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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靈探微:對言靈概念做一點微小的工作

「假如有個女人非常愛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東西,送給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麼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懟女人說,『親愛的,我送你那月亮』,這樣就可以了。」

「什麼?」

「如果女人答應接受,那月亮便屬於女人。」

「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質。」

——夢枕貘《陰陽師》

談到言靈,你們會想到些什麼?

(小說《龍族中》上杉繪梨衣的言靈表現插圖)

是江南小說《龍族》里卡塞爾學院眾學生所擁有的特殊能力?還是各種日本動漫小說里出現的咒語?甚或是會聯想到陰陽師所掌握的術法,以及「言之成靈」的傳說?這些理解當然不能說是錯誤的,但它至少是片面的、模糊不清的,今天我們就從「言靈」一詞的源頭去儘可能全面地介紹關於言靈的一切,以饗讀者。

前言:言靈的概念

我們先拋開娛樂產品與大眾對言靈下的粗淺定義,從文獻上來總結一下言靈的概念。

言靈一詞,首見於八世紀成書的《萬葉集》中,這本詩集里的和歌將日本稱讚為「言靈之國」。筆者慎重地在中國古籍文本庫中檢索「言靈」二字,沒有發現任何一本文獻使用了這個詞語。

(檢索的結果中,「言」與「靈」二字並不構成一整個辭彙)

這就意味著「言靈」一詞的來源屬於日本文化,它的專利應當為日本人所有,即使在世界上其他的民族與文化中同樣擁有「語言、文字具有某種不可視的、超自然的力量」這一觀念。雖然部分學者認為古代日本是在中國文化傳入的影響下才出現的言靈概念,如青島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樹國的《祝辭系文學與時代的言靈信仰》一文中提到「《詩經》時代是以祖先崇拜為中心的宗教信仰儀式最為盛行的時期,祝官系統以及祝辭系文學在祭祀中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言靈」這個詞語並非中華文化所創造的已是既定事實。

然而由於文化的大量交融,許多其他文化體系下的人也開始使用這一辭彙去詮釋本文化中的類似概念,出於嚴謹求證的目的,我將「言靈」的概念分為廣義的與狹義的(本源的)。廣義上的言靈就是指一種人們認為語言的背後蘊藏著神秘力量的觀念,比如中國人常常講究一些「避諱詞」與「吉祥話」,認為假如不恰當地使用的某些辭彙和語言,就會招致話語中所描述的不幸事件,也就是「言之成靈」、「烏鴉嘴」等現象。然而,相比起語言崇拜,中國人更重視的是文字崇拜,從倉頡造字的傳說到民間各種對帶有文字紙張的敬重,都證明了這一點,語言崇拜的成分實際上很少。狹義(本源)上的言靈則是單指日本文化中獨有的「言靈概念」,此二者實際上存在著很多差異。本文著重介紹的,就是狹義上的日本「言靈概念」。

古代日本人眼中的「言靈」,實際上是一種交感魔法的概念。言霊[ことだま]一詞是一個複合辭彙,由「言こと」和「霊だま」組成,「言こと」具有「詞語」和「事物」的雙重含義,比如高橋亨教授就指出,日本古人認為作為記號表現的「言こと」和作為記號內容的「事こと」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見2000年東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王朝語辭典》175頁)。而「霊みたま」則是指靈魂,這實際上是日本的獨有概念,即使其他文化中有語言崇拜,但幾乎沒有認為語言里就居住著「靈」。二戰開始西方學界興起了日本研究的熱潮,言靈一詞常常被翻譯成「word soul」,就非常簡明地表達了它的意義。在日本人看來,「言靈」存在於世界萬物中,借萬物的神靈力量來發揮威力,這很明顯是泛靈論影響下出現的觀念。「言靈」沒有固定的神體,卻有無數的分靈;沒有專門的神社,卻得到了最廣泛的尊崇。

雖然這一概念早在古時就被日本人接納為原生信仰體系的一部分,但到了日本中世,幾乎不再有人使用它的原本含義,而這一詞的內涵則被當時在日本流行的真言宗的「真言」概念所取代,直到江戶時期日本國學興起,這一詞的本來含義才被重拾,而後,近代日本戰前出現的「國體民族主義」中還要求把「言靈」的概念作為日本國語言最基本的要素。

以下我將從最早的可以搜集到的文獻,來為大家解析言靈的方方面面,內容或許稍顯冗長,但在我看來都是不容跳過的。

以御酒祝詞為代表的古代歌謠

日本文學史上最早的可見諸於文字的篇章,出現於八世紀。當時的日本天皇命令臣下去搜集和創作一些文藝作品,這是今天的人們了解那個時代的日本最主要的依據。這些詩歌里描述了奈良時期的日本風貌,從中可以看到當時的日本國是一個「中國化」的國家,因為它整個國體的基礎都是在從中國進口的宗教與政治理念上發展而來,特別是佛教和儒學。與此同時,古代日本神道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發展,雖然在此之前已經有了神道教的萌芽和雛形,但還遠遠不足以讓它成為一個宗教,拜文化溝通所賜,它在形式上得以模彷彿教和儒家體系,並且為日本皇室的「神聖性」提供了形而上的依據,這在後世的神道教里也是最基本的理念。

奈良時期的官方文集中,《古事記》無疑是最重要的一本,它被認為是日本最古老的文學作品和歷史文獻,涵蓋了本土視角里的創世神話,以及被神話光環掩蓋下的這個國家的早期歷史。這本神話的開篇就講述了整個世界是如何被高天原諸神所創造的,還記載了日本神話中的太陽神,同時也是日本皇室祖先的天照大御神,她在整個日本神話的體系中擁有最高的神性。《古事記》以第一位人類天皇神武天皇為分界線,他之前的歷史都屬於神代時期(沒有任何實際證據證明這個時期真實存在),他之後為人類歷史,事實上,神武天皇這個人極大可能是假想出來的日本王朝創始人。《古事記》中記載了神武天皇及他之後的六位,一共七代天皇的事迹。現代研究表明,日本的早期歷史與其國民在神話中所記載的大相徑庭,但儘管如此,這些神話意象在意識形態上對日本人的民族認同起了很大的作用。

(周作人翻譯的古事記)

與《古事記》相關的各種文獻、資料的搜集活動,可以上朔到第四十代天皇,天武天皇。當時,他為了正本清源,掃除那些在他看來是「虛偽」的歷史,下令搜集所有當時能找到的歷史資料,包括神話、家譜、英雄傳奇以及一些雜項的歷史記錄(包括口頭記錄),通過這些工作,他就可以把他正經歷的時代與日本那斷代的「上古史」(也就是神代時期的歷史)連續起來,然而當時他們所使用的文字並非純粹的漢文,而是古代日語和漢文相配套的成品,也就是把漢字作為日語的注音符號,比如用「彌」這一漢字來表示日語mi的發音。

編撰《古事記》的整體目的還是為日本神道的政教合一提供正當依據。幾乎在同時期出現的《日本書紀》和《古事記》在文本上有著一些差別,此書和《古事記》一樣記述了王朝舊事,但全部用純漢文寫成,包含了《古事記》里提到的每一個神話,但它在一些主要情節上都和《古事記》有出入,某些片段甚至出現了嚴重的分歧。由此可見,《古事記》雖然是官方認可的對早期日本神話和歷史的記錄,但也僅僅是編者太安萬侶的一家之言。

《古事記》和《日本書紀》都是以不同年代的口述資料和文字資料整合起來的文獻,而這兩本書中蘊含的最古老的文學元素就是一系列散落於其中的古代詩歌。這些詩歌在日本文學研究中被分類為古代歌謡[こだいかよう] ,算是原生日語詩歌最早的文例。古事記中一共有約113首這樣的詩歌,它們以漢文注音日語的形式被記錄下來,而這些詩歌,同時也是神道教的經文,是我們了解古代日本最重要的文獻來源。

對於那些熟悉後世日本詩歌的人來說,這些早期的獨立日本詩歌與人們普遍印象的典型日本詩歌有很大的不同,這些差異主要體現在詩歌的結構、題材、意象以及世界觀。在我們的刻板印象里,日本詩歌深受中國詩歌的影響,比如「俳句」,處處都透露著極簡主義的氣息,且善用暗示,文風矜持優雅,在解釋上又往往是開放性的,給讀者提供了極大的想像空間。然而日本的古代歌謠卻是直抒胸臆,在這些歌謠里充斥著粗獷的描寫和縱慾的享樂主義,我們可以直接感受到那些遠古時期人們如海濤般澎湃的情感。

古代日本流行著一種民間活動:歌垣[うたがき],類似於我國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常有的「歌會」,歌垣的舉行場所多是山頂、海邊、集市等地,參與人也多為年輕的男女。歌謠的主題有歌頌收穫、讚美神明、安息亡者等內容,但最重要的其實是戀愛歌曲,大部分時候舉辦的歌垣目的都是求偶。

這些歌謠也部分的被《古事記》收錄,而情節卻被安排在編者認為的「合適場合」中,比如衣通王在思念自己的愛人,同時也是自己的親生哥哥時哀嘆所作的和歌:「岐美賀由岐 氣那賀久那理奴 夜麻多豆能 牟加閇袁由加牟 麻都爾波麻多士。(君之旅途既長久 姑且令妾追隨之 妾已不堪待思情)。」(是不是看起來覺得全是亂碼?其實這些都是漢文注音,又叫萬葉假名,就好像小時候有些人學英語的時候用漢字來表示英文發音一樣)關於這段軼事,是《古事記》中有名的畸戀悲劇,相愛的兄妹最後雙雙自殺,感興趣的可以自行翻閱。

在古代歌謠中,除了上述的直接表達情感的歌謠,還有部分與宗教、法術相關,它們被禁止去解釋或者直譯,因為古代日本人認為這些歌謠當中隱藏著世界的奧秘,是日本神道秘傳的部分。如《古事記》中《忍熊王造反》一章中,神功皇后息長帶比賣命迎接平定謀反的兒子(後來的應神天皇)一行人凱旋,所作的歌謠。這段歌謠本身看起來只是在唱誦酒的生產過程,而事實上,這裡的酒被稱作「御酒」,也就是獻給神明的酒,這段歌謠還探討了日本神話中的人神關係:

許能美岐波 和賀美岐那良受 久志能加美 登許余邇伊麻須 伊波多多須 須久那美迦微能 加牟菩岐 本岐玖琉本斯 登余本岐 本岐母登本斯 麻都理許斯美岐敘 阿佐受袁勢 佐佐

「このみきは わがみきならづ くすのかみ とこよにいます いぱたたす すくなみかみの かむぽき ぽきくるぽし とよぽき ぽきもとぽし まつりこし みきぞ あさづをせ ささ」

「此御酒者 非妾所釀 其釀此酒者 乃居常世國 為石神而立 少名毘古那神是也 其賀汝而狂舞 迴繞酒甕舞蹈 因以釀造 是而獻上 是願君盡飲!」

《日本書紀》對這一段故事的記錄則存在著差異,比如詠誦者與歌謠內容就與《古事記》有明顯的不同。《古事記》昭示了詠誦者與歌謠內容之間的複雜關係,神功皇后在這裡不僅僅只是一首詩歌的詠誦者,因為這首詩歌實際上是生產神酒時的附屬物,即儀式上所必要的吟唱。雖然從表面上看,神功皇后是神酒的釀造者,但是從詩歌的內容可以很顯然地知道神酒釀造者的身份是神,詠誦者只是充當了人與神之間的媒介,整個釀造過程在概念上其實是神力所致(雖然我們今天知道這是發酵的力量)。

只著眼於《古事記》的隻言片語,顯然不足以讓我們對這首古代歌謠進行進一步的解析。這首歌謠本身就指向了日本傳統信仰當中的秘密儀式,比如它涉及到「御酒」的神聖意義,而這儀式本質上是讓人與神共享世間的美好之物。《古事記》的附註提到了,這首詩歌以及它的答歌被稱作「さかほがひぅた」sakahogahi (sakakura) uta 。さかSaka是指含酒精的飲料(さけsake,酒),hogahu ほがふ則是一種古代日本的法術內容,通常被稱作hogahi,從相關的詞典(如廣辭苑)中我們查閱到,這個詞的含義與いわい(祝い)相同,意思是祝福,這裡使用了ほぐ的寫法和讀音。

以御酒祝歌為代表的包含宗教意義的古代歌謠,就是「言靈」的遠古雛形。在日本上代文學中,和歌是最主要的「言靈」表現,《古事記》祝辭和《萬葉集》內的和歌不僅僅是語言表現,還囊括了言外所思,只有徹底理解了「言靈」思想,才能獲得神的心,代神發出語言,也才能發揮「言靈」的效應。

上代言靈的內涵:術法運用中的言出成靈

如果要把上代文學中的言靈觀念做一個概括,那麼它涉及到的有祭文祝辭、吉言忌詞、姓名忌諱和誓約忌諱等。我們現在逐一分析。

德國的日本學研究者Hartmut Rotermund在他的著作《Majinai-uta: Grundlagen, Inhalte und Formelemente japanischer magischer Gedichte des 17. - 20. Jahrhunderts.》中介紹了關於古代的日本詩歌的法術用途。根據Rotermund的研究成果,古籍中有大量各種各樣的術法祝詞詩歌,不僅僅限於《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它們也存在於包括《祝詞集》和其他一些散在文獻里。我們可以把它們分為幾類:

1.Chinkon鎮魂,即「使狂亂靈魂安息」的祝詞,如大國主為了應對他正妻須勢理毗賣命的怒火與嫉妒時所詠唱的歌謠,就是非常有代表性的鎮魂祝詞;

2.Tamafuri魂振,即「使靈魂振蕩」的祝詞,古代祭司們相信通過詠誦此類歌謠,可以增加自己的能量,當然,是靈魂層面上的;

3.Musubi結び,意為連結,即「使不同的靈魂連結在一起」,這些祝詞本身就起到「祭品」的作用,通過詠誦這些祝詞可以解放tama(魂)的能量;新海誠在動畫《你的名字。》里就使用過這一概念,並不是他亂編出來的。

4.Hogi ほぎ,意思是「帶來好運與祝福」,古代祭司們通過使某些特定的物品(並不一定是祭品,如酒、玉石等)發生本質上的「變化」(這些變化通常是指宗教意義上的),使神的祝福降臨,並牢牢地固定在這些物品上。

(從《言葉之庭》到《你的名字。》,新海誠的動畫中使用了大量的神道意象和古典神道概念,有興趣的可以從動畫里挖掘出不少細節)

關於第四類的祝詞,作者給出的唯一一個例子就是上文提到的御酒祝詞( sakahogahi-uta),作者認為該祝詞的功用就是以某種清晰明了的方法過程,使神性下降並固定在物品上(酒)。通過在神前詠誦祝詞來使這整個過程得到神明的佑護,借用神明的神力來發揮作用。話語在這裡已經完全成為了一種術法操作:通過詠誦來自神的咒語,念誦這些咒文的人會轉化為神本身,此種轉換表現為本體層面的轉換,人與神在話語力量的影響下變為同一本質的事物。從話語具有的神秘力量出發,Rotermund系統性地把這些歌謠定義為早期日本民族精神與宗教歷史的一個整體情節,這是很合乎常理的。用日語來解釋的話,這就是ことだま,言霊。

上面提到的都只是《古事記》中所蘊含的「言靈概念」的雛形,只有其實而未見其名,言靈一詞真正見諸書面是在《萬葉集》里,這本詩集中收錄的詩人山上憶良的一首和歌中,是這樣說的:

大和の國は 皇神の 嚴しき國 言霊の 幸はふ國

皇神威嚴臨大和,此國言語有靈澤

縱觀全本《萬葉集》,雖然只有寥寥幾首和歌里有言霊一詞,但已經足夠證明至晚在公元八世紀,言靈的概念就已經成熟了,並且當時的人們認為言靈的主要作用是影響人的運氣,如好言得好報、惡言得惡報,這一點也類似於其他文化當中的語言崇拜。正如上文所述,這種觀念是基於在日語中,kotoこと一詞既可以表示「話語」,也可以表示「事物」的同音異意現象。因此,以美言、善言、吉言對神感謝,向神祈禱,亦或是在適當的場合向親朋好友祝賀,都可以引發言靈的力量,為自己帶來吉祥。而忌詞(忌言葉いみことば)則是指為了避開不吉而使用的代用語,比如神道教的神職人員,伊勢齋宮相關人員必須要遵守的「內外七言」,內七言是指與佛教相關的忌詞用語,用中子(なかご)代指佛陀,用染紙(そめかみ)代指佛教經文,外七言則是與神道相關的用語,以奈保留(なほる)代替「死」,夜須美(やすみ)代替「疾病」等。除開神職人員,基本上每個行業都會有每個行業獨特的忌詞,特別是從事性命攸關的工作,如獵人的「山言葉(やまことば)」和漁夫的沖言葉(おきことば)(古代近海漁夫是非常危險的工作),再有就是人民群眾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忌詞,比如男女之間存在戀愛關係時非常忌諱使用離別、切斷等辭彙。

在古代神話中還有很多關於姓名的描寫,如猿田毗古神向瓊瓊杵尊臣服時主動通報了自己的姓名,這反應了日本古人對姓名的重視。雖然在「苗字必稱令」頒布之前,只有貴族或者武士階級允許擁有自己的「苗字」(也就是姓),一般的平民只被允許擁有名,但「姓名之中藏有本人的靈魂」的觀念為普羅大眾所接受。即使是現代,許多守舊或者年長的日本人仍然擁有兩個名字,這一點有點類似我國「乳名」、「小名」的民俗,在他們看來,日常使用的名字是假名,而真名是被隱藏起來的。假如被他人知曉真名,就可能會使自己被控制,因此主動向要臣服的對象獻上寫有姓名的名帖,就有甘願受控制的意願在其中。在日本古代,女子的名字除了父母與丈夫,也是不能告訴外人的,所以男子詢問女子的姓名這一行為等同於求婚,這一習俗一直延續到平安時代,紫式部、清少納言等這些著名的女性,真名至今也不為人所知曉,人們也一直以她們的官職來稱呼她們。

除開上面我們提到的例子,言靈的概念在神靈之間的對話也體現得尤為明顯。神的話語在這裡就好像是一種強力的交感巫術,通常以咒語或者誓言(宇氣比,うけひ)的形式出現。在神話的一開始,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就因為弄錯了婚禮儀式上所需要說出的「正式語言」而導致婚姻出現了災厄,伊邪那岐在拜訪黃泉國歸來以後,就使用了一串帶有神力的短語,使人間與冥界得以分開,不再連通。天照大御神和她淘氣的弟弟須佐之男之間的誓言則影響了他們用法術造出來的孩子的歸屬分布問題,就好像這位太陽女神之後從天戶岩出來也正是因為那些帶有神奇力量的話語。須佐之男曾經立下的誓言,或者說是箴言,幫助了他的後代大國主取得了出雲之國的統治權。天照大御神也憑藉神聖的諭令(詔 or 勅, みことのり)把永恆的職權作為禮物送給了她的後代邇邇藝神。隨著木花開耶姬和豐玉姬的誕生,創世神話的篇章也接近了尾聲,但神的話語卻永遠會使那些咒誓變成現實。《古事記》中神的誓言被稱為宇氣比(うけひ),它同時也是帶有預言性質的神諭,實際上是涵蓋了「神的話語必然會實現」的意義。

上代之後的言靈史

雖然上代時期的言靈概念已經十分成熟,但隨著後世佛教、儒學的傳入,言靈一詞漸漸不再有人使用,而且中世時,言靈這個詞語被用來解釋真言宗里的「真言」概念,「真言」概念來自於印度的咒音崇拜,丹麥學者裴特生說:「印度人經常細心地保持他們神聖字句的正確性,他們在極細微的發音差別上都是一絲不苟的,因為他們相信如果不這麼做,則宗教的祭祀就不能產生善果,甚至反而惹禍。」,咒音崇拜是指認為某些特定的音節本身就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而且這些咒音的神力源於秘密傳承,這實際上就是婆羅門教對佛教密宗的直接影響。據傳由空海大師發明的平假名(這一觀點曾經被大多數人接受,但我本人對此存疑)衍生出來的五十音,就是近現代真正成體系的「言靈法術」的基礎。大約在十九世紀末,日本出現了一個新興宗教,名喚「大本教」,它曾經因為宣揚末世論被認定為邪教,二戰後又被平反成為日本合法宗教之一。大本教獨立創編了一套以五十音為基礎的「語音法術」體系,冠之以 kototama 言霊:コトタマ的名稱,這個發音與古日本的ことだまkotodama並不一樣,也昭示了二者內容上刻意而為的區別。大本教的コトタマ法術體系甚至延伸到現代日本武術當中。大本教的創始人之一出口王仁三郎的好友兼追隨者,名叫植芝盛平,把大本教的很多概念吸收並加入到他創立的武術體系當中,也就是日後聲名遠揚的合氣道,其中就包括了「言霊:コトタマ」的概念。在此我摘錄兩段合氣道本部師範奧村繁信所作的《合氣道入門》中的言靈相關的部分,分享給大家:

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說,聽到「みそぎ(祓禊)」這個詞可能一下子不能理解它的意思,寫作漢字的話是(禊)。我們日本人的祖先為了能夠身心舒暢的開始新的一天,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下了很大的功夫。這其中就包括「みそぎ(祓禊)」。根據國學家的說法,「みそぎ(祓禊)」的語源是ミソギ(身滌),就是指在祭拜神靈之前要在河裡先清洗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於過去的大型祭祀活動密切相關。不管是洗涼水澡還是溫泉,總之日本人骨子裡很喜歡洗浴,我覺得這不僅是因為夏天濕氣重的緣故,同時也是因為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有著「祓禊」的精神。無論是誰,都喜歡乾乾淨淨清爽的感覺。我之所以把合氣道的鍛煉解釋為祓禊的過程,是因為鍛煉結束後那種身心爽快的感覺跟在河裡清洗祓禊後的感覺是完全一樣的。

——合氣道本部師範奧村繁信《合氣道入門(1)》

從這一講開始,我將按照順序就準備活動的主要動作為大家做講解,與大家分享我從開祖那裡學到東西。開祖植芝盛平先生生前在早鍛煉的時候很喜歡做這套準備活動。

鎮魂

【動作】兩腳分開與肩同寬,站好,身體自然伸直。

【要點】站立時,後背挺直,收下巴,頭部盡量向上頂,臀部略向後頂出。

將氣集中於丹田(臍下約三寸的地方),半閉雙眼,輕輕吸氣,左手握在右手上放在丹田前面。意識集中到丹田,丹田以外的地方不要用力,保持放鬆,讓自己精神平靜。(約3分鐘)等自己的精神平靜下來之後,睜大眼睛,停止之前的動作。精神上,想像自己與天地融為一體,呈現出一種「常立」的狀態。如果腦中不停地有雜念時,可以嘗試默數「1、2、3、4、5、6、7、8、9、10」,或是用「いくむすび(吐息法)*」進行深呼吸,這樣能夠自然而然的消除雜念,沉靜心神。

*註:以い(發音為yi)的口型吐氣,以く(發音為ku)的口型吸氣,再以む(發音為mu)的口型將氣盡量吐出,最後在盡量深地吸氣,循環反覆。

鎮魂這一動作的意義在於,促使我們抱有「背負宇宙中一切之過往,心懷未來之永劫,致力於當下的自我」的覺悟,為我們確立自己的主體性,達成使命感建立最初的基礎。因此,鎮魂這一動作,從身心統一的角度上來講,也是合氣道修行中非常重要的一步。現在我還經常能夠回想起開祖植芝盛平先生在做鎮魂的時候,經常將古事記中出現的各種神的名字用於指導,他常說,兩手的動作能夠反映思想的動態,雙腳的移動能夠反映身體的動作,左手是「伊邪那岐命(譯者註:日本諸島、諸神的創造者)」,右手是「伊邪那美命(譯者註:伊邪那岐命的妹妹,與兄長一起產生眾島和諸神)」,左腳是「天之常立神(譯者註:代表天的神)」,右腳是「國之常立神(譯者註:代表地的神)」,想要統一自己就一定要成為「天之御中主神(譯者註:日本神話中開天闢地之神,以代表宇宙的根本和主宰)」。重點就是,是自己成為一個「統一體」。

——合氣道本部師範奧村繁信《合氣道入門(3)》

精神上的顯著效果—— 準備活動 (振靈 雄叫)

振靈

【動作】首先雙腳左右分開站立,後背挺直,深呼吸,一邊吸氣一邊將雙手合十,舉過頭頂。然後左手在上右手在下,雙手相握,放在丹田前面的位置,然後用力地上下搖動。這一動作叫做振靈,是精神統一法的一種。為了能夠去除雜念,振動得越快越好。過去的修行者們站在瀑布之下,一邊承受瀑布的衝擊一邊振靈,振靈的同時,口中還會幾百遍地反覆吟唱「大祓戶之神(發音:o-o-ha-ra-e-do-no-o-o-mi-ka-mi)」。不過道場里沒有瀑布,僅保留了動作的部分。正規來講,這個動作要跟划船運動交替進行各做三次。不過現在在道場,因為有時間的關係所以只做一次。(開祖植芝盛平先生生前在早鍛煉的時候,一定會交替做三次,從來沒有省略過。)

【要點】肩膀放鬆,將力量集中到丹田,提肛,雙臂微收,雙手用力地振動。振靈的時候每個人口中都要吟誦自己所信仰的神(佛)的名字,沒有信仰的人只需默默地做動作就可以了。用力振動的話,就能慢慢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集中到了眉心的部位。

吟誦神(佛)的名字,能夠將意識集中,向大腦皮層傳送強烈的暗示,對於改造精神有著非常顯著的效果。

雄叫

【動作】在振靈之後進行。左右手十指相握,舉過頭頂。然後一邊大喊著「e-i」吐氣,一邊將雙手下拉到丹田的位置。接著,屏住呼吸,吟誦自己的名字,然後吟誦「常立之神(發音:to-ko-ta-ti-no-mi-ko-to)」。這一做法可以確立主體性,使自己充滿使命感。「就是對自己進行斷定暗示」。(開祖植芝常盛(「常盛」是號)生前,大喊「e-i」的時候,經常嚇到道場里不知情的門生。)

每天清晨,不斷地重複有著命令暗示作用的「振靈」和有著斷定暗示作用的「雄叫」能夠對改善精神,實現身心的統一。現代學校教育大多忽視了精神訓練,我認為,這兩個準備動作能夠彌補這一點,是鍛煉身體和精神的好方法。

通過這樣的暗示,每個人每天都會充滿使命感和勇氣,建立積極的生活態度,全身心投入一天的生活當中。

現在在學校里做的體操,從生理上來講是一種非常科學的鍛煉,但是精神方面的鍛煉卻並不足夠。

——合氣道本部師範奧村繁信《合氣道入門(4)》

(演武中的植芝盛平)

此外還有第三文明會(官方英譯名The Third Civilization Association,在1940年代末期於東京創立)的創始人小笠原孝次,在他的教導與啟發下,出現了言靈生命醫學(Kototama Inochi Medicine),美國人Thomas E. Duckworth甚至讓這個所謂的言靈生命醫學在美國生根發芽,而他也以一名言靈生命醫學系統下的醫生自居。Duckworth直接獲得了小笠原孝次的秘密傳承,並在1973年把小笠原孝次的一篇著作翻譯成了英文,題目特別能引起人的興趣:Kototama hyaku shin: Kojiki kōgi (言霊百神;:古事記解義, English: Kototama: The Principle ofOne Hundred Deities of the Kojiki; Ogasawara 1964/1973).

(《言霊百神;:古事記解義》書影)

對於小笠原孝次創立的這套高度神秘的秘傳體系,我也不能進行更深入的探究了,這套體系融合了日本神道以及「神名巫術」,也就是從古事記當中挑選出一些神靈的名字,這些名字本身擁有神聖的力量,所以非常適合作為法術的基礎構成。小笠原孝次在他初版著作的序言里這麼寫道:「假如你欣賞不到言靈的價值,那麼就沒有資格談論日本與神道。」當然這在筆者看來,只是一個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第三文明會實質上和其他new age新興宗教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在日本國學和國體民族主義的影響下,明治時期到大正時期前後一大票神棍鼓吹所謂的神代文字搭配上言靈,甚至形成了體系,如圖中的「言靈玄修秘法」)

政治工具:在日本國學和國體民族主義影響下的言靈

江戶時代末期,就已經有荷蘭人與日本通商,在外來文化的刺激下,一些日本學者開始提倡「日本國學」。又稱為「復古國學」,其核心理念就是排除儒家和佛教的思想影響,把日本原本的「古典學問」還原,又稱為「古道學」,是日本在隋唐時期大量吸收中國文化、德川氏鎖國政策施行後日本民族精神重建的反映。復古學思潮的發端與文藝復興類似,均為對本民族經典古籍的總結與再闡釋,但民族主義的復古學者們在整理古籍時因時生義地添加了自己的思想。

江戶日本國學的代表性人物就是賀茂真淵和本居宣長師徒。賀茂真淵在他的《語意考》里已經論述了ことだま的一些概念,很顯然這也是得自於上文提到的《萬葉集》中的這首和歌「大和の國は 皇神の 嚴しき國 言靈の 幸はふ國」,之後這個概念就稱為了日本「國學」的一個基本公理。賀茂真淵把「霊みたま」,也就是「語言的靈魂」,以及大和國的來源都歸結於天照大御神的孫子,瓊瓊杵尊,也是日本皇室的祖先。

賀茂真淵的後繼者本居宣長將他對日本語言的一些觀點做了進一步的延伸。本居宣長認為,復原古代日本人的「語音」是了解古代日本人思想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方法,也就是說,本居宣長認為通過復原古音可以接觸到日本古人的思想。古事記最早是由稗田阿禮口述出來的,據說他發現了直接接觸古代「真言」的方法,這當然也包括用古語來召喚那些古代靈魂。這種觀念似乎同樣影響了歐洲的浪漫主義運動,儘管沒有證據表明當時的歐洲與日本有任何地緣接觸。

對本居宣長而言,《古事記》中的創世神話詮釋了古代日本人與本土神明的內在聯繫,在創世神話里,他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純潔」與「真心」(まごころ),這至今仍然在日本人心中引起著強烈共鳴。本居宣長認為,與中國相關的事物在《古事記》里只是扮演著「無關緊要」的過路角色,這也是日本國學剔除外來文化影響的一個表現。不僅僅是本居宣長,其他日本國學倡導者與先驅同樣認為,從源頭上復興古代日語,包括萬葉集與古事記中的用語,可以使他們通過語言直接接觸到古代的「靈魂」們,也就是神代時期的神與人魂。

這些「國學家」們近乎強迫症地認定,只要復原了《古事記》時期的語言,就可以把整個神代時期作為現實「召喚」回來。這種執念被二戰時的日本統治者利用,把提升本民族的優越性作為基礎教育,比如「日本人論」中對日本人種(大和人)自體進行神秘化,強調大和人自然地優越於其他民族,所以大和人所使用的日語也自然地優越於其他語言,其原因就在於日語中有「言靈」,而其他語言沒有。這當然是法西斯主義的無稽之談,但毫無疑問它對日本國民教育有深遠的影響。

(1937年,大久保勇市 著 《教科課程の革新実學陶冶実踐體系》,第四章 言靈の信證に於てある國語敎育)

總結

到這裡為止,我已經把言靈概念的歷史大致上梳理了一遍,不難發現,在上代時期,言靈概念已經成型,融合進了神道的方方面面,卻沒有自稱體系;到了近現代,言靈的概念反而被重拾,神秘側發展成為了一整套的法術體系(伴隨著對神代文字的宣傳),而現實側則成為了戰時增強日本民族自信的工具。總的來說,作為日本獨有概念的「言靈」時至今日依然有著它獨特的魅力,並且活躍在各種娛樂作品中。這個言靈啊,exc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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