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好詩丨雨水節

雨水節

顏梅玖

窗外，雨沙沙地滴落

我躺在床上

從一本庫切的小說里歇下來

去聽那窗外的雨聲

房間里開著暖氣

細葉蘭第二次開出了

一串粉紫色的小花

廚房裡煲著一小罐銀耳羹

香甜的味道瀰漫了整個房間

一整天了

我沉浸在小說的細節中

在時間的表皮上

雨自顧自地嘀嗒著

均勻而有節奏

書中那個老攝影師的身份困境

匯同著它，一起壘高了我的惶惑

這回，是應和

使我感到不安和不快

詩人簡介：

顏梅玖：筆名玉上煙。遼寧省人。現暫居寧波，供職於某報社。作品見《人民文學》《詩刊》《十月》《鐘山》《作家》《中國作家》《詩選刊》《漢詩》《今天》等多家刊物。詩入選多種選集和年度選本。著有詩集《玉上煙詩選》《大海一再後退》。有部分作品譯介到日本、美國和台灣等地。獲人民文學年度詩歌獎、遼寧文學獎、首屆新現實主義詩歌獎等獎項。

網友張益軍點評

詩人與一本小說度過了一整天，但結局並不愉悅，而是不安和不快。這一天恰巧是雨水，是立春過後的第二個節氣，氣溫回升，冰雪融化，降水增多。外面正好是沙沙的初春的細雨，室內一派和諧溫馨的場景：細葉蘭開著紫色的小花，廚房銀耳羹香甜的味道彌散滿屋——這是美好的現實，是「在場」。但一本小說打破了表面的寧靜，讓詩人惶惑，不安和不快。 這是哪本小說？庫切的，有關老攝影師的，那就應該是《慢人》了。其主人公保爾·雷蒙特是一名退休的老攝影師，因騎車被撞，右腿截肢，小說大幕因此打開。 「書中那個老攝影師的身份困境」，因作家伊麗莎白和護士瑪麗亞娜的介入，引起了主人公自我和超我的矛盾衝突。庫切表達了一個殘疾老人的欲求和渴望，更深層次地講述了人類如何在這個世界立足以及如何更好地扮演自己的角色的問題。

當然這裡還要注意「壘高」和「應和」兩個詞，與之相關的就是「雨」，這是本詩的中心意象，也是解讀本詩又一重要路徑。它如簾幕，暫時隔開了詩人和外部現實世界的聯繫。雅克·朗西埃說「開鑿自己的墳墓，所以當世界的聲音太過嘈時，詩人們有時會戴上耳機，感受自己的存在。」此刻，雨就成了詩人的耳機。雨本身就代表一種愁緒和悲苦，「在時間的表皮上，雨自顧自地嘀嗒著，均勻而有奏」，雨亦如銅壺滴漏，摧毀一切，默無聲息，加重人的衰老和死亡。殘疾的老攝影師就這樣在雨中向詩人走來，加重了詩人的惶惑不安，引起詩人對自身命運的哲思與浩嘆。 有人說，詩的外表要自然，內在要洶湧。這首詩無關宏旨，輕聲慢語，似波瀾不驚，卻觸及了人的生命永恆的命題。一場小雨，一本小說，到底引發了詩人內心多大的波瀾起伏，我們無從得知，但正如作者顏梅玖所說「事實上詩歌就是詩人的生命的情感經驗，是存在之思對生命本身的深度探究。」本詩誠如斯言。

在編委會評選中，網友「張益軍」在微信公眾號的評論最終入選，他將獲得300元點評費用。

同時感謝「寒意、木蘭君、柔雨」等網友的參與，也在此展出其優秀點評，以資鼓勵。並希望其他網友繼續參與評詩。

網友: 寒意

和庫切的小說《慢人》一樣，顏梅玖這首《雨水節》也是一篇在貌似平靜的海面下洶湧著情感和思考潛流的作品。 整首詩以雨貫穿始終，雨水，是詩中場景敘事的一個重要元素，也是永遠流走的時間的象徵，同時也是無可改變的命運的隱喻。這首詩以「雨水節」為題，大概就是紀念這個特定的以雨為標誌的日子吧。

詩的前半部分，描繪了一幅細膩溫馨的生活場景。 以「窗外，雨沙沙地滴落」開頭，描寫「房間里開著暖氣」，「細葉蘭第二次開出了/一串粉紫色的小花」，「廚房裡煲著一小罐銀耳羹/香甜的味道瀰漫了整個房間」。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是在什麼情況下觀察到這幅溫馨寧靜的畫面的呢？是「躺在床上/從一本庫切的小說里歇下來」之時。閱讀，會打開我們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門，同時，也會引領我們返觀自身所生活的世界，細膩我們的感受，豐富我們的心靈。這樣的閱讀體驗，想必很多讀者都會有所共鳴。因此，以上詩中所寫場景，既是寫實，但又蒙上了一層從小說閱讀過程中暫時抽離而致的迷幻感。亦虛亦實，亦遠亦近，才使這平凡的生活場景增加了景深和外延，從而增加了詩意的內容量。

後半部分，主要寫詩人特定情境下的感受。 詩人「一整天」「沉浸在小說的細節中」，「沉浸」意味著閱讀之投入，之深入。在這個閱讀過程中，「雨自顧自地嘀嗒著/均勻而有節奏」。這樣的雨猶如畫外音，令人有如聞其聲之感。而「在時間的表皮上」這個新鮮而耐人咀嚼的意象，又給我們描繪出十分強烈的畫面感。雨在時間的表皮上行走，嘀嗒作響，它就像時間的計數器，不緊不慢，從容不迫，似乎在彰顯上帝的意志。由此，雨也就有了時間的象徵意義。但它終究也只是「表皮」上的東西，那麼，時間的內里又是什麼呢？這才應該是詩人思考的重點所在，是本詩的主旨所在，也是最後四句詩句所要傳達的意蘊所在。詩人說：「書中那個老攝影師的身份困境/匯同著它，一起壘高了我的惶惑」「壘高」是增加的意思，形象地道出「惶惑」感的與「雨」俱增，與「時」俱增。這是怎樣的惶惑？為什麼惶惑感會增加？

聯繫庫切的小說《慢人》中主人公老攝影師的身份困境，我們或可得以更好的解讀。是衰老的肌體與旺盛的生命慾望的衝突？是病弱的羞恥與維護生命尊嚴的兩難？是生活的理性與感性難以統一的矛盾？還是堅守真實原則與言不由衷的悄然背離？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一個讀者的生活經歷和思考角度不同，對庫切小說的理解也就不同，對於詩人筆下老攝影師身份困境的定位也難免會有差異，但無論哪一種，都讓我們感受到矛盾的掙扎和無可消解。同時我們知道，隨著時間的流逝，種種困境也必將降臨到我們自己身上，並將日益嚴峻。這樣的「應和」就是現實生活境遇與小說人物命運的深切共鳴。詩人以自己「不安和不快」的感受結束，表達了對人類無法迴避的生命問題的深刻關切，給讀者留下無限思考回味的空間。

這首詩對於生活場景採用生動細膩的筆法進行描摹，對於生命的困惑這一宏大複雜命題的表達卻用筆簡約，迂迴曲折。前後形成的對比，更進一步彰顯出主旨，此時溫馨、安寧、充滿活力的幸福生活，是否也終將迎來冷寂、危機、衰頹的結局？生命的過程是否就是時間的實質內核？當然，這是個開放式的話題，詩人並沒有給我們明確的答案，她只是帶領著我們去深入，去思索，這也就夠了。 從意象的營造上看，本詩聲色兼具，畫面感極強，而且虛實相生，給讀者以極大的想像空間。 好的詩歌不僅要給人以美感，而且要有深廣的內涵，具有深度思考的力量。這首詩，無疑做到了。

網友: 木蘭君

這首詩構思很巧妙，表面上是描寫雨水節一天的生活情景，實際上是藉助於「雨」這種自然現象，這種代表著淡淡愁緒的意象，在可見的事物與不可見的精神之間搭建起一種聯繫，通過字裡行間作者融入的感受、體驗和情緒，投影出一種人生態度與心靈經歷。可以說，《雨水節》是一篇借事明理的詩作。文中有幾處現實生活與虛擬小說中的呼應與對比。「雨沙沙地滴落」、「我躺在床上」、「歇下來」，這些映襯了慢節奏的生活，與作者看的小說的書名《慢人》（Slow Man）融合。這本小說是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於2005年創作的長篇小說，主角名叫保羅?雷蒙特，是一位60多歲離異的退休攝影師，全文描述了他在一次人生的無常中，遭遇車禍，老無所依，不能自理，被社會嫌棄的經歷。在情景的白描中，有兩處作者與主人公身份與生活節奏的碰撞。雨水節，二十四節氣之中的第二個節氣，正是東風解凍、萬物復甦之際。這一天，傳統習俗上，出嫁的女兒要回家探望父母，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作者卻是獨處一隅。「細葉蘭」、「粉紫色」、「自顧自地」、「均勻而有節奏」，呈現的是一派富有生命力的明麗色調的開春景象，勾勒出了一種「慢生活」的溫馨美好畫面，折射出作者與小說的主人公一樣，有著同樣的「邊緣人」的形象，有著與現實主流社會「快節奏」的隔膜。在共鳴中，「惶惑」、「應和」、「不安和不快」，明快的節奏很快轉入暗淡，好似人生的起起落落，終將面對的過去與現在，已知與未知，感性與理*****織碰撞，虛擬與現實之間相互轉換、映射。作者從老攝影師面對人生無常後的艱辛與無奈、孤獨和無歸屬感中，開始思索自己的未來。從「身份」一詞中，透露出作者對柏拉圖「我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這一哲學命題的思考，以及對現存孤寡殘疾老者群體生存困境的憂愁。

網友:柔雨

雨是那麼的冰涼刺骨，水是那麼的暗含柔情。而在這一個「雨」和「水」交雜的季節里。詩人在一個溫暖的、尚開著暖氣的、煮著熱乎乎的銀耳羹的屋子裡，手捧探討在逆境中如何獲得拯救的庫切的作品。在作者看到主人公遭受沉重打擊後，他放下了書，靜謐地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從而使作者更加的沉浸在攝影師身處逆境的遭遇里。於是，「應和壘高了我的惶恐，使我感到不安和不快」。但是，詩人並非如此的絕望，他房間里「細葉蘭第二次開出的一串粉紫色小花」，正是詩人汲取力量的源泉，也是詩人庫切總能在逆境中找到的前進力量。 庫切筆下那些人物的滄桑與不幸，並非只是想激起人們的思考與同情，而是他希望可以由此將作家的社會責任感以及人類對於歷史文明的責任感建立起來。而顏梅玖從庫切的作品中體會到了這種社會責任感，所以書中那個不幸的攝影師、屋外的那場冰涼刺人「雨」才體現了屋內那朵充滿生命力且「第二次」綻放的粉紫色小花，更加傳達了詩人對於「應和」這一現象的惶恐與不安。同時，這也是值得我們所思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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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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