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那個被讀者誤解最深的女子，是誰？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在這桃花盛開的季節，我想到了花襲人，那個被讀者誤解最深的女子。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回目為「賢襲人嬌嗔箴寶玉」。我們知道作者善於用一字來做人物的評語。那麼這裡的「賢」無疑是襲人的定評。脂批連呼「當得起」，說明在當時，襲人是一個正面的充滿光輝的女性形象。
襲人品格端莊方正，行止卻溫柔嫵媚，嬌嗔將小女兒的情態描摹了出來，面對如此可愛的襲人，寶玉該有多麼欣喜，多麼倚重啊！
賈母也認為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王夫人更是對襲人的責任心感恩戴德。那麼，為什麼在後來讀者的心目中襲人卻成了一個虛偽的而輕浮的女子形象呢？
其主要原因之一在於程本對於脂本的改變，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讀者的認知。
試看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程本：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給他系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冷粘濕的一片，嚇的忙褪回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了臉，把她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省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羞的飛紅，遂不好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過晚飯，過這邊來。
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也含著羞悄悄的笑問道：「你為什麼……」說到這裡，把眼又往四下里瞧了瞧，才又問道：「那是那裡流出來的？」寶玉只管紅著臉不言語，襲人卻只瞅著他笑。遲了一會，寶玉才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說到雲雨私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襲人自知賈母曾將他給了寶玉，也無可推託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只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了。這話暫且不提。
脂本：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遂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了晚飯，過這邊來。
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暫且別無話說。
在脂本的文字里，襲人更加自然，寶玉和襲人之間顯得更加純潔和天真，和「偷試」的心理行為都非常對應。兩個少男少女，青春懵懂，包含了好奇的心理。而且寶玉「遂強」，說明寶玉是主動地位，而襲人通過心理活動，默認了這種行為。
但是在程本文字里，襲人變得扭捏，不自然，頗有引逗之意，「把眼又往四下里瞧了瞧」，「扭捏了半日」。這樣的女子哪裡還有柔媚嬌俏之感？
再來看襲人的結局：
程本第一百二十回：寶玉出家，打髮屋里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聘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蔣玉函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
在程本的文字里，對於襲人的評價是褒中有貶，貶義居多。首先如此忠心事主的襲人怎樣才能嫁給蔣玉涵呢？她本身抱定了必死的信念，但是王夫人對她恩重如山，不能死在賈家；回到了娘家，哥嫂又小心翼翼，不能害了哥哥；最後到了蔣家，蔣玉涵也是非常隆重，襲人又難以一死，最後發現了自己的汗巾子，終於認定了姻緣前定，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但是程高雖然給襲人找了一大堆理由，但是最後卻評價說：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
可以說程高整理者對於襲人的看法代替了他們的思想，就是忠孝節義。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為了達到他們心中的理念，讓襲人順利嫁給蔣玉涵，設置了一系列的襲人的心理活動，最終仍然不能原諒襲人的選擇。這段話讀來顯得有點扭扭捏捏，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就是這種傳統的思想，傳統的貞操觀念，影響著人們對於襲人形象的認知。而在《紅樓夢》其前八十回，作者的思想是怎樣的呢？他對於那些忠孝節義是滿不在乎的。例如李紈青年守節，作者報以深切的同情；對於再嫁再娶，曾經通過假鳳虛凰申明了自己的主張：「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這就是曹雪芹與高鶚最大的區別，思想境界的區別。
在脂本文字中第二十回有一段批語：「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雲「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這說明襲人離開寶玉是不得以的，但是也並沒有覺得自己離開寶玉再嫁別人是不忠不節，還臨別忠告「好歹留著麝月」，對於寶玉的拳拳之心可見。
襲人的判詞是這樣的：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寫道「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對於襲人充滿了憐惜和悲憫。這樣的好姑娘卻和賈寶玉無緣，得到襲人的優伶是有福氣的。
「一簇鮮花，一床破席」經常讓讀者產生襲人不忠貞的聯想。但是這實際上就和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含義差不多，當然也不盡相同。也和賈寶玉相容晴雯「一朵剛抽蕊的蘭花被送到了豬窩裡」有異曲同工之處。「破席」說明家境生活的困難，連席子都是破的。如花似玉的女子，嫁給了下九流的戲子，過著貧寒的生活，才是襲人的結局的本意。
因此，作者對於襲人並無顯著的道德評判，對其為人深表敬畏，對其命運深切同情。而程本的文字對於襲人形象的改變是明顯的，進而無形之中拉低了《紅樓夢》的整體思想水平。這是我們閱讀中應該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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