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你,也許會更輕鬆,但不會更好
最近讀了兩個很特別的文本,一個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個是《高興死了》,時間很緊張,不得不加班加點記一筆,比較倉促,就放在一起說吧。
1.
這兩本書從文本意義上來說,並不是特別完美。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基於自身經歷的小說,文字的表現力很強,很多創新的奇巧比喻,有張愛玲的影像。比如形容海港里漁船穿梭「整個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來回熨一件藍衣衫的樣子」,比如「老師的聲音跟顏楷一樣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比如「紙白的小腿」。
很多細微的感受表達得很巧妙很準確,讓我有一些驚訝甚至驚艷。比如「李國華看見她的腳趾甲透出粉紅色,光灧灧外亦有一種羞意。那不只是風景為廢墟羞慚,風景也為自己羞慚。」「頑皮這詞多美妙,沒有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人穿得進去。」
但文學性不好說就有多高,到後面也有一些比較跳躍顯得作者精神狀態不太穩定。
《高興死了》甚至還不是很完整,是作者博客里文章的合集,文章與文章的質量並不一致。有的密度很高,有的就斷斷續續的,跳躍性很強。文章之間,邏輯性也不是很強,遠遠談不上「閱讀的節奏感」,文本的友好度並不高。
這兩本書社會意義大於文本意義,最大的價值就是一種展示性。他們各自展示了一種我們日常不可能明白,不可能清楚,不可能深入了解的特殊的生活狀態。
2.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豆瓣9.2分的高分顯然不是針對文學性的。
一個未成年人被誘姦,其中微妙的心緒,對方無恥的嘴臉和方式方法,長達五年的自我救贖,這都是極少有機會被書寫、被呈現的,對別的小姑娘或者孩子家長來說,這是很重要的參照文件。
林奕含用很有表現力的文字,寫出一個少女在很幼小的年紀,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清楚,是怎麼被老師的語言所迷惑所欺騙的,又怎麼生成那些不正確的解讀(我要說抱歉)和對應辦法(我要愛上老師),來因應自己所受到的侮辱與損害(如果是愛就沒關係)。這是我們在普通的文本中很難看得到的,她血淋淋地揭露自己內心深處的各種念頭、各種情緒,冷靜甚至冷酷地分析對方醜陋的心靈,那麼生動形象,那麼細膩全面,看著讓人心疼不已。
「他發現姦汙一個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最快的途徑。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歡在一個女生面前聯繫對未來下一個女生的甜言蜜語,這種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種環保的感覺……英文老師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昇平的感覺。心裡頭清平調的海嘯。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他懶得想為了他和因為他之間的差別。」
「在她的犢羊臉為眼前血筋暴露的東西害怕得張大了五官地一瞬間,插進去。暖紅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門帘般刺刺的小牙齒。」
即便是經歷過完全相同經歷的人,也不一定能像她想的那麼深那麼細,更沒有她最終解讀分析得那麼清楚,文字也沒有她表現力那麼強,那麼打動人心。而普通沒有相關經歷的讀者,就更想不到那樣的生活狀態。想像力是建立在基本認知的基礎上的。
林奕含在用生命寫作,她的寫作是為了記錄、為了呈現、為了警示,為了讓別的孩子們能夠在不經歷的情況下看得到世界的背面,那樣的黑暗,那樣的崎嶇坎坷。你可以說她這樣想那樣做不對自殺更不對,但你之所以倖存,也許並不是因為比她多了些智慧,而只是幸好沒有被惡魔注意到而已,萬一置身同樣的處境……不願多想。
「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師節禮物。」
「如果我先把自己丟棄了,那他就不能再丟棄一次。反正我們原來就說愛老師,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她被捅破、被刺殺。但老師說愛她,如果她也愛老師,那就是愛。做愛。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她記得她有另一種未來,但是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贗品。沒有本來真品的一個贗品。」
「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麼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麼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到世界的背面。」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
過度消費固然不對,指責受害者也不對,但是不從受害者經歷當中吸取經驗教訓也是不對的,林奕含用自己的血淚甚至生命在寫作,如果我們避諱不提,不用來幫助小孩子,幫助其他受害者,就等於浪費她的心血。理性的討論,她會願意看到的。這麼珍貴的文本,啼血杜鵑,不好好琢磨才是暴殄天物。
3.
《高興死了》
作者珍妮·羅森有很多精神和身體上的疾病,可以說是抓了一手爛牌,傳統眼光看,肯定是非常不幸的一個人生經歷。可是呢,在她走到最低谷的時候,反而絕地求生,發起「高興死了」的活動,在博客上動員、帶領大家去做一些讓自己特別開心的荒唐事。這樣在下次犯抑鬱症時,她就會擁有很多非常高興非常美好的回憶,這就是她對抗抑鬱症,重新走出低谷的最有力的武器,最好的葯。
其實這方法有用沒用,我並不知道,我們並不是要去具體的學習她的某一個做法,而是去體會這種精神。
「我的心底有了一個儲藏室,裡面裝滿了回憶……一旦我有力氣起床,我會再次讓自己瘋狂地高興起來,不僅為了拯救我的人生,更為了構築我的人生。從某個角度來看,抑鬱症能夠幫助你(有時候是強迫你)探索情感的深度,這是大部分正常人永遠無法體會的……嚴重的抑鬱症患者,已經為感受極端的情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因此這些人也許能夠以一種正常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方式,感受極端的喜悅,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高興死了的真諦。」
「我站在大街的一頭,用嘴接住飄下的雪花,暗自輕輕地笑著,因為我意識到,如果我沒有失眠,焦慮症和疼痛,我永遠不會醒著看見這座不眠之城,在冬天裡,披著冰雪,進入夢鄉,我笑了,我覺得自己很傻,但這已經是最好的一種犯傻的方式。」
可能很多讀者看了這書的文案會以為是講述羅森具體做了哪些「高興死了」的事情,又怎樣在犯病的時候用這些美好記憶化解危機,但書里的內容並不完全是這樣。
文章不是一次完整的條例清晰的寫作,而是作者博客文章的整理合集,風格、格式、長短等等都很不一致,珍妮·羅森是把自己的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展示了出來,是那樣的支離破碎,那樣的啼笑皆非。
少量的地方,也許你會有一點兒羨慕,比如她的父母、愛人、朋友那麼愛她,支持她,大多數的地方你就只會覺得慶幸,哦,原來有人生活的這麼悲慘,可是她還那麼開心呢!那麼我還沒有那麼慘,有什麼理由不去讓自己更開心一點呢?
這不是一本傳統意義上的治癒、療愈的書。什麼叫療愈之書?你是把讀者當成有病的才去看你的書來療愈嗎?這本書倒是真的寫給那些有病的,或者身邊有精神疾病的親人朋友的人。
如果你特別健康開朗,很幸福很陽光,也許你不需要看這本書,可能你還覺得看著有點兒,太跳躍太亢奮,感覺有點不太對頭,覺得真是個瘋子。事實上,她是真的在某些時候是瘋的。一個月當中她也許只有幾天比較正常,她珍惜這樣的時光,積累起來,寫了這麼多文章,那麼暢銷,影響了全世界,更多的人跟她一起來珍惜這短暫好日子裡的所思所想,來跟她一起平和地接受那些可怕的病痛,跟之共處。
「害怕是不理性的,我們的感覺會好起來的,即使我們的感覺沒有好起來,一切也會也都會過去的,再說了我們什麼也做不了。能夠激勵你的事情和別人說的應該能帶給你快樂的事情是非常不同的。」
「我看見生活中的悲傷和不幸,讓幸福和狂喜更甜蜜,我看見我探出靈魂,感覺可怕的抑鬱症的每一寸,給了我更多的成長空間,讓我享受其他人也許無法領會的生活之美。我看見空氣中有塵土,他們最終落在地板上,被當作討厭的東西掃地出門。但是在那之前,在某個閃耀的瞬間,我看見塵埃吸收了陽光,發出耀眼的光芒,像星辰一樣舞蹈。我看見一切事物的開始和結束,我看見我的人生,它的醜陋和灰暗,用一種恰到好處的方式展現著美麗,他以碎片的姿態閃耀著光芒,最簡單的事物里有奇蹟和歡樂。這完全取決於你如何看待它。」
4.
我們怎樣來面對一個精神上有疾病的人呢?你會對一個截肢的朋友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嗎?你真的相信他的生活會「康復」?並不是所有的病和傷痛都會「康復」。
我們有時候看望病人說,祝你早日好起來,祝你康復等等,一些話都是出於慣性來講的,但其實對於病人來說,也許恰恰都是一種殘酷的折磨吧。因為他可能更清楚,什麼事情可以恢復,而什麼事情其實是不可以恢復了。
重要的是,跟現有的條件和解。已經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的損失,接受,承認,然後調整出一種新的平衡,一種適應的生活。
我們所謂的正常算什麼呢?並沒有什麼事情就是絕對的正常,或者絕對的變態。所謂的正常,無非是這件事佔了大多數的人,或者只是你們肉眼,此時此刻,在自己身邊有限範圍里看到的大多數的生活,就當做是多麼正確多麼正常嗎?很多所謂「變態」的一些狀態,一些性格,一些人對他自己來說,或者對他那個小的群體來說就是很正常的,就是很符合邏輯的。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特別自以為是的,以為自己的生活就是正常的。其實人們生活在巨大的差別當中,只不過我們經常看那些毒雞湯,告訴你好像一努力一拼搏,就能上多少個台階,你不幸福不滿意你的生活就都是因為自己努力不夠方法不對。這樣的暗示和指責其實是非常無知而殘忍的,也是對人的一種同化。
4月1號我接到好友電話,她精神上出了些問題。她向我描述她的狀況。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因為她說的我似懂非懂,我知道她的艱難,而我不知道什麼回應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對她好的?什麼是對她不好的?我小心翼翼,我想到的可能不對,即便對,又怕刺激她,而不對的話又給她增加負擔……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們應該怎麼安慰傷病的朋友親人?或者說是否需要「安慰」?是不是其實最需要我們做的只是「接受」?我們要怎麼看待傷痛,以及怎麼對待身邊有傷痛的人們?
這兩本書給我的答案就是,我們如果沒有遇到傷痛,或者沒有遇到有傷痛的人,也許我們的生活會變得更輕鬆一些,但是並不會變得更好。
人生就是在面對接受和重新磨合病痛苦難的過程當中,才慢慢變得更完善,慢慢變得更堅強,慢慢變得更柔韌,更符合我們的人生藍圖,我們才能走向更完整的靈魂的階段。
5.
面對傷痛不一樣的態度,也許會走向不一樣的結果。林奕含沒能克服過往經歷的折磨,走向了自殺,她受盡了折磨,也做出很大努力,但自殺終究不是我們所提倡的,非常令人惋惜。
林奕含很有才華,很多評論家都說她是祖師爺賞飯吃,可是祖師爺賞飯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面對挫折、打擊時,用一種非常細膩的思考的態度,不斷地去回想,不斷地去琢磨對方的語言系統,迅速地跟上了原本不能理解的李老師的那一套。她沒有諒解自己年幼無知時那種強烈的自尊,最終殺死了她自己。
這兩本書對照來看,很令人扼腕嘆息,其實林奕含的才華要比《高興死了》高得多(當然這也有翻譯和原創文本區別),《高興死了》是一種非常態的文本,跳躍性的文字,林奕含做得更好。如果她堅持下去,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裡撕開一個口子,在那些偶爾閃光的透出光亮的日子裡……我不忍指責她。
也許我們就好好讀他們的書,讀後好好對待自己,好好對待身邊的人,就已經是對文本、對他們書寫的努力的最大尊重吧。
最後,很希望那些處於絕望中的人們看到《高興死了》的結尾:
「你不是一個人在掙扎;我們懷疑你是瘋了,但我們依然在這裡;我為你感到驕傲;我也是,我覺得你寫的就是我……這些低語日漸成為最響亮的聲音,低語變成了咆哮,咆哮變成了聖歌,引領我經歷過的最黑暗的時刻,我不是一個人在乘風破浪。我有一個文件夾,標籤上寫著24人文件夾,裡面放著來自24個人的信,那些人本來正在積極籌備他們的自殺行動,但最終停了下來,並得到了幫助,……至今依然活著,他們依然在這裡,因為人們有足夠的勇氣談論自己的掙扎,或者有足夠的熱情讓其他人相信自己的價值,或者能夠簡單地說一句,我不了解你的病情,但是我知道這個世界因為有你而更加美好。那24封信是我通過寫作得到的最好報酬。」
「每當我不明白這些人怎麼會認為世界如果沒有他們反而會變得更好時,我會想起我的腦子,想要殺了我的時候,我自己也在同樣的想法中掙扎,所以他們也救了我,這就是為什麼我還能繼續談論精神疾病。我想坦白自己感受到的羞恥,因為坦白能給我帶來更大的自由,還有理解……他們都知道我瘋了,儘管如此,他們會依然愛我,實際上還有些人因為我的疾病而愛我,因為包容別人的缺點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你會因此有機會包容你自己的缺點,並認識到正是那些缺點,讓我們有了人性。……因為退出或許會讓一切變得輕鬆,但不會變得更好。」
珍妮·羅森的浣熊標本查理,看起來「
高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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