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女和憨貨的金婚：答應愛你一定會做到

每天讀點故事簽約作者：許也 | 禁止轉載

1

泥漿池是個村，村子不大，名字不好聽，卻實打實是個漂亮的村子。

阿春是泥漿池村大隊書記的女兒。村大隊書記家以養鴨子，賣鴨子為生，養了好幾百隻，所以阿春打小跑得快又會水。大隊書記逢人就說阿春是個機靈能幹的丫頭。大家迎面都是笑呵呵地附應，背地裡卻都砸吧砸吧嘴，「機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個啞巴。呵呵呵——」

阿峰是隔了兩個村的徐集村最西頭全村最窮那戶人家的兒子。他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兩個弟弟。

阿峰打小不愛說話，又瘦，又黑，村裡人都叫他「小癟四」，當地的話說得快了像「小鼻屎」。久而久之，大家忘了他叫阿峰，也不管什麼「小癟四」，大家都喊他「小鼻屎」。

阿春九歲的時候，村裡來了一個教書先生。政府說要在當地辦學校。阿春入了學，可窮人家孩子那麼多，哪能隨隨便便都入學？

阿峰就不能，上學？他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底下還有兩個弟弟，怎麼輪也輪不到他。他就自告奮勇要放牛，每次放牛，他就在心裡謀劃著把牛栓在村頭，然後自己偷偷去聽一節課。可是每次又怕牛跑，就偷偷摸摸地牽著牛，看著別的小孩子背著書包，上學放學。他很想去聽聽那個教書先生在說些什麼，可是牽著牛他不敢靠近呀，他怕牛發出「哞——哞——」的叫聲。

同村的小胖子喚著阿峰。「小鼻屎，快把我書包拿著，我去上個廁所。」一眨眼的功夫，小胖子就不見了。

「書包，拿過來！誰讓你欺負我們家阿春的？啊——」一個大人衝上來。

「沒有，我沒有——」阿峰嚇得直搖手，那模樣就像是被捉住了的螞蚱。

阿春，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就一直指著書包，看著她媽憋紅了臉。她媽就是因為嗓門大說話凶，所以人稱「大蘿蔔」。她媽一把奪過阿峰的書包，「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們家阿春了」。

阿峰嚇得不輕，等他緩過來，牛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阿峰找牛，找到了天黑。阿峰的爸媽也在找他，草堆旁阿峰他媽一把抱住阿峰，「娃呀，你怎麼呆在這兒？」阿峰他媽說著竟然哽咽起來了。

阿峰已經說不出來話來了，嘴裡一直重複著，「牛，牛——書包，書包——」阿峰媽一摸阿峰的頭滾燙得嚇人，連忙抱著阿峰往家裡跑。大晚上，阿峰媽，阿峰爸，輪流著用毛巾擦阿峰的身體。

「孩子他爹，阿峰，該不會是中邪了吧。」

「我看不像，估計是想讀書想瘋了，孩子他娘兒，咱明個，還是把他送上學吧。」

……

就這樣阿峰成了家裡第一個要上學的孩子。

阿峰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在看見他爸手上書包的那一刻，他兩眼發光，一屁股坐起，一股溜地接起他爸的手裡的書包。

阿峰開始上學了，這在村子裡對孩子們來說可是件大事。因為阿峰聰明，作業有問題甭管什麼找阿峰啊。每到晚上，天黑之後，阿峰家總是陸陸續續地來些大人小孩，問今天老師布置了什麼作業，問某某個式子怎麼解。

阿峰娘可自豪了，每當村裡人進了家門，她首先喊，「阿峰阿峰——有人找。」

阿峰，還是沒有念完初中。初一那年，他爸一頭栽在了田裡，再也沒有起來。阿峰的哥哥已經出門打工了，阿峰一下子成了家裡的主要勞動力。他每天去大隊里跟著大人們一起要上工(幾十年前，村裡生產隊幹活叫「上工」)，15歲的他勉勉強強算上一成人勞動力。

2

阿峰20歲那年，人家給他介紹了個泥漿池的對象。他去那家一看，有點不敢進門。阿春娘還是那麼趾高氣昂，她手一指，「喏——我們家阿春在村西頭挑擔子。」(挑擔子就是用扁擔挑東西)

阿峰拔腿往村西頭跑。田埂上，阿春挑著擔子，搖搖晃晃地走著。阿峰要接過阿春身上的擔子，阿春直搖手。

阿峰不服氣，「哼——我還不如個小姑娘嗎？」阿峰一口氣跑到阿春家找阿春娘要了個扁擔，又哼哧哼哧跑到地里，挑起另一擔稻草。一擔稻草看著不咋地沉，阿峰站起來，腳卻像灌了鉛，挪不動。

阿峰看見阿春回頭看了他一眼，就咬咬牙著急地站了起來，「咯吱——」扁擔斷了。阿峰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了，「呵呵呵——」阿春也笑了，阿峰覺得阿春眼睛裡像有星星很好看。

阿峰阿春結婚了，沒有酒席，辦不起。其實也是因為阿峰娘嫌棄阿春不會說話，阿春娘嫌棄阿峰家裡窮。

洞房花燭夜，阿峰對阿春說，「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阿春親了一下阿峰的臉蛋，然後使勁點了點頭。

那天月亮很美，星星也很美。

結婚嫁妝阿春帶來五隻雞，五隻鴨。阿峰娘說，雞要養著下蛋，鴨也要養著下蛋。阿峰結婚第二天還是殺了一隻鴨，阿峰的娘和兩個弟弟狼一樣地搶著吃。阿春吃了半個腿，另半個她夾在阿峰碗里，她就一直看著阿峰呵呵地笑。

阿峰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一定要對阿春好。

阿峰幹活比以前更賣力了，身體卻也更壯實了。

阿春肚子漸漸大了起來，阿峰家本攢了點錢，在兩個弟弟娶媳婦兒後，家裡又無分文。阿峰每天愁眉苦臉的，阿春還是樂呵呵的。可是，阿春越樂，阿峰的心裡越是著急。夜裡，阿峰懷裡的阿春甜甜入了夢，阿峰看著窗外透過窗帘的絲絲月光，心裡亂成一團麻。

年底，阿春生了個大胖小子。阿峰娘很是高興，從來沒有給過阿春好臉色看的她，竟然端來了一碗肉湯，雖然嘴裡嘀咕著，「好好補補，奶水多才能喂好我的大胖孫子。」

阿峰每天都站在村口，眺望著外面，他覺得是時候出去闖一闖了。他給孩子起名叫「闖兒」。

3

正月十六，過完小年，又是雙日子，阿峰背上幾件衣服，就去鎮上趕車。阿峰知道阿春站在村頭老槐樹下，但是他不敢回頭望。他知道阿春肯定抱著孩子淚眼汪汪，走了約摸五六百步，阿峰還是又回頭看了看，阿春還是站在那裡，就那麼站著……

阿峰朝阿春揮揮手，兩行滾燙的淚無聲無息滑過臉龐，阿峰沒有擦。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殘酷。阿峰每天早上一個饅頭，中午兩個饅頭，晚上半個饅頭。

每天繁重的工作量讓他根本沒有時間想到那個村莊，想到那個淚眼汪汪的女人，想到他那個還沒有滿周歲的孩子。只有蹲在工地一角，就著白開水，有時候是自來水。嚼著饅頭的時候，他才會想起，家裡那個女人做的飯，想起那個女人會笑的眼睛。

阿峰每天幹得很賣力，他的工錢也總比別人多了幾塊錢。一天夜裡，幾個工友商量著，把熟睡的阿峰從公共床拖到地上，沒有開燈，就那麼胡亂地踢著。阿峰沒有護頭，他緊緊地捂著胸口，口中苦苦哀求，「你們打我，打我就行，千萬不要拿我的錢。」大家嘲弄著，「要錢不要命的狗崽子，哈哈哈——」

大家終於打夠，各回各自床睡覺，大家的呼嚕聲再次響起。阿峰艱難地爬了起來，找到水龍頭，抹了抹臉。他洗掉臉上的血漬然後認真擦了擦手，掏出胸口那一張十元，一張二十元的人民幣，然後笑了。他心疼地把兩張錢捋直，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放進胸口的口袋。那個口袋，是他臨走的時候阿春給他縫的。阿春縫的時候不小心還被針戳了一下，口袋上還留著她一星點的血漬。

第二天，是阿峰來工地五個月以來，第一次沒有上班。大家都笑著說阿峰是病了，沒有人說他是被打的。

第三天，阿峰準時上了班。他還和以前一樣賣力，不說話。只是大家能明顯感覺到他的力氣不如以前了，比如說以前他抗兩包水泥氣都不喘，現在同樣的兩包，他抗得搖搖晃晃。

……

還差兩天，阿峰在工地就滿九個月了。村頭的大胖子也來到了工地上，「小鼻屎，你娘真的是太刁鑽了，你媳婦還在餵奶呢，你娘就讓你媳婦兒去放豬，還又打又罵你媳婦兒。你媳婦兒也是夠種，你媳婦她娘要接她回家，你媳婦兒還直搖手，不願意——」

大胖子的話還沒有說完，阿峰就收拾行李。去結工錢了……

4

阿峰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又從高速公路下車連夜走了三個多小時才到家。他拍打著家裡的窗戶，先是聽見了孩子的哭聲，「阿春，是我——」屋子裡的燈亮了，阿春赤著腳開了門。

阿峰一伸手把阿春鎖在懷裡。「你怎麼不披件衣裳」，看著瘦了一圈的眼裡含淚的阿春，阿峰揉了揉眼圈，「我不走了——」

阿峰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錢，又借了些錢承包了一輛縣裡到村裡的農班車。阿峰不會開車就雇了一個駕駛員，然後背著小包收錢。

村裡的人都開始找著阿峰說話，他們也不叫阿峰「小鼻屎」了，「阿峰，你這是當上了老闆了啊。坐著就能收錢，多舒心——」

阿峰就笑笑不說話，每天在車上收錢找零錢，沒事了就看著車窗外熟悉的風景。他喜歡笑，不是因為大家的話有多好聽，也不是因為路上的風景有多好看，而是，他心裡惦記著，家裡有一個人，做了飯，在等他。

一天傍晚，阿峰收錢暈倒了。售票員是一個很累的活，要扯著嗓子攬生意，扯著嗓子照看大家，還要扯著嗓子收錢找錢，扯著嗓子報站。阿峰更累些，因為他的農班車一天跑縣裡三趟，也就是白天里基本沒有停歇的時候……

阿峰暈倒，迷迷糊糊卻也還有些意識，他嘀咕了老半天，大家才聽明白那句，「不要告訴我媳婦兒——」

阿峰清醒後急急忙忙往家趕，因為暈倒，所以遲了一個多鐘頭。阿春等在村頭老槐樹下，見了阿峰開始支支吾吾，阿峰知道阿春是在問他為什麼回來遲了，看著阿春的眼睛啊，阿峰找不到什麼合適的理由，又怕阿春瞎擔心就實話說了，「我今天在車上暈倒了。不過，你看——我現在沒事兒了。」阿峰說完孩子般轉了個圈。

進了家門，阿春把阿峰摁倒在椅子上，給他揉太陽穴。阿春的手白白凈凈一點不像村裡女人的手，她的指法沒有規律卻很嫻熟。每次阿春給阿峰揉完太陽穴，阿峰就像泡了個熱水澡，渾身舒暢。

阿峰正吃著阿春剛端上來的冒著熱氣的飯菜，阿春又遞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明天下午給你送水」，阿春又轉身拿了鍋灶台上的一袋紅糖，指了指。阿春露出詢問的表情，阿峰點了點頭。

阿春笑得很開心，就親了阿峰一下，阿峰也跟著笑了。地上剛剛學會走路的闖兒，搖搖晃晃也笑出了聲。

去年冬天，我坐過一輛農班車，車子開到一個叫徐集村村口的地方，老頭兒笑眯眯對大家說，「大家等等我兩分鐘哈，兩分鐘就好，我家老婆子給我送水來了。」

我伸出頭看見那個老奶奶端著一大碗冒著熱氣的紅糖水。

他們倆笑得很開心。

老爺爺上了車，我揚起臉笑著對售票員爺爺說，「爺爺你和你家奶奶關係真好——」

老爺爺哈了口氣搓了搓手，透過後車窗看著小成一個點的老奶奶，一直在笑。

「好什麼好，只不過結婚時答應她的都做到了罷了。」（原題：《從前慢：阿峰》，作者：許也。來自：每天讀點故事【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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