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莊子·說劍》還有下文。
趙文王「喜劍」,本身不錯,但導致「國衰」,就令人擔憂了。莊子接受太子邀約前來勸諫,首先要讓文王肯聽意見,於是擺出一副旁若無人、傲慢無禮、架子十足的絕世高手樣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又自謂劍術境界極高(「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果然令文王非但不罪,而且「大悅」。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有趣了。
莊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設戲,請夫子。」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敦劍,即擊劍)。」莊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指用劍),長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
這話令正興奮不已、等待觀斗的文王頗為詫異,自然問是哪三劍,結果莊子答以天子劍(「匡諸侯,天下服」)、諸侯劍(「四封之內,無不賓服」)和庶人劍(「無異於鬥雞,無所用於國事」),分別加以形容。如此教導文王一番,果然勸諫成功,令文王茫然自失,閉門思過了三個月,門下劍士盡皆羞愧自盡(「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自處也」)。
這故事轉折太戲劇化,讀來令人不免既感意外,又覺可笑。文王一國之君,可他由疑生敬,由敬生悅,又興奮,又困惑,又茫然,這前後表情的變化實在太豐富了。莊子就像個魔術師,牢牢控制並隨意調動文王的思想和情緒,如牽木偶。現實生活中文士在權貴面前的謙卑順從,在故事裡一切顛倒了過來。
《說劍》以故事說理,故事雖是虛構,卻並非完全沒有現實的依據,否則說理難以有效。劍成為個人使用的流行武器,日常帶劍行走的劍客很多,豢養劍客的權貴不少,劍客之間的競爭常有,這些在戰國時代似成普遍的社會事實。也即在這個時代,由於競爭的存在,用劍之道成為大家熱衷追求的東西,都希望自己勝過別人。趙文王喜劍而至於令門下劍客持續以生死相拼,做法的確有些極端,可正是如此,反推其動機,絕不應只是想尋找或培養劍術高手這麼簡單。他所孜孜以求的,實際是用劍之道,即如修身之道、齊家之道、治國之道、平天下之道等。將對道的追求與對個體生命本質和意義的追求結合起來,原是春秋戰國時代很多人的志向,如孔子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莊子的勸諫所以成功,是因為他關於劍道說了兩句話讓文王信服,所以才會認可他、聽得進他的意見。
第一句話是「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這說的實際上是劍道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即用劍完成自己想完成之事而可天下無人能阻。
第二句話是「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所謂「示之以虛」,是說敵無法掌握對我進攻點,即使發起最凌厲的進攻也歸無效,因其所見皆「虛」而非「實」;所謂「開之以利」,是說我攻敵則能迅速找到有效的攻擊點,無往不利;所謂「後之以發,先之以至」,所的就是獨孤九劍的原理,敵一動便有破綻,我見機而動,後發先至,必能破之。這四句話說的,是劍法所以無敵的道理。
文王斗劍數年,於劍道當已有不少領悟。聞莊子之言,感覺他對劍道的理解,切中肯綮,才為之信服。然而說歸說,做歸做,究竟如何示以虛,開以利,後發先至,卻是要實際展示過才能知道。文王於是七日間在門內迅速選擇出五六位高手來與莊子對陣,代價是「死傷者六十餘人」。
但莊子接下來「三劍」的說法既完全出乎文王的意外,也傳達了對劍道所包含境界另外一種理解,令他因此茫然自失,對手中之劍產生從未有過的根本懷疑。
莊子所說,實際上是一種哲學。
劍,雖在最簡單和直接意義上不過為一種殺人工具,可是究竟它可以給個人、國家、天下帶來什麼?這個問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哲學上加以理解。莊子的意思,劍道若能天下無敵,結果不外乎可以想殺誰就能殺誰,可以主宰天下間任何一人的生死(只要能接近十步以內)。但一個人的生死對其本人而言固然絕對重要,但對於他人則未必,對於國家、天下,更加未必。
殺一個人而對國家、天下無益,便只是「庶人劍」。殺一個人而對國家有益,便是「諸侯劍」。殺一個人而對天下有益,便是「天子劍」
可是,如果我們的真正目的,只是要做有助於治國、平天下之事,那麼,手中這把劍又何妨放下呢?
《說劍》是《莊子》雜篇,思想和文風,如韓愈、王夫之、陳鼓應等古今多有學者認為是縱橫家而非道家的代表。
可是由文中所反映有關劍的文化態度看,我反而認為是縱橫家的風格,儒家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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