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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邢岷山&鈕曉晴:心遠地自偏

離開滿覺隴村,沿「水樂洞」的指示牌入山徑,世界立即清凈了。山徑僅容兩人並行,寂靜,古雅,是乾隆古道的一部分。隨著地勢的升高,視野所及,便從山塢里房屋稍顯密集的村落,上移至白鶴峰的茶田與山脊,漸入佳境時,「水樂洞」到了。

這是杭州南高峰「煙霞三洞」中,位居中間的一處洞穴,初建於五代,因洞中有泉水流出,淙淙水聲如奏樂而得名。蘇東坡在《水樂洞小記》道:「泉流岩中,皆自然宮商。」洞深30米,從入口往內,漸漸逼仄,最深處僅一米寬。是一個石灰岩洞穴,洞中多鐘乳石,後人又陸續在石壁兩旁鑿有數十尊佛像石窟,並曾在洞外建有佛寺、亭台樓閣,不勝繁華。如今,洞外只剩一片繁茂的林木,但洞內盛景不減當年:佛像石窟外,清末、民國以來的文人墨客,在洞口的石壁上留下了百餘處題詞。洞口有水潭,當有光照耀,並有風伴奏時,水潭上的漣漪,便會蕩漾在岩壁的題詞上。千餘年過去,這裡依然是杭州人心中的避暑勝地。

距洞口兩步之遙——就是說,洞內水量大時,這裡可以聽到淙淙水聲如何奏出「宮商」之音,有一棟園林式的房子,完美嵌入山林里。數年前,第一次從水樂洞走乾隆古道去楊梅嶺村時,經過這棟房子,門口掛著某個單位的名牌,心想:要是來這裡工作,何須桃花源!

和邢岷山、鈕曉晴夫婦約採訪時,他們說「來我們這裡吧,就在水樂洞。」水樂洞旁,是以桂花聞名,已然很網紅的滿覺隴,咖啡館、私宅、茶室、精品酒店林立,他們的宅子,應該嵌在其中吧。找路時,幾經確認,才知道他們說的「水樂洞」,並非泛指水樂洞區域,他們命為「水樂山房」的大宅子,就是那棟我曾想去工作的房子。

春夏秋冬,晨昏晝夜,水樂山房景不同而樂無窮。

行李&鈕曉晴、邢岷山

1.

行李:聽說曉晴姐出生於藝術世家,去年,你母親77歲還在台上演《牡丹亭》里的杜麗娘,還是崑劇藝術教育史上第一位女教授。邢先生從小學崑曲,後來又開始拍戲,最近還在《琅琊榜2·風起長林》里看到你飾演的段桐舟。對戲曲和影視演員,一般人都會覺得神秘而遙遠,這幾日看你們朋友圈,很驚訝,你們,連同你們父母輩,幾乎全都親自下廚,家庭感重,節日感也很足,而且不是聖誕、情人節一類節日,是端午、重陽等傳統節日,這是大多都市人越來越陌生的生活場景,反倒在你們家裡看到了。

邢岷山:演員只不過是一個職業,離開劇組,回到家裡,就是過平平常常的日子,鍋碗瓢盆,人間煙火。說到節日感足,這可能和家庭有關。我們全家都從事藝術,特別是傳統藝術方面的工作,兒子出生後,我們有個約定,就是每逢傳統年節,全家人齊心協力營造節日氛圍,無論陳設布置亦或吃食打扮,都會應節當令,通過生活中的點滴積累潛移默化孩子,從而培養他對傳統的認同感,對中國文化的歸屬感。

行李:你們決定回到這樣的山裡生活,聽說是受了碧山豬欄酒吧客棧創始人寒玉的影響?

鈕曉晴:六年前的夏天,我們第一次到寒玉的豬欄酒吧,那幾日每天從早玩到晚,寒玉帶我們去黃山上少有人至的步道行山,去鮮有遊人的鴛鴦谷游泳,有一晚還帶我們下田偷玉米,岷山負責放哨,我們邊掰玉米邊止不住的大笑,那笑聲幾乎把整個村子吵醒……那種自在悠閑的鄉野生活很吸引我們。但回歸山林,與大自然相親近,是我們一直以來的想法,只是那次相遇,加快了這個願景的實現。岷山1987年考取北京電影學院時便從家鄉杭州去了北京,一晃三十年。三十年里,我們一直在想:有一天要回去,有一天要回去……念叨了幾十年,可能老天都聽見了,終於有機會回來了。

行李:回哪裡呢?

邢岷山:曉晴從小在西湖邊長大,決定回杭州,其實就是回西湖。這裡距西湖一步之遙,離虎跑也很近,當年弘一法師就是在虎跑的定慧寺斷食、出家的。而煙霞三洞,更是見證了胡適與曹誠英的一段情。他們可以算是我們早先時候的鄰居了,住在這裡,能感受到一種由遠及近、綿延不斷的文化脈絡,與神交已久的先賢為鄰,好像能受到他們蔭庇似的。

行李:是怎麼找到這棟房子的?杭州城,有幾人能選到這麼好的地方來呢。

邢岷山:雖然回杭州定居的想法由來已久,但也僅限於望梅止渴。我有我的事業,拍影視劇,除了北京,沒有第二個選擇。兒子的小學是北京一所有著650年建校史的重點小學,學校完整保留了廟、堂、閣、祠四位一體的傳統建築,孩子們每天上學首先經過的是三座漢白玉金水橋,在好古的我們心裡,全中國沒有哪所學校能與之比肩了,所以也從未動過給他換學校的念頭。初中三年,兒子在美國波士頓讀書,他年紀小,三觀尚未定型,我們夫妻二人便輪流在美國陪了他三年。直到去年他考上寄宿高中,我們才有了自己的時間。那陣子,我和曉晴騎著單車滿西湖溜達,看見合適的房子就去敲門問人家要不要出租,我們管這叫「地毯式掃街」。「掃」了沒多久,有一天,在運河邊的香積寺與師父喝茶閑聊,座中一位朋友說他知道有一處房子可能比較符合我們的要求,便找來照片,我們一眼就愛上了,第二天冒雨實地查看,當時就定了下來。

行李:不僅房子本身好,門口還有水樂洞。

鈕曉晴:是,水樂洞在歷史上時興時廢,《夢粱錄》、《武林舊事》里曾提及此處乃南宋最後一個權臣賈似道的私家園林——「水樂洞園」。京劇里有一出很有名的戲叫《紅梅閣》,裡邊就有賈似道,花臉應工,勾的是白臉,屬於反面角色。上世紀80年代,中國戲曲學院重新改編整理了京劇《紅梅閣》,改名《李慧娘》,公演後在當時北京的戲曲舞台上轟動一時,改編者是我的大伯鈕雋先生。也許是受這齣戲的影響,我一直覺得賈似道是一個勾白臉的奸臣,直到有一天,我和岷山去斷橋邊的望湖樓喝茶,途經茶樓後的一面岩壁,在綠葉遮蔽間偶然發現幾個一人多高的大字,筆力遒勁豪邁,定睛一看,竟然出自賈似道之手!登時感嘆:能寫出這種字的人,心胸絕非常人所及!回家後查檢史料,才知他當年鄂州大捷,打敗忽必烈大軍,推行公田法與打演算法,為南宋延命20年。這麼多年「奸臣」的帽子算是扣錯了,他的臉譜應該從白臉改成紅臉了。

行李:還有更多文人墨客和水樂洞有關聯,明代杭州文人高濂在他著名的《四時幽賞錄》里,列有「秋時幽賞十二條」,其中便有「水樂洞雨後聽泉」。

鈕曉晴:高濂是我非常欣賞的一位杭州文人,他有一部非常著名的傳奇本《玉簪記》,裡面的文字讀起來口齒生香。崑曲《玉簪記》里有一折戲叫《琴挑》,那是我媽媽的拿手戲,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她在杭州演出了這折戲,那年她75歲,卻將那種閨閣之秀、林下之風演繹得淋漓盡致,我想這也是我格外偏愛高濂的一個原因。他的《四時幽賞錄》在我看來就是一本古代的杭州旅遊攻略,只不過這位「導遊」格調太高,在他面前,我們活得太粗糙了!等以後閑了,我很想按著這本書所記,依次還原四時之趣,結個集,最後看看能體現幾成。

除了書本上提到,水樂洞還留下了許多摩崖石刻和題詞,其中大部分出自民國時期,這些文字至今仍清晰可見。閑暇時,我們常常在石洞內外盤桓,研究那些文字,揣摩那些人當年的心境。胡適在煙霞洞養病期間,徐志摩、陶行知、汪兆銘也曾來這裡探望,他們一起聽泉、避暑、辦雅集,他們會從這裡出發登到南高峰,路上走走停停,體驗季節的變化和自然里各種細節,那時交通不便、條件有限,但以拙樸的方式,往往最能體會到生活真正的滋味。

行李:他們那時不過短途旅居,你們現在是長駐在這裡,會有更多自由體會生活的滋味。

邢岷山:搬到這裡以後,每天一早就會有很多活兒等著你干。我和曉晴分工合作,我管屋外,她管屋內,她常說我是園丁,她是女傭。環境的改變會帶來生活方式的改變,生活方式的改變會帶來生命狀態的改變。古人說:中隱隱於市,身處城市中,卻自有一片山林,安靜而且接地氣。

行李:你們為什麼一定要回杭州?不想在北京,可以直接移民呀,像很多人那樣。

邢岷山:我是一個喜歡改變的人,喜歡旅行,也在很多地方居停過,美國、歐洲、香港,它們各自有各自的美好。但每個地方呆久了就會覺得特別空虛,那種空虛,並不是因為你看不到美好的事物,而是因為那些美好不能充分滋養你的心靈。我不能遠離屬於我的、屬於中國人的文化土壤。杭州是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鄉,也是一座自然與人文高度融合的城市。在這裡,看見雨後春山,你會說:這是屬於蘇軾的空濛顏色;看到湖上輕舟,你會說:這船曾燃著紅燭、載著春酒送白樂天回家……回到杭州居住的第一天,我就在日記上寫道:由今日始,與伊人共度,擇此城終老!

家門口的石洞沉澱了數百年文人的唱和,買菜的山路也是乾隆走過的古道……在杭州,沒有一寸自然沒有經過人文的撫摸和加持,也沒有一絲人文脫離過自然的熏陶和滋養,這就是邢岷山和鈕曉晴回到杭州,回到水樂山房的原因。

2.

行李:剛才說曉晴姐在杭州長大,可是兩位說話都是北京腔,不知道之前是怎樣的生活軌跡?

鈕曉晴:我們一說杭州話,杭州人也會嚇一跳,那正宗!我父親是老北京的旗人,滿姓鈕祜祿氏,他是中國戲曲學院第一屆畢業生,畢業後留校任教。文革時學校併入文化部「中央五七藝術大學」,他們都被下放到天津的農場勞動,那時我母親在杭州,為了照顧夫妻關係,他調到杭州。文革結束,學校恢復建制,老校長讓他回去,他的事業心重,家鄉觀念更重,寧願拋下所有也要回北京。我媽那時是浙江崑劇團的主演,因為崑曲舞台總演一些才子佳人的戲,文革時劇團就被解散了,所有人被發配到工廠,文革結束劇團恢復才又重新回去。我的小學生涯特別動蕩,基本上一年換一所學校,眼看著就要上初中了,媽媽為了讓我有一個穩定的學習環境,就申請調到北京。那是1981年,我10歲,跟著媽媽一起到北京與父親團聚。

行李:你們住在北京哪一帶?

鈕曉晴:最初在陶然亭,北方崑曲劇院宿舍,就是上世紀80年代北京最普遍、最無趣的那種6層紅磚單元樓。岷山1985年隨浙江崑劇團到北京演出,看到那種樓房特別不能理解,他問我:「北京的樓房,為什麼紅磚都露在外面,感覺沒完工似的?」1987年,他考上北京電影學院,那裡就成了他北京的家。屋子不大,兩室一廳,那時候都不講究裝修,家裡就是「四白落地」,但收拾得乾乾淨淨,水泥地被我們擦得鋥亮。其實我們完全有能力搬出去住條件更好的房子,但住房是件很私人的事情,無關他人,只關乎自己的感受。窗明几淨,有筆墨紙硯書酒茶、有隨時可以抓撓的玩意兒,就夠了。我小時候常隨著父母去他們的老師、朋友家拜訪,像我父親的老師——北京大學吳小如教授、故宮博物院朱家溍先生,他們都是學富五車的文士賢人,但家居生活一向儉樸,滿屋子的書是房子里最大的亮點,這可能也影響了我的審美,就覺得呆在這樣的屋子裡舒服、踏實。我們在那裡住了17年,直到2001年我懷了兒子,才搬去亞運村那套空了許多年的大房子。在亞運村住了將近13年,後來兒子去美國讀書,又在美國住了3年,直到去年回到這裡。

行李:邢先生是怎麼進入崑曲行的?

邢岷山:我父母的職業其實和戲曲沒多大關係,但我爸喜歡唱戲,可能是他自己未盡的理想,希望在兒女身上實現吧,他把大姐送到杭州藝校學京劇,我和三姐學了崑曲,二姐因為一直寄居在山東奶奶家,所以沒能學戲,長大後學了建築設計,不過她也很愛唱戲。小時候我們住在父母單位的宿舍大院,過年過節就數我們家熱鬧,四姐弟連唱帶跳能撐起一台晚會,每次鄰居們都會趴在我們家窗戶外聽,還會起鬨「再唱一個,再唱一個」!

行李:原來啟蒙老師是你爸。

邢岷山:是啊!我爸生在膠東,是一位軍人,解放戰爭跟著陳毅的部隊打過長江,在上海公安總隊文工團工作。喜歡書法、繪畫,最愛的是京劇,是一位「梅」派票友。當時上海公安總隊在九江路,後來有一次他和我岳母聊天,岳母說那時她家就在九江路,每天上學路過公安總隊,總能聽到裡面有人在唱京劇,估計就有我爸的聲音。

行李:你的崑曲老師是?

邢岷山:1978年,我和姐姐一起報考浙江崑劇團,當時的考官中就有我岳父與岳母。我們那代人很幸運,遇到了許多好老師。浙江崑劇團演員至今一共有六代,分別是「傳」、「世」、「盛」、「秀」、「萬」、「代」,我岳母沈世華是第二代——「世」字輩,我是第四代——「秀」字輩,我們是文革後崑曲界招收的第一批學員,那時候「傳」字輩老藝人尚矍鑠健旺,「世」字輩老師也才將不惑之年。我的開蒙老師是「傳」字輩老藝人包傳鐸先生與周傳瑛先生,開蒙戲是《十五貫》的《見都》與《判斬》。那時候先生們尚不到七十歲,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種緊迫感,恨不能將所學所會傾囊相授,可我們都是些十二三歲的孩子,淘氣、偷懶,包老師每次上課都是一腦門子的汗,記得他曾經感嘆道:「你們介幫小鬼,現在要好好學啊,不然下趟會後悔的!」後來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能感受到崑曲之美、之可貴,記得在我彙報演出《浣紗記·寄子》之前,包老師將他收藏的一塊扮戲勒頭用的水紗送給了我。現在回憶起當年的事,會特別激勵自己一定不能辜負先生們的期望。

行李:真是幸運,曉晴姐出生在戲曲家庭,你小時候的環境是怎樣的?

鈕曉晴:我出生在杭州,7歲之前住在南山路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南山校區)。文革時期,浙美大院里駐著好幾個單位——浙美、浙江京劇團、浙江歌舞團、浙江曲藝團。父親由北京調到浙江京劇團,我們家也就安在了南山路。

我可以說是伴著京劇的鑼鼓聲長大的,四、五歲的時候,樣板戲《杜鵑山》風靡全國,也沒人教,已經會唱全出了。我還常學著女主角柯湘的扮相,腰上勒根皮帶、胳膊上掛個紅箍、脖子上圍塊白毛巾,拿支木頭手槍,到處衝鋒陷陣。有一次,我一個人溜達到弄堂里給那些街道工廠糊紙盒的奶奶們表演,從天亮唱到天黑,估計是唱得大腦缺氧,連自己家在哪裡都記不清了。

文革後,父親調回北京,我們就搬到母親的單位——黃龍洞的浙江崑劇團。在那裡第一次見到岷山,那一年,我7歲,他13歲。

後來隨父母到了北京,開始的3年,我們住在中國戲曲學院大院的宿舍樓,就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最普遍的4層筒子樓,一層樓住十幾戶人家,樓兩邊各有一個公共廚房和一個公共衛生間。別看居住條件艱苦,樂趣可多了。白天家家不關門,你在床上躺著,鄰居家小孩兒騎著小三輪兒撩起門帘兒就進屋。我們隔壁住的是蔡英蓮阿姨(京劇旦角張君秋派傳人),目下張派旦角演員無不出自她門下。那時候蔡阿姨還是青年教師,可用功了,天天在家練唱,我會的那些張派戲,全是隔著牆「被迫」學來的。她有個外號叫「干鍋蔡」,因為心思全用在專業上,唱著唱著就把廚房裡還做著的菜給忘了,天天「干鍋」。

那時候的公共廚房其實就是一個小型藝術沙龍,每天下午四五點鐘最熱鬧,大家在廚房裡邊做飯邊聊天,聊的可不是家長里短,都是有關藝術,互相探討、互相切磋,有時候連唱帶比劃,恨不能演半齣戲。那些鄰居如今都是戲曲界數一數二的藝術家、教育家、集大成者,當年還都只是人到中年,我每天放了學最愛去聽他們聊天,那些話題如今想來受益終身。後來,單位分了單元樓,我們才依依不捨地離開筒子樓,搬到了不遠處的北方崑曲劇院宿舍。

行李:你父母想過把你培養成接班人嗎?

鈕曉晴:沒有,做父母的往往不愛讓子女從事自己的行業,特別是80年代,那是戲曲最式微的年代。

邢岷山:我也是那個時期轉行的。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外來文化對傳統文化的衝擊是前所未有的。閉塞太久,貧窮太久,加之傳統教育的斷層,一旦國門洞開,人們對外來事物不加質疑的接納是空前的。1983年,我從崑劇團畢業,那時出去演出,台上的演員要比台底下的觀眾多,沒人再去看戲,觀眾都跑到錄像廳、歌舞廳去了。對於一個學了5年戲、練了5年功的年輕人,他是多麼渴望得到觀眾的回饋與認可,那份失落彷彿看不到盡頭。我們班當時招生的時候配置是很齊全的,有演員、樂隊、舞美,一共60個人,畢業後,幾乎一個不剩,統統改了行,有去開出租、做廚師、經商的,還有考上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上海音樂學院打擊樂系的,我想那我就去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吧。

行李: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開始演電影電視劇的。

邢岷山:是的,戲曲的根基對我之後的影視表演影響深遠,在舞台把控、表演節奏等方面,都令我受益匪淺。得益於此,我出演了許多描寫梨園行的影視劇作品——《武生泰斗》、《天橋夢》、《琉璃廠傳奇》、《臉譜》……我們在北京一直與岳父岳母一起生活,家裡濃厚的傳統文化藝術氛圍給了我許多後天的熏陶,它讓我重新審視崑曲——這個曾經為之付出汗水與淚水、愛過、也嫌棄過的藝術。藝術是相通的,戲曲表演滋養了我的影視表演,影視表演也豐富了我對戲曲表演的認識。曉晴一直鼓勵我回歸崑曲舞台,從2006年至今,我每年都會有一兩場崑曲演出。前年,我邀請老師計鎮華先生、岳父鈕驃先生在北京策劃並公演了一場崑曲《長生殿·彈詞》的清賞會,那場演出非常圓滿,許多北京藝術界的老師如章詒和先生、楊春霞老師、孫毓敏老師、馬精武老師、李苒苒老師以及電影學院同學都親臨為我捧場。那天的票房爆滿,其中80%來自於青年觀眾。其實,我真的很羨慕如今學戲的孩子,他們的處境較之彼時的我們,有如天壤之別,我只想用當年包傳鐸老師的話贈予他們:「你們介幫小鬼,現在要好好學啊,不然下趟會後悔的」!

行李:你們孩子喜歡聽崑曲嗎?

鈕曉晴:喜歡。我爸媽至今仍在中國戲曲學院帶戲曲表演、戲曲史論研究生,我們住在北四環,父母單位在南三環,往返路上太辛苦,學院特批學生可以來家裡上課。所以兒子從小是看著他們上課長大的,京劇、崑曲,都看得進去,熱鬧的武戲不用說了,就連崑曲《牡丹亭·尋夢》這類冷戲,都看得津津有味。

但也有一些遺憾,他可能無法體會我小時候享有的一些樂趣——端張小板凳,坐在角落裡聽大人們聊藝術、聊梨園往事,那種對內心的滋養是無價之寶!現在的家庭都是獨門獨戶過小日子,個人與社會的維繫有時僅靠WIFI便可完成。而我們小時候,人與人溝通唯一的方法就是面對面。筒子樓時期,我們一家三口住著一間十幾平米的小房子,既是客廳、餐廳,也是書房、卧室,我父母和朋友們聊天可以聊到深夜,我躺在床上,常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待一覺睡醒,他們還在那裡聊。有的叔叔錯過了末班車,就走著回家,一路走一路練功,等回到家,天也就亮了。

邢岷山的岳母、鈕曉晴的母親,沈世華(第三排左六)75歲生日,及與鈕曉晴的父親鈕驃金婚時,在水樂山房拍下了這張珍貴的合影,前後兩排是她的弟子和友人,中間一排皆崑曲界的元老,鈕曉晴幼時便是枕著父母和這些前輩暢談藝術人生的說話聲睡去、醒來的。

行李:聽起來真是很羨慕很感慨,想起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聽說你們想把這裡做成雅集場所?

邢岷山:我其實不太喜歡用「雅集」這個詞,因為一自詡「雅」就難免囿於一種可笑的精英意識,準確地說,是想恢復從前的那種「客廳文化」,這個「客廳」不是「太太的客廳」,我和曉晴只是傾聽者與提問者,來賓才是「客廳」真正的主人。自從搬來這裡,各地的老師、朋友,凡途經杭州,都會來此小聚。我們拍曲、談藝、寫字、作畫、吃酒、品茶……有時候,聊著聊著覺得不過癮,就移師院中連唱帶作起來。每一次我們都會為來訪的師友拍下一段視頻,會預先準備一些問題請他們回答,自然不能有場面話。老師們特別可愛,一聊開了,能連著說一個多小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朝一日將這些視頻資料集結成緝,會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口述歷史。由此,我想何不定期邀請一些大賢,每次定一個主題,變「獨樂樂」為「眾樂樂」,為自己,也為同道營造一個充滿學術性、藝術性的小環境?

行李:水樂洞這麼好的地方,不應該只是一個旅遊景點,應該生活化、日常化、藝術化。

邢岷山:生活化很重要,藝術化更重要, 透過山石流水、蟲鳴鳥叫,感悟人生、寄寓情感,讓自己變得更豐富,才對得起這一片山林。

邢岷山演當紅電影電視劇,也不忘崑曲舞台,回到家,還兼任園丁角色。岳母年近八旬,登台演出時猶如正值芳華的妙齡女子。一家人,老中青三代,平日一起練習、聽戲,也一起買菜做飯,不辜負每一齣戲,也不辜負每一餐飯。這樣正常的生活,在今天已經是越來越稀少的奢侈品,幸好在一個藝術世家裡得以窺見。

4.

行李:你們在周邊的活動版圖是怎樣的?我看你們平時去買菜都是走乾隆古道。

邢岷山:這裡有兩個賣菜的集市,從水樂山房出發,沿乾隆古道一路上行,是翁家山菜市,附近的農民挑著自己種的蔬果、養的生禽,天不亮就在馬路兩邊擺開了,為了不影響交通,清晨6點半左右就散了。另一個菜市在山腳下的石屋洞旁,翁家山菜市一散,那些菜農便轉戰於此。這裡還有很多超市、麵館、日餐廳、素菜館、蛋糕店、茶室、咖啡館……生活非常便利,出世入世就在眨眼之間。

行李:四季風景如何?

邢岷山:今年的杭州下了好大一場雪,山中雪滿,夜窗如晝,月下的景色像古時的寒山圖。春天,萬物生髮,滿眼都是青蔥翠綠,何止我們這裡,杭州本身就是一個大花園。

夏天的水樂洞是杭州人乘涼的好去處,洞前的山泉水清冽入肌,我們常在此沉李浮瓜。廚房鄰著岩壁,壁上有一坡青苔,從山上婉婉轉轉一路向下,夏日多雨,這裡會聚起一簾瀑布,透著廚房門的玻璃,曉晴說這是屬於我們的《溪山行旅圖》。

廚房外的風景,與廚房咫尺之隔,這是獨屬於他們的《溪山行旅圖》。

出了院門向上行,經楊梅嶺,徒步九溪十八澗,那裡像一處清涼境界,溪水清澈見底,下水濯足,會頓覺上下通透、暑意全消。沿溪流而上,有一古剎,名曰理安,寺內有法雨泉,水從岩壁間滲出,我們常去那裡取水回來泡龍井茶。

秋天,這裡是杭州城最好的賞桂處,早上會被桂花的香氣熏醒。坐在院子里喝茶,一陣山風,簌簌桂子落在茶杯里、頭髮上,地上、屋上到處鋪得滿滿的,遠遠望去,一片金黃,美則美矣,也是一種浪費,我和曉晴便將竹編的大簸箕放在桂花樹下,攢滿了,擇掉那些雜蒂,放在水中浸洗,瀝干後放入烘箱烘乾,再按比例與龍井茶混合,這就是我們手作的桂花龍井,沒什麼產量,味道也不敢說有多好,但自己勞動所得,喝起來會很有成就感。

秋天院子里的「桂雨」。

那時我們會從山房拾級而上直登南高峰,一路鮮有遊人。峰頂有一畦茶園,從未見有人守護,卻生得郁郁青青。向前走,可見一銀杏樹,狀如傘蓋,立於山路之中,陽光透過銀杏葉片,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襯著遠處深淺不一的黃,就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畫,站在那裡環顧左右,可同時俯瞰西湖與錢塘江。由此下行,至山腰,便是北伐軍將士陣亡墓。記得第一次偶遇,見巍巍墓塋卻被斷垣殘壁環抱,頓生感嘆,我和曉晴在墓前拜揖完畢,慢慢下山,一陣風吹來,蕭蕭落葉飄下,我不禁唱起了崑曲《琵琶記·掃松》:「青山今古何時了?斷送人多少!孤墳誰與掃蒼苔? 鄰冢陰風吹送紙錢來……」

這一帶林木茂盛,夜晚起風時,細聽風吹樹葉發出的蕭瑟之聲,像古時候。白天坐在院子里,風一起,樹葉緩緩飄落,很像電影里升了格的畫面,曉晴拿著攝像機追著葉子拍,我趕緊取出簫跑到崖壁前擺好姿勢一通「宮商徵羽」的吹,兩個人就是玩嘛!

在這裡生活,時常會讓我想起歐陽修在《醉翁亭記》里說,山間之朝暮、之四時,景不同而樂無窮。

從水樂洞所在的院門步入水樂山房,從秋天步入冬天,沒一步浪費,人在景中,景在畫里。

行李:你們家還很重視節氣,城裡的節日都淪為消費主義下的消費品了。

鈕曉晴:住樓房的時候不覺得,搬到這裡來,會特別直觀地感受到節氣與日常起居之間息息相關。比如昨天驚蜇,就真的會打雷,驚蜇時萬物復甦,前幾天還沒有小蟲子呢,驚蟄一過,那些飛蟲馬上就多了起來。今天我還在想,該燃些艾草熏一熏了,我喜歡聞那個味道,而且煙很漂亮,裊裊娜娜的,散開後,整個院落跟仙境似的。拍戲的時候,為了營造氣氛,我們常用放煙餅的方法,但那個味道比艾葉難聞多了。去年端午,我去胡慶余堂買了一包包草藥,沿著院落四周點燃。從前逢著端午,我會買幾束艾草懸於大門之上,但那只是單純為了應節所做的裝飾,現在不同了,是為了保護宅子。最受不了的是黃梅季,太潮了,那些日子都不敢出門,幾台抽濕機大開,每天為了防潮忙得不亦樂乎。

行李:享受山水的同時,也要忍受它的不便。

鈕曉晴:不是忍受,是適應。

兩人去年深秋到詩人寒玉所在的鄉間遊玩,數年前第一次來這裡時,他們種下了回鄉隱居的願景。地不自靈,因人而靈,寒玉使她所在的碧山村增輝,如今他們自己也和水樂洞彼此贈與,彼此保管。攝影/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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