談生意,但是我最終還是決定陪他們去看看。

僅此而已,況且我的旅館房間里沒有空調: 原因就這麼簡單,這話我可以拍著胸脯向你們保證。




拍賣會上現身的四位女記者看上去邋遢得很,這令我釋然。上帝已經讓我從美色的誘惑中解脫出來。拍賣開始,我尋思著這場拍賣會的所有物件都提不起我的興趣,因為被拍賣的走私品實在不上檔次:某不知名美國政客的手錶一塊,某不知名古巴百萬富翁的雪茄幾枚,某不知名、在 1930 年代遊歷古巴的作家的信件若干。我絲毫沒有甩出支票本的慾望。但冥冥之中,掌管著細枝末節的神靈卻始料未及地將一片天堂奉上我面前。這片天堂價格不菲:就在小哈瓦那的這場拍賣會上,就在孤寂的周日時光的深處,我和我的新牙不期而遇。




在拍賣師高高舉起的一個玻璃盒子里,那副即將歸我所有、原本屬於瑪麗蓮·夢露的神聖牙齒靜靜地躺著。對,就是那位好萊塢女神的牙齒。它們看上去黃黃的,舊舊的,也許還有些不平整。我認為應該是女神吸煙的緣故。但是這些缺陷都不重要:它們可是夢露的牙啊!




當拍賣師喊出起拍價時,場中一陣騷動,氣氛緊張。一群破落的女士們,還有一位阿根廷女記者,都對它們垂涎欲滴。一名身材肥碩、衣著過時的男子粗鄙地將一沓 鈔票甩在他的小酒桌上,然後起身點了一根雪茄:我覺 得他這麼做就是為了嚇唬我們。但我也頑固得很,堅持到了最後,並贏得了這件拍賣品:我把這副牙齒帶回了家,這副屬於我的牙齒。




我在競拍過程中所展現的機智,使得四名阿根廷女 記者中長相最一般、頂著一頭因染色過度而硬邦邦的頭髮、面部下垂的那位寫了一篇關於拍賣的小文章。這篇文章甚至流傳到了網上。她顯然嫉妒我的這份收穫,因為她也十分想擁有我的那副牙齒。這女人的報道索然無味,事實扭曲。就算如此,我也無所謂。我心想,她馬上就會乖乖地收回自己的話,把它們嚼吧嚼吧咽回肚子里。反正從今天起老子就要戴著瑪麗蓮·夢露的牙吃飯了。




回到墨西哥後,醫術精湛至極、掌管著墨城最棒的牙科診所「妙手鐵匠」的路易斯·費利佩·法布雷醫生幫我種了一口新牙。我留下了十顆舊牙以備後患。




從手術台下來後的幾個月里,我一直笑得合不攏嘴。我向所有人展示我的嶄新微笑,露出半月形的一排牙齒。當我經過一面鏡子或者路過街邊反射人影的玻璃窗時,我會紳士般地抬起我的大檐帽,沖自己微笑。我那瘦小而笨拙的身子骨,我那略感空虛的人生,因這副新牙齒而頓時煥然新生,找到了意義。我的運氣獨一無二,我的人生愜意如詩。我可以肯定地說,某一天,一定會有人寫一部關於我的牙齒自傳的美妙故事。關於牙齒的故事,先說到這兒。










第一天認識高速路時,他得了病,很衰弱。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像是一隻深褐色的母雞,咯咯叫了起來。實際上,他頭髮很少,固執地聳向天際;腿部靜脈凸起,瘦骨嶙峋;肚子又圓又大。他丟失了那副他深愛的、後安上的牙齒。因此,就算說話這類最為日常的舉動,對他來說雖然不是不可能,卻變成了一場持久的戰役。




當我開始記載並記錄他口述的人生故事時,我覺得 他是個滿嘴謊言、說謊成癮的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當我事後重新聆聽那些錄音時,我才發覺他的故事並不是什麼謊話,而僅僅是被放大的事實。




高速路是世界上最偉岸、最永恆的靈魂之一。雖然他的姿態時常令人感到有威脅,但並非因為他對別人構成了真正的威脅,而是因為在他那覆海移山的自由面前,我們習慣於丈量世界的所有準則都變得脆弱不堪、曇花一現、平庸淺薄。他的性格隨和,他的快樂富於感染力。他的故事變了又變,他闡述的人生關乎眾多生與死:他所經歷的生與死。直至今天,仍有人說他還活著,仍有人相信曾瞥見他的身影:似剎那划過的流星,落向地球的某個角落;他總是騎著從果汁廠工人停車棚偷來的那輛自行車。狗子說,在某個早晨,當第一縷 晨光降臨之時,他看到高速路屹立在群山之巔,而群山將這片貧瘠地帶所在的盆地團團圍住。




我是在一個清晨認識高速路的,就在解釋小館,我們這片社區最棒的小吃店。就像是他借用朋友堂里奇說的那句話,我倆一見如故。接下來幾個月的時間裡,我和高速路住在一起,和他形影不離,直到他去世。在這幾個月里,我投身於寫作,並且基於每天早上他口述的故事為他抄錄牙齒自傳。之後,我們會出門散步,或騎著自行車在附近轉悠。




認識高速路那天,我把少得可憐的行頭從公寓里取出來後,我倆去了迪士尼樂園街。高速路的家在那裡,還有個小酒社用來保管他的收藏。




但令我詫異的是,小酒社空空如也。起初我並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面帶一絲微笑的高速路將酒社裡里外外轉了個遍,步伐緩慢,沉默不語。我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跟著。之後,他一邊對著空空的角落指指點點(一開始滿臉狐疑、猶豫不決,後來變得熱情高漲),一邊和我描述了一系列收藏品,或者說收藏品的幽靈:牙齒收藏、古地圖、車零件、俄羅斯套娃、用各種能想到的語言出版的各種報紙、舊硬幣、指甲、自行車、鈴 鐺、門、鬆緊帶、毛衣、石頭、縫紉機。他熱情洋溢地領著我,將之前被保管在此的、他那極品中的極品、收藏中的收藏「看」了個遍。這幾分鐘的光景,很難講到底是令人憂愁悲傷,還是令人眼前一亮。




高速路名下的藏品如此珍奇多樣,令人想都想不到。他準備某一天用這些藏品來舉辦一場盛大的謝幕拍賣會。他愛這世上的物件們。他的愛逾越了它們真正的物質價值,他愛它們被靜靜保留在深處的內在價值。他從幼時起便順從了心中對於謹小慎微的收藏觀的嚮往: 只要他覺得值得收藏,便納入囊中;從被扔在人行道上的錢幣以及同學襯衣上掉下來的紐扣,到父親的指甲和 母親的黑黑長發。




後來沒過太久,在高速路年滿四十二周歲之際,他驚覺自己具有拍賣的才能。他和小瘦子這個壞性子的女人以及當時還是個小孩子的悉達多生活了兩年。生活本應繼續如此下去,但當高速路獲得獎學金遊學美國、並在那裡研習完善拍賣之術時,小瘦子卻將他拋棄了。在高速路離家的這段日子裡,那女人結交了一名責任感強、來自尤卡坦的標準天主教信徒。她搬去與這個男人同住,帶走了悉達多。她沒過幾年便死了,但她在遺書中寫道,悉達多應交由繼父撫養。我猜高速路當時不具備任何手段得知小瘦子的要求沒有任何法律效力。在我的印象中,雖然高速路在情場上如魚得水,並有能力讓這件事造成的痛苦煙消雲散,但是他卻備受打擊,一蹶不振。




雖然高速路在美國充實了自己的學識,但回到墨西哥後,他沒有找到任何和拍賣師相關的工作。他買下位於迪士尼樂園大街的一塊地皮——他在這裡度過童年,但因此 負了債。在這裡他建了一所勉強可以居住的宅子,一住就是近三十年。在宅子旁邊,高速路又造了另一所房子(今天已經沒了),上面掛著他特意差人打造的招牌,上面寫著「俄克拉何馬–范·戴克拍賣行」。




在後來近二十年間,高速路在家裡一直保持著某種自我放逐、與世隔絕的狀態。他出門僅僅是為了在街角購置些罐頭,或是街道的廢品攤買各式各樣的物件。每個星期他都會購買、交換或挑揀些吸引他注意的東西。在某些個周日,他會在家裡舉辦省略法的拍賣會。偶爾來參加周日拍賣會的,儘是些無業游民、醉漢或是獨居的街坊。他在他們面前編造關於這些物件起源的故事,給它們每一個都安上價格。價格的高低取決於故事講得成功與否、反響如何。一個下午過去了,但並沒有人買,而高速路身上的熱情和金錢也逐漸耗盡。




過了一些日子後,某天他的老朋友狗子和街道教區的神父、聖阿波羅尼亞教堂的路易吉·阿瑪拉神父取得了聯繫。狗子告訴神父,高速路已經「苟延殘喘,時日不多」,這是他的原話。他幾乎不怎麼外出,不買食物也不四處收集物件。有時候他會坐在門外的椅子上晒晒太陽。他在那裡一坐就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望向遠方,或是偶爾用塊小抹布擦拭自己收藏的玩意兒。據狗子講,高速路展露出一副瀕死的模樣,甚至可以說是死屍般的狀態。「他兩隻眼睛就像白熾燈,發白光,明晃晃的那種。」他在之後一次和我聊天中提到。他在人間彌留的日子,也只是幾天的工夫。




但是那個神父什麼都沒做。滿懷好意但倍感絕望的狗子決定找悉達多談談。既然神父袖手旁觀,他想看看悉達多是否願意為自己的父親做些什麼。悉達多當時在埃卡特佩克果汁廠旁的藝術館做經理人,高速路年輕時在同一家果汁廠工作過。悉達多這個有狼子野心、品質極壞的鼠輩在得知他父親熱衷於收藏事業後,覺得這是個將全部藏品搶來的絕好時機。像很多其他藝術經理人一樣,悉達多也希望擁有屬於自己的藝術品:還有比搶父親的收藏更絕妙的發跡機會嗎?




他將這個計劃告訴了聖阿波羅尼亞教堂的路易吉·阿瑪拉神父,而後者認為這是樁一石兩鳥的好事: 一來斂財,二來呢,還是斂財。某日上午,他拜訪了高速路,並向他提出了「合夥拍賣會」的主意。倆人達成共識。就在同一天下午,路易吉神父打電話給悉達多,告訴他計劃沒出岔子,如期進行。高速路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對。




拍賣前夕,悉達多交給路易吉神父一份合同,需要高速路籤字。合同寫道,我們的主人公將他所有的收藏品捐贈給他的兒子,此舉完全出於善意。拍賣舉行的那個周日,高速路在教堂聖器室等待儀式開始時,在合同上籤了字。我不清楚他是否知曉這簽字意味著將其整個人生拱手相讓於悉達多。但我左思右想後,覺得他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察覺了的。這就解釋了高速路在最後一場拍賣前眼中露出的那一絲諷刺:當所有牙齒藏品都被拍賣出去後,高速路直直盯著悉達多的雙眼,向眾人奉獻了自己;他成為了最後一件拍賣品,問道:「誰會出高價買下我?」


本文內容由出版社授權轉載,書摘節選自《我牙齒的故事》






《我牙齒的故事》


(墨西哥)瓦萊里婭·路易塞利 / 著 鄭楠 /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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