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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天空

 對話Ⅶ

童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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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朝棱星門額上的題書「文廟」、 「道冠古今」與「德配天地」時,我發現,站立越久,瞻仰越久,自己便越發不自在,羞愧緩緩地、一層一層地鋪開,上升,像秋涼,更像此刻正在瀝瀝而下的雨,先是濡濕了我的雙腳,再到心胸,再到頭髮,最後直到滯重難堪的感覺幾乎注滿了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

我是逃進碑林博物館的。所幸眼睛一下子便撞上了「碑林」。缺少那一撇的「碑」字,濃墨重筆,不蔓不枝,沉鬱謙卑卻又分明鏗鏘有聲,彷彿「石」與「卑」的結合,是剛柔相濟的意思,也是謙和地不動聲色滲入恆久的意思,天然地散發出令人鎮靜的力量。

賦予這種力量的執筆者究竟是誰?最大眾的說法是林則徐。說他在鴉片戰爭之後,革職戍守新疆伊犁時途經西安,於是題寫了這兩個字,象徵他剛剛丟了烏紗帽的心境。依此推論,如果說「碑」字上輕盈的那一撇象徵著失去的烏紗帽,那麼,「林」字下深刻的那一揦豈不是一把復仇的利劍了么?可見,後輩如我,有時貌似富麗堂皇的想像其實往往荒謬得令人失笑,甚至生拉硬扯得令人尷尬。且不說題字者至今仍然無法考證,也不論林則徐的心胸究竟是寬如江河湖海還是窄如斗筲之器,單說以這種功利之心揣度古人的彼時之意,就足夠我們反躬自省的了。也許是我的目力與想像力都過於貧乏,在美麗莊重的「碑林」之前,我能看見的,就只是墨汁所呈現的漢字之韻,就只是對即將展開的森林般的碑刻總題名。

如此而已。果然,作為「碑林」的序言,《石台孝經》碑不僅不屬於任何一個展廳,而且獨佔碑亭,端端正正、理直氣壯地面對著每一個從棱星門進入的觀者。這座六米多高的長方柱體像一個巨人,雖然沒有護欄也沒有玻璃相隔,觀者伸手即可觸摸,但它的高度和石頭的冷寂質地,自有一股魁偉和凜凜然的氣勢,讓人不敢肆意行為。碑冠神龍與雙層花冠雕刻、碑底雙獅與卷草紋飾的三層石台,無不昭示著皇家的氣派,而碑身四面的文字,卻分明是收斂與約束的。它的正文,是唐玄宗隸書抄寫的孔子《孝經》原文,原文之側,玄宗還附以行書進行了批註,碑身上最小的字是楷體,記載了參與石刻的機構和人員,在這一切文字的上面,是玄宗之子也就是後來的唐肅宗李亨題寫的「大唐開元天寶聖文神武皇帝注孝經台」16個字的碑額。當然,公元745年,在這方石碑完成之際,那時的李亨還是太子,玄宗則已屆花甲。

玄宗為什麼要鐫刻這通石碑?是要傳達以孝治國的理念?還是要讓自己的書法成為不朽的藝術?甚至就像「據說」的那樣,僅以此啟發兒子壽王李瑁主動獻出其妻楊玉環?人已逝,時已逝,空間已經變換,事件已經發生,本應在場的,已然全部退場,而我們,雖然貌似在場閱讀著欣賞著,卻註定永遠只能做一個局外人……

我彷彿看見了玄宗皇帝蒙娜麗莎式的微笑,十分狡黠,十分惑人。但在接下來的第一展廳里,狡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帶色彩的陳述,是百分百的肯定,是不容置疑的權威。《周易》《尚書》《詩經》《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穀梁傳》《論語》《孝經》《爾雅》這12部儒家經典碑刻,成為唐文宗李昂時代及之後所有封建知識分子校勘的範本,即使在宋朝發明活字印刷術之後,它們依然等候在一代又一代舊時讀書人的漫漫求仕路上(否則,清代也就不會補刻《孟子》了,目前,《孟子》碑也陳列於該展廳),只不過,它們並不是在陽光下慎重開滿花朵的那一棵棵樹,而是浩瀚的石頭世界,而且這個獨成體系的石頭世界,雖然因歷次地震導致了某些局部殘損,但永遠是整個碑林里最為堅固的構成,因為它裡面每一個方方正正的楷體字都是標準,都是刻度,都是求證者的「聖經」。如果說,閱讀《石台孝經》碑能讓人看見唐玄宗的狡黠與魅惑,那麼,在這些石刻的經典之前駐足,卻很容易讓人看見前朝歷代閱讀者的恭謹,他們或仰頭,或俯首,卻一律持筆拂袖,靜心斂氣,對照碑刻,一字一字圈改自己謄抄在紙簡上的文字,比現在任何一個如我一樣的觀者都要虔誠百倍還不止。

因為那些嚴肅到苛刻、神聖到冰冷的文字是通往他們人生之路的台階,是築就他們夢想之都的磚頭,可以說,對文字掌握的多寡、領悟的深淺,直接決定了他們每個人命運的高低。可惜的是,被石刻經典所決定的命運,無論貴賤,在歷史的長河中,最終都不過是永不復現的浪花一朵,能夠抵達未來並被時間所記取的,似乎也只有眼前這樣的石刻了。而此時,我們這些經過的人,看起來雖然也是鞠躬的樣子、匍匐的樣子,但其實每個人的內心,正無比生動著的,也不過是居高臨下的賞玩之態罷了,如果尚存著一份不相隔的由衷的敬意,便是難得。是的,生活五彩繽紛,運途四通八達,眼前這些凝固的經典曾經造就的堅不可摧的道路,早已分崩離析,而我們再不必將自己和生澀的經典捆綁在一起,不讀它們,絕不影響吃喝,不懂它們,絕不影響睡眠。何其幸!

可有人不這麼看。在進入以書法和詩文為主的第二至第七展廳後,我被師傅們嫻熟的拓碑技藝深深吸引了,就很想購一幅拓本。櫃檯後的中年婦女說:「你看這些家訓說得多好!多深刻!你看現在這些人都成什麼樣子了!」 因為激動,她白白凈凈的圓臉竟蒙上了淡淡的紅暈,好像我這個拿著《朱子家訓》拓本的人,就是「現在這些人」最典型的代表。不少人圍了過來,有點頭的,有搖頭的,更多的是笑而不語,只拿眼睛逡巡著我和她。她越說越生氣,手也開始揮動起來,我便越來越心虛,趕緊把拓本摺疊好放在櫃檯上,然後悄悄滑入觀賞的人群。

無疑,在她的眼裡,「現在這些人」是急需拯救的。拿什麼拯救?她開出的藥方,自然就是這些遙遠的陌生的經典了。可惜她的心切,當時我也只是淺淺地體諒了那麼小小的一瞬。因為我旋即就被漢字的美撞倒了!我看見,無論是帝王將相的閒遊雅記,還是普通讀書人的詩詞歌賦,無論是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等人的書法名帖,還是記載修廟、撥田、贍學、修渠的地方碑誌,所有的漢字都血肉豐滿,都生氣勃勃,漢字在黑色的背景中優雅舞蹈、激情燃燒,漢字在一塊又一塊石頭上環肥燕瘦,在橫豎撇揦點折彎鉤里沉魚落雁。

從起到落,從始到終,從執筆到章法,屬於漢字的和超越漢字的,在第二展廳到第七展廳里,已經全部還給了漢字。就連我這個從不習練書法的人,也看出來了,原來,我隨意使喚的漢字刻在僵硬的石頭上,竟然可以如此千姿百態!如此飽滿多汁!我的食指忍不住順著它們的筆劃一寸寸撫摸下去,摸著摸著,心裡就慢慢生出了聲音,覺得那些起起伏伏是詞,是曲,是情感的山路十八彎。

然而我知道,身處碑林,自己不過是摸象的盲人,正如對時間從來就無法把握一樣。時間確實一溜煙就不見了,在接著走進的石刻藝術室里,我雖然與那些飛禽走獸、人仙道魔以及唐太宗的寶貝昭陵六駿相遇了,但僅僅是與它們擦肩而過了一次,竟匆忙到連蟄伏在它們刻痕里的任何一絲塵紋也未曾驚動。

仍然從棱星門出館。兩座泮池裡,石龍吐水千年不倦,珠玉四濺的聲音蓋過了一切喧嘩,很自然,與進館時一樣,我只能噤了聲。泮池歷來是孔廟建築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非圓非方,不滿不溢,時刻提醒每一個來者須整肅內心,要懂得學無止境,切不可驕傲自滿,而在這裡,當它作為融孔廟與碑林為一體的博物館通道時,這種提醒似乎更是要說出聲兒來了。遙想當年,雖然不知該是怎樣的智慧,才能夠把石碑彙集在了孔廟,把一種堅固的事物充實在了另一種更長久的人類文明之中,但我明白,這樣的智慧絕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而是群體的,是中華民族一代又一代的自覺承繼與擔當,他們可能是唐宋時期的武將或文官,是元明清時期的小吏或鴻儒,是現當代的權貴或平民……走完石碑的森林,獨獨不見記錄他們的石刻,不見他們運送石碑的種種努力和過程,然而可以確知的是,沒有被永久的石碑所銘記,並不影響他們對藝術的欣賞、對典籍的景仰、對文化的敬畏,不影響他們心有靈犀、超越時代、接力賽似的將這些無法稱重的國寶一塊一塊搬運到我的身後。

對於西安碑林博物館,實在是,再沒有誰比他們更真心實意,沒有誰比他們更虔敬謙卑了。雨一直在下,站在泮橋上,回首,一切正氤氳在若有若無的煙霧之中,剛剛看過的那些精美絕倫的石刻,似乎突然間就隱身了。如何不是呢?能夠無限接近森林的,永遠屬於那些植樹護林人,而遠非我這個追蔭乘涼的後來者。

作者簡介:虹珊,原名楊洪書,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電力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業餘創作小說、散文、詩歌,迄今在《讀者》(原創版)、《黃河文學》《朔方》《草原》《芳草》《散文百家》等全國各級公開刊物發表文學作品七十餘萬字。2011年,出版散文集《驛路塵花》;2017年,出版長篇小說《局部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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