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紀光明的書品與人品
書法家紀光明
曲折的人生經歷,對普通人來說,只是一種無謂的折騰;對聰明人而言,則是難得的財富。光明兄少年時有志於學,中年南北行走,大半輩子出入於政與藝,飽經磨礪而瀟洒自如。為官,有不錯的美譽;為學,有不少的收穫;為人,有不小的名聲。憑其上好的人緣和過人的智慧,在官場完全可以找到理想的職位,然而,他卻認為文化和書學,風景這邊獨好。在潛心學書中左衝右突,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根本,形成了自己的獨特書風,也保持了文化人的獨立人格。上個世紀知識分子的陣營里,流行「我的朋友胡適之」這句口頭禪,我相信這個時代文化人的圈子裡,也許將會接受「我的朋友紀光明」這樣的流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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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碑與帖之上
文字在他國,只有紀事表意的功能,而中國文字,卻還演變為一門書法的藝術。中國文字,雖不能確知其創造之時代與作者,然以今日所發現甲骨文字之美備言之,可知其來源必甚古遠。即以此時為起始,迄今已有四千餘年之歷史。此四千年之中,文字由籀而篆,而隸,而草,而行楷,其書體之演變,以及各期各體作者之貢獻,真為芸芸大觀。
從殷商之甲骨文、金文,到秦漢時的大篆、小篆,隸書,再到魏晉南北朝時的草書,行書,楷書,中國書法逐漸形成南北兩派。南北朝時期,南朝禁碑,豐碑罕覯,縑素流傳,簡牘為多;北朝喜佛,懸崖絕壁,造像刻石,千載如新。故南朝之書,多借帖以傳;北朝之書,則托石而壽。以此之故,清代阮元因有《南北書派論》之作,以碑屬北,而帖屬南。其言曰:「南派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於啟牘;北派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於碑榜。」然帖宜行草,以妍麗見長;碑宜分隸,以嚴整相尚。各有體裁,不能相假。練習書法者,多以臨帖習楷為尚,少研碑學,故楷書自隋以降,江河日下,漸入薄弱呆板之途而不能自拔。
歷代書家重帖學輕碑學,近人康南海始倡碑帖共治,尤以南北朝碑學是重。在《廣藝舟雙楫》中,康有為即曰:「古今之書,惟南碑與魏碑可宗。可宗者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躍,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況摩崖豐碑,皆書丹刻石,典型尚在;北朝墓誌,久藏地下,出土如新,無異真跡,最為可學。學書者得此,可謂五嶽歸來,唐以後書皆丘陵矣。」其身體力行,著書立說,碑帖兼容,推陳出新,雖蔚為成家,然難以廣大。其後雖不乏習碑學之人,亦間有發揚光大者,仍不敵楷書行草者眾。
光明兄雖為南方人,擅長行草,其書植根傳統,但其碑帖兼容,以楷入行,以行入草,明朗輕靈,氣韻生動,厚重古拙,虛實相生,在研磨碑帖和臨池習作中,找到了自己的突破口和創新點,擺脫了南書靈秀飄浮、有失穩重開闊之局限,形成了典雅、溫韻、靈動、氣象闊大而又獨具意趣的「光明體"。可以說,他在碑帖之學上的探索,既掙脫了傳統碑帖之束縛,又超越了固有的收穫和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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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與理之中
有人曰:詩要有知、覺、情。知是理智,覺是感官,情是心理。於書法而言,同樣也是知、覺、情的綜合,它需要理智、感覺和情感。理智是冷靜的,感覺是纖細的,情感是熱烈或溫馨的,三者互動融合,方有書法之造化與境界之升華。
書法藝術,既是情感的流露,也是理性的表現。書法的內容、形式、場景、材質、筆墨、書體、章法、尺幅等,主要取決於個人理智的選擇,而黑、白、點、線、面的布局,結字、造型、形質、神采,以及力量、速度、節奏等,則更多地受制於個人的情感。
書法藝術,既是理智的,也是情感的。高明的書法家,不僅在書法作品的內容中表達深厚的哲理,且於筆墨濃淡乾濕、節奏抑揚頓挫、力度輕重大小之中流露深厚的感情。長卷作品,有組織,有布局,有結構,是理智的或理性的操控,而非情感的作為;然作品的筆意、氣勢、力量、速度、風格等,則是心理和感情的結果。
對此,光明兄自已也深有體會:"書法要表現什麼?表現美,表現力量,表現情感,表現韻味,不管你表現什麼,都要用筆在紙上留下的痕迹來體現,因而書法是有生命的,其流動的線條就是你的心電圖,是你精神世界的物化體現。"這裡他所指的美、力量、情感、韻味,強調的其實就是情和理二字。書法宜於情理交融,以情為尚,方能感動人吸引人。光明兄於情與理二字之拿捏可謂得心應手,翻轉自如,從政如此,為人如此,休閑如此,學書亦然。
要之, 光明兄書法追求形神合一,氣韻生動,筆端常帶感情,結字總有情意,布局講究整體,演繹則重實力,書法融合哲理,藝術充滿樂趣。趣味、意味、韻味,乃其書法藝術三味,亦可稱為"光明書法,三味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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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名與利之外
司馬遷曾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追名與逐利,人之常情,世所難免。有的為名所累,有的因利獲罪,名利成為人生的陷阱;有的因名得利,有的以利求名,名利互動,成就人生。名利是把雙刃劍,自古迄今,名與利如何取捨,一直爭論不休。
諸葛亮提倡「: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慆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後世君子,皆以「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自勵。
光明兄並未宣示自己有君子之志,而於日常生活、學習工作之細枝末節中凸顯君子精神。在眾多朋友眼裡,光明兄襟懷坦蕩,落落大方,儼然有君子之風。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職場處事,幹練乾淨;名利得失,置之度外,為人為官,永遠君子風度。
印象最深者,光明兄於名利取捨時,不問不爭。得之,不喜不驚;棄之,不怨不恨。名利場上,追名逐利者,爭相搏擊,彼此殺伐,或怒或憤,大打出手。而光明兄總是淡定平靜,遠離名利場域,獨愛書翰墨香。在朋友心目中,光明兄友愛有加、助人為樂;在同僚眼裡,他與世無爭、平和友善。他不談利,不攬權,不好名,是天生的樂天派和「三不主義」者。
在名與利之外,他有高遠的天空,有廣袤的大地,有浩瀚的海洋,有遼闊的草原,有天地人和的自然環境。在權與欲之外,他有景仰的高山,有嚮往的殿堂,有崇敬的英雄,有心儀的名家,有物我兩忘的藝術世界。「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他生活的態度,也是他處世的心態。其從政,為學,做人的原則,即不談利,不爭權,不好名。他要成就自己的也許就是一位超然於名利權欲之外的現代陶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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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與退之間
進與退,是人們常掛在嘴邊的話題,也是多數人難以處置的問題。李密在《陳情表》中就十分糾結地說:「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賓士,則劉病日篤;欲苟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李密的狼狽,來自進退不能自決時的苦惱。
其實,進與退,光明兄自有個人的理解和處理之道。其讀書入學,上山下鄉,從政為文,均有進退的選擇和得失的考量。只不過光明兄在從政為官和權利名譽面前,選擇的是退,而在讀書學習和書藝書道以及為人做事上,選擇的是進。儘管他在行政上也一帆風順,但他總是急流勇退,見好即收。雖然書學之道深、文藝之門妙、文化之山高、人文之途美,但他本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之初衷,一往無前,無怨無悔,「人在陋巷,不改其樂!」
光明兄學書在碑與帖之上、處事在情與理之中、為人在名與利之外,處世則在進與退之間的人品與藝品,是在漫長歲月的時光沖洗下脫胎換骨而來的,是在學與思時的自我追問和不斷反省中華麗轉身的。他這種超然於物而內化於心、外化於行的文化人生和人文情懷,不正是卞之琳所說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作者:胡波,歷史學博士,教授,中山市社科聯主席。
長期從事孫中山、香山買辦、華僑文化、商業文化、史學理論、中國近代思想史等方面的研究。先後在20餘種全國中文核心期刊發表論文近百篇;著、編、譯出版的論著30餘部。參與或主持完成的國家、省、市課題30餘項。學術成果被國內外權威刊物轉載、引用和評論,特別是《歷史心理學》、《嶺南文化與孫中山》和《思想人物與歷史文化》、《香山買辦與近代中國》出版後在社會上和學術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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