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灣村的蜂蜜

有福不雙享，油餅不蘸蜜。老輩人的這話流傳很廣，有些老人也確實謹遵教誨，油餅與蜂蜜不同吃。比如我爺爺。我第一次見我爺爺的時候，他已經八十多歲了，來我父母家「占孫媳婦」。爺爺戴著青布做的瓜皮小帽，便衣領的深藍色上衣，青褲子，顯得乾淨利落。他走路說話不緊不慢，不慌不忙，看起來很有主見，又很隨和。

吃了會咋樣？遭罪。爺爺說話心平氣和，情緒上從不渲染，他說出的每句話，彷彿是對世間真理的簡單重複。油餅不蘸蜜，是惜福、知足、感恩，這些確實是真理。

而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裡。肯堅守著油餅不蘸蜜的古訓的，我也就只見過我爺爺。而金黃酥軟的小油餅蘸老蜂蜜，依舊是宴席上常出現的一道誘人主食。

油餅蘸蜜，香得我爺爺不敢吃。我爺爺最贊同的蜂蜜吃法，是喝，早晨起來剜那麼一小疙瘩，溫開水化了，就是二蜜水，常喝二蜜水，強身健體美容治病……好處說不完。可是蜜太少了，過了收蜜的時節，有多少錢也一時難以找到。物以稀為貴，董灣村裡自是有聰明人，他們很快看到了商機。

農曆八月十五前是土蜂蜜成熟的時候，由於產量小，一般人家都不會拿到市場賣。自己也不怎麼捨得放開來吃，給親友分點，剩下的密密實實裝好，藏在最可靠的地方，遇著小孩兒不乖，或者重要日子裡取出來享用一點。也就是說，蜜一直有，一直很少，似乎做不成賺錢的營生。

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縣裡當時有個糖廠，收購進去的玉米、甜菜等，轉眼就變成糖稀，又變成水果糖了。村裡有見過製糖程序的，靈感就此產生。他們把白糖熬成糖漿，再兌上真蜂蜜，這樣一來，不用增加千萬隻蜜蜂，蜜蜂不用四處奔波找花粉，蜂蜜的產量提高一倍左右。

董灣村的蜂蜜就此聲名大振。

盛名之下必有累。比如歲蠻爺。他熟練的掌握著蜂蜜增產的訣竅，生意做得越來越順。龍山鎮的人慕名來買，隴城供銷社也想批量訂購。隴城的人精著呢，他們打問出董灣村總共沒養多少土蜂，哪來源源不斷的蜜呢？四處收購，零收整賣……歲蠻爺解釋不清了。

「你驗嘛，驗了就曉得是不是真蜜。」歲蠻爺底氣十足，他還教他們怎麼辨真假：拿一划子饅頭蘸一下，能滲進去的是真蜜，浮在上面的是白糖。

供銷社的人用嘴巴嘗，用饅頭試，最後用儀器反覆測，還是分不出真假。和真的一樣，那就是真的。從此，董家灣蜂蜜名氣更大，需求量也更多。

當然，董灣的白糖需求量也猛增，把白糖和蜜蜂聯結起來的，是董灣人的智慧。從食用角度來說，白糖性涼，經過熬制的白糖趨於溫補，雖然營養成分遠比不上含大量特殊物質的蜂蜜，總之是有益的。董灣人在賺取白糖和蜂蜜的差價的同時，滿足了廣大渴望吃上香甜土蜂蜜的人們的熱望。

曾有那麼些年，方圓數百里的集市上，中秋節的來臨總是伴著董灣人走街串巷收蜂蜜，大缸小桶賣蜂蜜的紅火場面。

近十年來，董灣村似乎再也沒賣蜜的了。為什麼呢？還得從那個糖廠說起。當董灣村的蜂蜜南征北戰的時候，縣裡辦的糖廠因經營不善，決定倒閉。大桶大桶的玉米糖稀低價處理給了個別董灣人，被如法炮製，與少量蜂蜜融合後，走向集市。這通透亮澤香味馥郁的蜂蜜很搶手，很快賣光了。那些被當做寶貝一樣捧進家門的蜂蜜，在兩三天後，全部開始發酵，發酸、分離。

這次事件後，董灣村人似乎再也不賣蜂蜜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其實，董灣村人不必忌諱買賣蜂蜜的營生。縣裡生態越來越好，一年三季有花，特別是成片的果園開花時，多少只蜜蜂都采不過來。

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同樣適用於一個村莊的歷史。玉米糖稀引發的信任危機，只有在反覆的、無數次的信守承諾中，樹立起誠信的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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