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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望廬山瀑布》絕句「偽作說」析論

摘要:目前關於李白《望廬山瀑布》絕句著作權的懷疑,四個方面的論證皆存在疏失:一、該首七絕對於同題五古的因襲,是正常的文學現象,不意味著其出自別人;二、此詩未載唐人李詩鈔本及選本,亦未見時人引及,至多說明此詩在當時流傳未廣,不能據此否定李白的著作權;三、詩中「生紫煙」主要指廬山香爐峰生機煥發的吉祥景象,不能簡單以煙霧遇陽光而消散的物理來刻舟相繩;四、七絕與五古風格的差異,是由於詩人的創作視角、情緒及時間的差異所致,不能證明七絕為偽作。七絕與五古各有優長,二者是具有互文性的篇章。

關鍵詞:《望廬山瀑布》;同題;互文性

作者簡介:邵傑(1984-),男,文學博士,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唐代大詩人李白有兩首《望廬山瀑布》詩歌存世,一為五言古詩,一為七言絕句。由於後者篇幅較短,內容精鍊,且多年來入選各類詩歌選本及各級教科書,所以更為世人所知並廣泛接受。此詩字數不多,不少人可隨口背誦:「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1](P3027)長期以來,此詩均被認為是李白的作品,直到2016年,孫尚勇教授發表文章認為,七絕《望廬山瀑布》並非李白的作品,它極可能是晚唐五代或宋初人根據李白的五言古詩所改寫的[2]。此說一反前人歷來相沿的看法,頗具學術勇氣,但究竟有無道理,能否成立,恐怕仍需認真仔細地進行檢驗。

孫尚勇先生在文中共提出了四個理由來支撐其觀點:一、七絕《望廬山瀑布》因襲五古以及李白他作的地方過多;二、李白同時代的文人、唐人李詩抄本、現存各種唐人的唐詩選本和唐人詩文評皆未曾提及七絕《望廬山瀑布》;三、七絕內容本身的疑問:「日照香爐」不可能「生紫煙」;四、七絕與五古的風格不相類,五古略見稚拙,有欣喜的天仙之氣,七絕太過純熟,看不出表達了什麼明確的感情。[2]由於這四個理由具有各自相對的獨立性,故於此集中引述之後,不妨依次展開針對性的辨析。

首先,孫先生的第一個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古往今來,很多文學作品中,都存在因襲他作的成分,有時甚至是直接引用。本質上說,這與作品的真偽問題並無根本關聯。比如古人詩歌作品中獨特的「集句詩」,就是直接擇取他人作品中的成句來組建新的篇章。這種新的篇章,往往呈現出新的意蘊和味道,雖然通篇文字都取自別人,但仍然可以算作新的作品,理應歸入集句者的名下。又如《詩經》同一篇中往往出現重章復沓的現象,雖然可能是施諸音樂的表演性使然,但在文字效果上,就是顯而易見的自我重複。這也昭示出,文學作品中的因襲及其程度,不能作為判定作者問題的標尺。

而且,從藝術創作規律來看,文學作品中某些成分的重複,實為不可避免的現象。後輩作家向前輩學習,從而借鑒、吸收前輩作家創作的成分與養分,甚至直接挪用人物、情節等作品構成要素,均屬文學發展過程中的固有現象。文學作品的創新,很多時候只是局部的創新,未必是全盤的推倒重來。除開借鑒他人的創作因素,作家自身的創作亦然。很多作家包括詩人在進行創作時,往往有自己較為常用和喜愛的意象、辭彙乃至人名,甚至形成創作習語和思維定勢,形諸文字時就會不自覺(或自覺而難以改變)地呈現出某種程度的自我因襲與重複。而且,為了強化自身的存在感,某些作家在創作時還會有意識地進行自我因襲,以期作品獲得鮮明的特色,為人所記取。雖然有不少作家在呈現作品時,往往會力避蹈襲,多求新變,但浪漫色彩濃厚的李白詩歌顯然不在此列。李白生性瀟洒,曠達不羈,從其詩歌創作的總體態勢來看,他並不刻意追求自己每首詩歌的新意,亦並未謹守某些「避嫌」式樣的規矩,而是以氣馭辭,重在呈現自我。應該說,兩首《望廬山瀑布》出現某種程度的自我因襲,並不令人意外。

其次,孫先生的第二個理由也顯得較為牽強。眾所周知,古代文獻並未悉數存留於後世,如今所見的各類材料中唐人未曾提及李白這首七絕,不代表當時人不了解、不知道這首詩,更不代表這首詩不存在。除卻文獻存留的有限性,還需考慮文獻記錄的選擇性。文學選本往往有編選、審美等方面的側重,唐人的唐詩選本未選此首七絕,並不能證明其不存在;而唐代的詩文評等著作本身就是讀書的「餘事」,並非籠括一代的作品而立論。至於孫先生文中舉敦煌遺書中的李詩唐人抄本無此七絕,確系事實,但此抄本僅抄錄李白詩歌一小部分,很多重要作品都遺漏未錄,據此論斷七絕《望廬山瀑布》非李白作品,顯系武斷。

至於李白同時代文人未提及此首作品,實乃情理中事,唐代雖然詩歌創作繁盛,但同時代的文人提及他人作品的例子並不太多,起碼比起整個唐詩創作來說,比例實在極低,若據此而立論,那大部分唐詩作品恐怕都得背負「偽詩」之名。細緻說來,此種現象,主要與古代文學作品的傳播境遇有關。唐代的詩歌作品,傳播最廣的當屬被之管弦便於散播人口的樂府詩,而其他詩歌的傳播,恐怕要更多依賴當時的社會環境尤其是交通狀況與人際交往情況。所以,時人未提及此詩,只能說此詩當時流傳未廣,尚未為人所熟知、接受,而不能證明此詩的不存在。實際上,孫先生在其文末也提到宋本《李太白文集》與北宋人所編的《文苑英華》《唐文粹》《廬山記》中都有此首七絕,說明李白此詩在創作出來後並未隨即大顯於世,應由專人集中保存而流傳及宋。

再次,孫先生的第三個理由恐怕有望文生義的嫌疑。孫先生在文中綜合引證分析了前賢的諸多說法,認為初日照射香爐峰不可能生出紫煙,具體論證可分為兩點:1、日照下瀑布出現的應是彩虹色,而不是紫色;2、日光照射只會使紫煙消散,而不能生出紫煙。如果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考察,孫先生的論證無疑頗有道理。但在文學語境中,語句不能悉數作為科學事理來分析。李白詩中此句所觀,應與瀑布距離較為遙遠,所以才有「遙看」之語;而首句「日照香爐生紫煙」應是針對香爐峰的景象而發,而不是說瀑布生了紫煙。孫先生的第一點論證恐理解不確。從較遠距離來看香爐峰,其雲霧繚繞自不待言,日光初照下,確會有紫煙出現在視野之內,當然,以實際情形而論,當不僅有紫色,起碼還會有紅色呈現。李白此處用紫煙既有實寫的成分,恐亦有深層的寓意。紫色在傳統文化中常被作為高貴、吉祥的象徵,尤其在關涉雲、煙之時,西晉郭璞的《遊仙詩》中即有關於紫煙的語句:「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3]李白此處亦用「紫煙」之語,恐怕不僅是要呈現香爐峰上的祥瑞之象,而且是在寄託詩人內心深處對於仙氣仙道的渴望與追求。

至於「紫煙」之前用「生」字,也暗含多種寓意。「生」有升騰之象,符合日出初照時雲霧逐漸消散的自然景象,也象徵著日出之後生機勃發的自然規律,同時與李白一貫的熱烈豪放風格相匹配。需要強調的是,紫煙之「生」,不單純是由於日光照射,而應歸結為香爐峰自身所生。這與古人的觀念有關,尤其是地理學家多認為,萬物的發生髮展都源於氣機的運行,山川河流都是氣的融結與表現。李白此處所寫,與此種觀念相合,其將紫煙作為廬山香爐峰的生機表現,與日光互相映發,呈現出令人振奮的吉祥景象。「生」字的使用,可謂精確、精妙。

複次,孫先生的第四個理由並無充足的說服力。同題而不同體的作品,在風格上存在差異,實在正常不過。具體到《望廬山瀑布》,五古由於以五個字為單位,所以傳遞情感顯得樸拙一些,至於是否有天仙之氣,似乎見仁見智。揆諸五古所寫的情形,應是作者登上香爐峰之後的所見所感,所以有「初驚」「仰觀」「流沫」等語詞。而七絕則是包含著遠望視角的創作,且以七個字為單位來傳遞情感,所以顯得更為從容,技巧上也更為圓熟。二者是在不同角度或者說不同時間點對於廬山瀑布的觀感抒寫,有情緒、風格上的差異,並不令人費解。至於這種抒寫表達了何種感情,可由學界繼續探討,但這並不能否定七絕為李白的作品。

要之,關於《望廬山瀑布》七絕非李白作品的懷疑,目前來看,都不太能夠成立。此詩仍應歸於李白的作品。不過,此詩的詩題及內容在各類版本中用字存在歧異,經學者研究,此詩的通行本文字面貌並非此詩的原始面貌,而是經由李白自己修改和後人篡改個別字眼(如改「長」為「前」、改「半」為「九」)的混合式文本[4]。另需注意的是,南宋胡仔引此詩首句為「日暮香爐生紫煙」[5]。此種文字的來源,目前尚未考知,但「日暮」與「生紫煙」雖在物理上亦可講通,但在內在肌理上總嫌扞格,不如「日照」來得更為貼切、契合。這些狀況總體而言,均屬此詩的流傳與接受問題,並不能在事實層面否定此詩的著作權。

如果仔細體察,關於李白此詩是偽作的說法,其實暗含著一個頗為有趣的命題,即如何理解七絕與五古的關係。這種關係,又至少牽涉到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是七絕與五古在時間上的先後,一是七絕與五古在藝術上的高下。關於前者,雖然學界對二詩的系年尚未形成一致的看法,但都認為五古的創作時間在前,七絕在其後。這一點在兩首詩的文本中有所體現,五古更多近景的描寫,七絕則遠近皆有,顯得更有層次感。創作姿態的從容,需要時間的疏離和空間的距離,這是文藝世界的通則。那麼,為什麼寫了五古之後,又寫了七絕的同題之作呢?或者說,七絕是否為續貂之作呢?這就必然涉及二詩在藝術上的高下問題。

雖然作為同題之作,七絕在後世的總體影響上遠超五古,但宋元明清時期,亦有相關評價認為,五古在藝術上優於七絕,尤其「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兩句,獲譽更多[1](P3029)。仔細推求之下,五古關於瀑布的描敘雖然用語亦有誇張,但因過分緊扣瀑布來寫,反而顯得較為質樸。所謂的「海風」「江月」全出詩人想像,與其他瀑布景語形成了反差,使讀者由此產生了思想上的抽離,但這種反差與抽離並未在五古中得以持續,其後接續的實景描寫已在無形中沖淡了這兩句的藝術感染力,甚至使其顯得有些突兀。以此兩句來判斷五古的藝術成就,本身就沒有多少說服力,遑論將其作為勝過七絕的依據。

再觀七絕,從首句的香爐峰到次句以下的瀑布,視線的聚焦點自上而下,十分符合李白一貫的高蹈風格。此下所言的瀑布如掛,則不僅道出了瀑布在遠看之中的整體性,而且將瀑布的動態表述為靜態,在符合詩人遠觀之象的同時,也凸顯了瀑布與山峰的差異乃至對比。山峰靜默而蒼翠,瀑布則如白練,二者的差異才是「掛」字得以存在的前提。第三句的抒寫,又將瀑布還原為動態,「飛流直下」當屬近處取景,說明此時詩人已由遠及近來進一步觀察瀑布;而所謂直下,也堪可表明瀑布的水勢之盛。瀑布三千尺,當然是虛數,帶有誇飾的成分,但也從側面反映出了瀑布的長度和山峰的高峻。高山和瀑布相得益彰,瀑布飛流而下,無疑給人留下一種明快、激越的觀感與心理震撼。這種崇高、雄壯的美,充分體現出自然山水的生命力,也觸動了觀者包括詩人在內的情思,令人澡雪精神。之後末句的呈現,完全是一種誇張的想像。銀河,在我國古典時期經常被提及,相似的表述還有天河、銀漢、星河、星漢、雲漢、河漢等,其星象呈現為一條乳白色的亮帶,似銀色之河而得名。詩人將瀑布比作銀河,除了色彩的相似之外,亦再次將視線調整至遠觀,從而在整體色彩上凸顯出瀑布的存在。

縱觀全篇四句,詩人的情緒層層遞進,視線亦不斷調整往複,先是從山峰到瀑布,由上而下;後又由遠及近來進一步觀察瀑布;最後則又抽離開去,將飛翔的思緒巧妙地賦予到瀑布的流動性之中,給人以奇絕妙絕的藝術享受。更為可貴的是,詩人在選取意象來呈現目見之自然時,不是孤立地進行單一的表達,而是將陽光、山川、紫煙、瀑布等各種物理景象綜合融匯,注重它們之間的溝通與互動。詩作中的「照」、「生」、「掛」、「下」等字眼,無不體現出此種寫作意圖。詩作的這種表達方式實際上已經充分灌注了作者的所思所感,可以說,詩中的景色既是自然,又無不反映出詩人投射其中的主體意識。

持之與同題的五古比較,可知五古中的景物描寫,更像觀察者的客觀記錄,雖然其中亦有想像之辭與仙趣之筆,但都遊離於景語之外,類似於插入的「補白」,景與情並未妥帖地融合;而七絕中的景物,則與詩人的主體生命緊密相連,物象與情感在其中,是高度統一、難以區分的。詩篇傳遞出的景色之美,就是作者情感的中心所在。因此,以藝術成就而言,七絕實遠在五古之上。關於這一點,歷代大多數讀者是有共識的,七絕的強大影響力正是以此為依據。但若從主旨的顯露程度來衡量,七絕顯然遜於五古,五古中的遊仙之意已陳說得十分顯豁,七絕則未有相似語句來顯志,只能通過相關意象來比推。七絕中「紫煙」之語寄託有詩人的仙懷,前文已論;而末句「銀河」意象的出現,實為五古中「河漢」意象的復見,其相關敘寫恐不單是為了形容讚歎廬山瀑布的造化參天,亦未嘗不可視為詩人李白對於修道通天理念的潛在認同與隱蔽表達。也就是說,五古詩作中那種因山水之美而渴求仙道的意緒在同題絕句中仍然存在,只不過比較隱約罷了。

如此看來,五古之優長主要在思想宗旨上,而七絕之優勝主要在藝術手法上,二者的優劣抑揚,實際上取決於各人所持的衡量標準及其重心設置。如果拋開簡單的等級判斷,將同題的五古與七絕視為互文性的篇章,似乎更為合適。誠如程千帆先生所言:「李白,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在同一題目之下,寫了一首五古之後,再寫一首七絕,絕非隨便的自行重複,而是有意識地互相補充。」[6]合觀二者,無論在思想性還是藝術性上,都可互相補充、相得益彰,同題作品之妙,於此可見一斑。

參考文獻:

[1]詹瑛.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M].第六冊.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

[2]孫尚勇.七絕《望廬山瀑布》是李白作品嗎?[J].古典文學知識,2016(6).

[3]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865.

[4]孫桂平.李白《望廬山瀑布》(其二)異文問題思考[J].集美大學學報,2010(2).

[5]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後集卷四.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23.

[6]程千帆.關於李白和徐凝的廬山瀑布詩[A].古詩考索[C].程千帆全集:第八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37.

(本文原載《殷都學刊》2018年第1期。感謝邵傑老師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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