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是星辰和大海
你的眼睛，是星辰和大海
春夏秋冬的你
春夏秋冬的你
王宇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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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無人煙
我經常坐在馬戲團巨大的篷布上面發獃，靜靜地托著腮看著遠處飄零的縷縷炊煙。我在想，如果戰爭沒有爆發，是不是我還能上學、還能學我最喜歡的吉他，如果媽媽能和我們一起去麵包店，是不是就不會被突然投到家裡的炸彈炸的連屍體都找不到，如果不是戰爭，我和爸爸就不會無家可歸，我們也不會因為生活所迫跟著馬戲團四處流浪。我憎恨戰爭的同時，也害怕它。我常常因為無力改變這一切而偷偷地躲在被窩裡哭，這時候，經常在馬戲團扮演小丑的爸爸會穿上他那身紅綠相間的滑稽衣服，帶上他紅色的假鼻子逗我笑。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不幸又最幸運的人，我失去了我曾經擁有的一切，可是有些東西，卻一直陪伴著我、守護著我，儘管守護我的那個人也被戰爭傷害地千瘡百孔。
他
可是就算爸爸儘力地去扮演著一個盡責父親的形象，卻還是無法驅散散布在我生命中的陰霾，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他。如果說爸爸是我生命中的太陽，那他就是幽幽月光，在靜靜的夜湖上空散發著白色的光芒，一點一點，撫平我所有的痛苦和傷痕。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早上，馬戲團經過了一片森林，早上的霧很大，看不清前面的路，滿臉油光、大腹便便的團長讓我們先停一停，休息一下，等霧散了再出發，我心裡很高興，要不是因為大霧，這個吝嗇的團長肯定讓我們馬不停蹄地趕去下一個鎮子，照他的話來說，時間就是金錢。這也是他的口頭禪，每次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都會厭惡地撇著嘴。我們在一棵大樹底下生了一堆火，邊烤火邊聊天，這時，不知道有誰提議去打點野味，這麼大的森林，肯定有兔子、野雞之類的東西，也有人說，霧太大了，要是不小心迷路了被森林裡的猛獸吃掉怎麼辦。不是還有槍嘛，團長從口袋裡掏出了他的寶貝手槍，看來他對野味很感興趣，於是團長領著馬戲團里幾個身手比較好的人進了密林。
也不知道是火太溫暖了還是這幾天沒日沒夜地趕路，我盡然在火堆邊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陣興奮的喊叫吵醒了，是去打野味的那群人回來了，團長用他宣傳表演時那麼大的聲音激動地喊叫著：快來看啊，快來看啊，看我抓到了什麼。我看見馬戲團里的女人和小孩子都往那邊跑去，我聽見他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聽說團長捉回來一個怪物，走去看看。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團長像撿到寶了一樣這麼高興呢，於是，我也從火堆旁站起身來，去看看熱鬧。
他被五花大綁著，滿臉的血跡，眼睛低垂著，滿是絕望。他有著和平常人一樣的臉，甚至比普通人還要清秀好看，只是他的四肢，像是一隻成年的公羊。對了，他的頭上還要兩個如同號子的角。他一直低著頭，不願意去看周圍好奇和驚訝的人群，我覺得那個時候，應該是他一生中最孤獨的時刻吧。
後來，他被團長鎖到了篷車的一個稻草屋裡，團長把他當成了一棵搖錢樹，說是要好好調教一下他，下次演出來個驚艷全場。我從馬戲團那個胖胖的廚娘那裡打聽來消息，他的情況很慘，沒有人給他送吃的，團長怕浪費失誤，說羊人吃稻草就行，餓不死。團長口中的調教，其實就是用鞭子抽打他，不聽話就把他打的遍體鱗傷。奇怪的是，他從來不喊不叫，十分安靜。我知道，那種痛苦和絕望，何其巨大，才以沉默反抗。
那天吃過晚飯，我偷偷地從廚房裡拿了兩個肉包子，揣在懷裡，又趁著團長喝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從他胡亂扔在地上的大衣口袋裡偷來了鑰匙，悄悄地來到了稻草屋，不出所料，門果然是鎖著的，我顫顫巍巍地掏出鑰匙開了門。我又一次看到了他，他的蹄子被麻繩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渾身是幹了的血跡，清秀的臉上滿是塵土，眼睛緊閉著，好像睡著了。我輕輕地走過去，或許是我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他猛然睜開雙眼，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像是裝著一整個星辰大海。只是現在這雙碎玉一般的眼睛裡滿是恐懼和絕望。我慢慢地靠近，他卻越來越害怕，緊張地連連向後挪。我很心疼他，用十分溫柔的語氣說：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兩個包子，還是熱乎的，我伸出手，把包子遞給他，他困惑不解地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包子，我笑著對他說：你一定餓了吧，我從廚房偷來了這個，你快點吃吧。可他還是不相信我，我只好把包子放在地上，然後向後退了幾步。我在離他很遠的地方靜靜地看了他很久，他這才慢慢地把嘴巴湊近那個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後來，每天我都會從廚房偷來包子或者其他剩菜給他吃，他也對我放下了戒備，每次我一來，他的眼睛就因為高興閃爍著光芒。有一天，他開口說話了，他正吃著我給他拿過來的肉包子，突然說了一句話：「這個包子不會是羊肉餡的吧，我怎麼感覺我在吃我的同類」。我被嚇了一跳，原本以為他是不會說話的，沒想到他竟然開口說話了，而且聲音清脆地像是森林深處的泉水一樣。我正在發愣，他又對我說：「恩？是不是嘛！」我這才回過神來，仔細回想了一下，今天這個肉包子確實是羊肉餡的，團長不知從哪裡買來了兩頭小羊，讓廚娘宰了做了肉包子，我一時竟有些尷尬，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不起，我忘記今天的餡… 是…是你的同類了」，說完這句話，我的臉因為緊張漲紅了。他突然笑了起來，說道：「我一嘗就嘗出來了，就像你們人類吃自己同類的肉一樣。」我想了想，也是哦，那個滋味，恩…. ….我紅著臉一直在跟他道歉。好像我臉紅的樣子讓他特別高興，他一直笑著好長一段時間才停下來。「我只是開玩笑啦，只是以後，可不要再給我羊肉了。」我當時實在是又緊張又驚訝，不知道怎麼去回答他，便慌忙地逃出稻草屋，我剛剛邁出門檻，聽見他用好聽的嗓音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叫羅」，我回答說。
我聽見他在我身後，一遍又一遍，小聲地默念著我的名字。
「羅帶同心閑結遍」的「羅」。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被窩裡回想著他對我說話時的樣子、回想著他的聲音、他的笑，不知不覺地臉變得通紅通紅的。他笑起來，就像溫暖的風，把我荒無人煙的世界變成了春天。
之後幾天，我不敢再去找他了，我怕他又會笑話我臉紅的樣子。但是我又想起來，沒有人給他送飯啊，如果我一直不去，他會不會餓死呢，於是我厚著臉皮又一次去見他了。只是這一次，我心如刀絞，我看到他全身布滿了鮮紅的血跡，一隻蹄子還在不停地留著血，我害怕極了，害怕他會想媽媽一樣，悄無聲息地從我的生命里離去。我解開困在他身上的麻繩，一邊掉眼淚，一邊抱住他冰冷的身體。他疲憊地抬起眼帘，努力地笑了笑，輕輕地對我說：「羅，你怎麼這麼多天沒來，我要餓死了，實在不行，羊肉包子也行啊，或者，不帶吃的也行，只要你來。」他重重地咳嗽了幾下，又喃喃地低語道：「只要你來，羅。」我緊緊地抱住他，哭得更厲害了，你不要走，不要走，難道我的春天就這麼短暫，這麼快就被寒冬吞噬了嗎，我已經失去了我最愛的媽媽，我不能再沒有你啊。他的眼睛漸漸黯淡，好像已經很累很累了，沒有力氣再說一句話，我看見他的嘴巴在微微地動著，好像要說什麼，可是我沒有讀懂。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外面伸手不見五指。我從稻草屋附近找到一輛破舊的小推車，費力地把他放到小車上，然後推著他朝著團長找到他的森林裡走去。他在小推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像特別痛苦的樣子，可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如果繼續留在馬戲團，肯定是死路一條，讓他回家，是讓他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我走了好久好久，眼看著天漸漸亮了起來，我終於看到了那片熟悉的樹林，我把他從推車上拖了下來，放到一條淺淺的小溪旁邊。我把我的薄外套脫了下來，用牙扯成一塊一塊的，然後又拿出爸爸那個大木頭箱子里的消炎藥，塗在他的傷口上，用布條輕輕地包好。又從小溪里捧了幾捧水給他喝，我靜靜地坐在溪水旁，陪著他，直到太陽慢慢升起。他好多了，呼吸也漸漸平穩，躺在我的腿邊，睡著了。
離開
我該走了。
他安然無恙就好，就算不在我的身邊，就算不能繼續陪伴我，只要知道他在世界上某個角落好好地生活著，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快樂。
再見。
我在中午時分趕回了馬戲團，團里的人都亂成了一鍋粥，半人羊不見了，團長大發雷霆。可是他們竟然沒注意到我不見了，只有爸爸在混亂的人群中迷惘地詢問著每個人我的下落。他的小丑服還沒換下來，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我站在他的身後，一瞬間落下淚來。我快步走到他的身前，撲到他的懷裡，對他說：「爸爸，我在呢。」然後就大哭了起來。爸爸緊緊地抱住我，生怕我像媽媽一樣突然地離開他。
我失去了最愛的媽媽，他也失去了最愛的妻子。
除了我，沒人知道半人羊的下落，團長發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火，後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他漸漸地消失在了人們的回憶里。只有我，還記得那個眼睛裡有著星辰大海、笑起來像一陣春風的男孩，他是，至少對於我來說。
馬戲團又一次出發了，好幾匹馬拉著巨大的篷車在風中賓士，我依舊坐在篷車的最頂端，看著道路兩旁的樹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隱隱約約看到樹林里有一個熟悉的影子在隨著篷車奔跑，又近又遠。
喜歡
「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羅」
「羅，我喜歡你。」
「羅帶同心閑結遍」，我的心早已與你緊緊相結，再解不開。
關注孤言寡言，羅帶同心閑結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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