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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我的爺爺

口述:太陽魚(二伯伯)、太陽花(爸爸)

整理:太陽鳥(葫蘆娘)

百度詞條:童養媳、憶苦思甜、公私合營、中河、六部橋、上倉橋、通江橋、饅頭山、南宋皇城

我的爺爺,大名魯寶餘,別名魯東山(在單位別人都稱呼他「魯東山」)。

爺爺唯一一張現存的單人照

爺爺生於一九一O年(約),卒於一九七八年四月(因高血壓受驚腦血管爆裂),享年六十八歲。

爺爺為人老實,平時言語不多,工作踏實、不耍滑頭,文革前,爺爺幾乎年年被單位評為先進工作者。

父輩回憶:小時候每當年末,爺爺單位就要召開年終評獎大會,評獎會一般開得較晚,爺爺回家總會喜滋滋地捧回一隻搪瓷臉盆、一塊毛巾、和一張印著「魯東山同志榮獲一九六X年先進工作者」的紙質獎狀。如此獎品和獎狀,好像就是那個年代的標配。

父輩小時候,聽牆門鄰居講起,爺爺的母親是個瞎婆。

老宅客堂的牆上,掛著兩張遺像:一張是瞎眼太奶奶的,一張是爺爺前妻的。

聽祖輩說,瞎眼太奶奶在家中很有權威,家人都很怕她。

爺爺兄妹二人,爺爺為兄長,爺爺的妹妹,名寶珍。

據姑奶奶寶珍講,家中還有一個太奶奶從小撿回家的童養媳。等爺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時,因家境貧寒,就將童養媳給了爺爺做媳婦。不知情的鄰居都在竊竊議論:倆兄妹怎能結婚?自己的妹妹怎能做老婆?然而,不管旁人如何嚼著舌根,「倆兄妹」終究還是拜堂成親了,這個童養媳就是爺爺的前妻。

有一個故事,魯家門裡門外,都家喻戶曉。

祖輩講給父輩聽,父輩講給我聽……我一定也會將它講給我的兒子聽。一代代,就這樣傳下去。

抗日戰爭時期,杭州還是淪陷區時,一次,爺爺和姑爺爺外出(外出去辦何事就不甚清楚了),誰料,半路殺出來挎著大洋刀的日本鬼子。鬼子一把抓住了爺爺和姑爺爺,要他們去尋花姑娘。姑爺爺找了借口(大概說是分頭去找花姑娘)開溜了;爺爺是個老實木訥的人,又能去哪裡找花姑娘,百般無奈,又驚又怕,只能帶著鬼子沿著中河,從上倉橋走到通江橋,轉啊轉,幾圈下來,大約走到稽接骨橋處,鬼子急了,認為爺爺定是在戲弄他,惱羞成怒,拔出軍刀,向爺爺的腿劈去,一刀劈在爺爺的膝蓋上。爺爺嚇壞了,直倒地上,鬼子扭頭揚長而去。

從此,爺爺的膝蓋上,便留下了褪不去的疤痕。走路快了,明顯就能看出瘸的樣子。

解放後,每次爺爺單位組織「憶苦思甜」活動,都要爺爺去講講當年被日本鬼子刀劈的經歷。

《尋夢環遊記》里,米格的家族世世代代做鞋;我的爺爺,也是做鞋子的,是個鞋匠,大伯伯小的時候跟著爺爺學,也學會了做鞋。

爺爺做的都是布鞋和棉鞋。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前,爺爺把做好的鞋,拿去外面賣,有時還路遠迢迢,趕到湖墅拱宸橋去賣。那個年代,杭州公交車很少,從城南到城北,只有3路車,為此,爺爺經常早出晚歸。

鞋,又為什麼要趕到湖墅拱宸橋去賣,父輩推想,約有兩條原因:一是街坊鄰居都知道爺爺做鞋賣鞋,有需求自然會過來買,遠的,就不知道了;二是湖墅拱宸橋那邊有爺爺的親戚,賣鞋順便串門,還可以解決午飯問題。

那時候,一雙鞋,大約能賣到幾塊錢。

那時的歲月,錢雖少,但很值錢。一分錢就可以買一顆硬糖、兩塊梅片;兩分錢就可以買一塊腐乳、一斤錢塘江里的「黃宣兒」(杭州話,學名叫黃顙魚);三分錢就可以買一支白糖棒冰(棒冰,只有最要好的朋友才能分享,但只能咬一口)、一副燒餅油條;四分錢就可以買一支赤豆棒冰、一塊豆腐;五分錢就可以買一支奶油/麻醬棒冰、一斤散裝啤酒;一角二分錢,就可以上「紫陽樓」(當時上倉橋的飯館)美美地吃一碗片兒川了;如果有一塊錢,就可以吃到大魚大肉了(早米1角3分7厘一斤、晚米1角6分一斤,帶魚2角7分一斤,2角多可以買一條一般大小的鰱魚,3角多可以買一條比較大的鰱魚了)。

後來公私合營,爺爺就進了製鞋廠——杭州東方製鞋廠(約八十年代,變成「杭州東方橡膠廠」,約九十年代,變成「杭州塑料泡沫材料廠」,最後工廠破產),廠址在通江橋附近。

為什麼要公私合營?

在解放前和解放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裡,生產資料都是掌握在私人手裡,如資本家、商人,以及像爺爺這樣的個體手工業者。五六年,資本家的工廠由國家收購或者國家參股,國家為主;那些零散的小手工業者,由國家組織起來成為合作社,就像爺爺那樣,「東方製鞋廠」其實就是個合作社,是個集體企業。經過公私合營後,國家經濟就從私人所有制向公有制、集體所有制轉化了。

二伯伯回憶,小時候家裡窮,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鞋穿。而每年過年,也總會有新鞋穿,有一年忘記什麼原因,沒給準備新鞋,他還耍賴皮不起床。

是的,父輩們小時候,家中條件是很貧寒的。

大姑姑、大伯伯已成家立業,底下的二伯伯、小姑姑、和我爸爸還小,一家五口生活的擔子也重重地壓到了爺爺的肩上。爺爺因此一直遲遲沒有退休,因為在職與退休,少說一個月也相差十餘塊錢,而如果少了這十餘塊錢,生活也將更為艱難。

奶奶當家,可難當家。每月家庭開支入不敷出,往往熬不到月底發工資,錢就光了;也常常,四分錢一塊的豆腐,做個豆腐羹,便要管一家人吃一天。

老底子,一學期的學費,只要兩、三塊錢,但就只是這點錢,家裡也拿不出,老師催急了,父輩們就想逃學來躲避。

爺爺和奶奶常常因為「錢」而發生口角,「貧賤夫妻百事哀」,至少在我爺爺奶奶身上,他們的孩子認為這句話是對的。

二伯伯回憶了一件幾十年後每每想起,每每仍令他後悔內疚的事——

「大約在我四、五年級光景,有一天早上,父親母親為了錢的事又吵架了,當時我在場,只見父親吵完賭氣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往桌子上一放,上班去了,母親也已先行離開,並沒看到父親在桌上放錢的一幕。這時,我靈機一動,覺得是個好機會。我這樣想:他們剛吵完架,父親把錢放在桌上,認為母親肯定會拿去的;母親沒有看到桌上的錢,認為父親肯定沒拿出錢;他們吵完架賭著氣彼此都不會說話,那錢就是我的了。我抓起錢,當即就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新華字典》和一本那時最流行的小說《紅岩》,還有一副乒乓球拍和乒乓球,還剩下三塊多錢,我便把錢藏在墊抽屜的紙下面,心想此事平安度過的話,再拿出來用。結果可想而知了。中午,父親母親回家一對,放桌上的十塊錢去哪裡了?家裡沒外人,肯定是兒子偷拿去了,這十塊錢那時差不多可以管一家人一個星期的伙食呀。母親下午趕到學校來問我,我還裝著很無辜,說沒拿,還讓她搜了身,到晚上,我有點心虛,不敢進家門,父親裝著去單位開會了,我看父親出去了,剛想進門,不料他又回來了。就這樣,母親在裡面,父親在外面,把我堵在中間,一頓棒揍。」

自打二伯伯記事起,魯家門,便一直住在「六部橋河下31號」的牆門老房子里。

六部橋河下31號老牆門

八三年左右,當得知中東河要整體拆遷時留影的

人物:二媽媽、堂姐

二伯伯、小姑姑、和我爸爸,都是在這裡出生、長大、成家、立業的。

六二年,魯家門春節合影留念

(奶奶搭著的,是我的爸爸,那年他4歲)

老底子的「六部橋河下」,就是現在的六部橋至上倉橋沿河一帶。

中河一邊大部分都沒有駁坎,河水清澈。河埠頭常常擠滿了在河裡淘米、洗菜、洗衣服的街坊鄰居。

那時候的中河,船來船往,有紹興佬的烏篷船,吆喝著賣自家的線粉、番薯粉等;還有從錢塘江去運河的木排撐過,大人和孩子常在木排上剝柴皮,燒飯用。

河裡有魚,許多是錢塘江里的鯽魚,遇上錢塘江放水進來,魚也跟著滿進來;倘若又逢泛潮天,魚也像著人一樣,悶得游出水面吐泡泡。見此情景,爸爸就會趕忙回屋,撈起自己僅用鐵絲和紗布做的簡陋漁網去撈魚,好不容易撈上來,又捨不得吃,把魚養在大缸里。為了撈魚,爸爸還時常特意早起。有一次,一隻河蟹從石坎縫裡爬了出來,它的下場,一定是自投羅網。

石坎縫裡的螃蟹啊,你可知,在改革開放前的崢嶸歲月里,你的存在,便連通著那時的孩子與外面的世界。孩子會在小小火柴棍中間吊根細繩子,在河坎上放到有螃蟹的洞口,倘若你愚蠢到咬住了火柴棍,孩子就會興沖沖把你拉上來,大多數時候,你是不會上鉤的,可孩子們依然樂此不疲。

那時候,31號的牆門裡,沒有自來水,要到26號的牆門口去挑。

夏天,小屁孩噗通噗通跳進河裡去玩耍,二伯伯因此學會了游泳,從狗刨式到蛙泳。

我在網上找到了幾張珍貴的六部橋的老照片,短短半個世紀,面目全非。中河,依然連通著錢塘江與京杭大運河的水,橋因河生,有河就會有橋。而古老的六部橋,在800多年前,就是三省六部眾多官員上下班的必經之路。

腳步來,腳步又去;一朝去,一朝又來……我的爺爺,只是滄海桑田中一個見證歲月變遷的小小人物。如果說「六部橋河下31號」於我的父輩們,有他們全部的童年青春記憶(意義等同於我的「始版橋」),那麼,「六部橋河下31號」於我的爺爺,也許是他一生的歸去來兮。

一九六九年一月,我的二伯伯去往餘杭農村插隊落戶,七O年十二月應徵入伍,直到七五年三月退伍回杭。

我的爸爸,是七五年五月至七七年九月,去的餘杭(瓶窯)農村插隊落戶,後抵父親職回杭進廠。

二伯伯幾乎離家六年,那六年,我爸爸十幾歲,我爺爺還未退休、還在上班。

爸爸和我講了爺爺的一天:

早晨起床第一件事,蹲馬桶;喝一杯鹽開水;早飯吃泡飯;再去蹲馬桶。馬桶要蹲兩次。然後走路去上班,從六部橋上倉橋走到通江橋,大約一站多路。中午回家吃飯,一杯白酒,雷打不動,沒小菜時,就買一包五香豆腐乾下酒。晚飯又雷打不動一杯白酒,魚,是他的最愛,沒有之一。

爺爺會燒飯,可從沒見過他燒菜,也許不會。有一次,爺爺起來燒泡飯,掀開鍋蓋看也不看就往裡加水(那時候吃完晚飯,剩飯就是這樣留在鍋里的),再加青菜,燒菜泡飯。二伯伯起床後盛了一碗就吃,吃著吃著忽然咬到一塊肉,鮮美無比,感覺家裡燒早飯從來不放肉的呀?怎麼回事?他把肉吐出來一看,天吶,什麼呀,是「鹽鹽露」(蛞蝓的杭州話)!二伯伯噁心得直吐。老牆門房裡,廚房陰暗潮濕,鍋蓋又是破的,鍋蓋上經常有「鹽鹽露」蠕過留下的白乎乎黏糊糊的痕迹。

倆兄弟對於爺爺退休的具體年份,記得有些偏差。但可以肯定的是,爺爺退休直到他去世,著實沒過上幾年。

退休後,爺爺的生活,平靜而安逸。繼續起床馬桶要蹲兩次,繼續中午和晚上各一杯白酒,只是上午原本上班的時間,會去上倉橋溜兩圈彎,下午原本上班的時間,會抿一小覺,再出門去上倉橋溜兩圈彎。

還留一部分時間,坐在藤椅,面對窗戶,燒著香煙,發著呆。

如此看來,白酒、魚、香煙,爺爺離不開。

白酒,每天爺爺必喝。六幾年有段時期物資非常貧乏,為了給爺爺買酒,二伯伯和鄰居一起跑到對港(蕭山)長河去買,有時甚至還空手而歸,那時候過江要過渡,一去一回起碼要大半天時間。爺爺不僅每天必喝白酒,還保持著每天兩杯的記錄,中午一杯,晚上一杯,不肯少喝,常年如此,可把兄妹幾人急壞了。於是就想法偷偷地在爺爺的白酒里加涼開水,開始加少量,到後來一斤白酒要加三分之一的水,有時爺爺也會察覺出不對味,但他總以為是白酒的質量越來越差,並不曾想過,是自己的子女在自己的酒里「做了手腳」。

魚,是爺爺最愛的下酒菜。飯桌上倘若有魚,家人們便也自覺,很少去動筷,爺爺也很珍惜,魚就用來下酒,下飯的時候從來不吃。一條稍大點的鰱魚,往往要吃上好幾天,吃到最後,連魚的形狀都看不出了,碗里糊塌塌一片,還捨不得倒掉。

香煙,爺爺也抽得很兇、有癮。一般,一包香煙兩天內消滅。直到人生盡頭躺在醫院的日子,爺爺甚至還示意:要抽煙。

日復一日,爺爺就這樣過著清貧而單調的日子。

爺爺漸漸地發白了,衰老了,思維也漸漸地不清晰了,除高血壓外,爺爺還患上了輕度的老年痴呆症。

不上醫院不看病,更從不吃藥。按照現在人的健康意識與健康行為,爺爺的「高血壓」,應該會調控得很好。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爺爺如同往常作息。一天中午,爺爺靠著藤椅,抿著小酒,誰料,家中閣樓毛竹橫樑上架著的木板一滑,不偏不倚,剛好落在了爺爺的藤椅靠背上,爺爺又正好把頭湊上桌去喝酒。所幸沒有砸到頭和身子,可藤椅靠背已被砸出一個大洞,爺爺也被狠狠地嚇了一跳。

不幸還是發生了。

午睡後,爺爺的半邊身子不會動了,說話也含糊不清了。家裡人趕緊送爺爺到對面的市四醫院(杭州第四人民醫院,現在的杭州市腫瘤醫院),醫生說是腦血管爆裂(出血性腦卒中),在醫院搶救了十三天,爺爺一直昏迷,偶爾清醒也不會說話,到走也沒有留下任何一句遺言。

十三天後,爺爺走了。二伯伯和爸爸第一時間從病房裡把爺爺抬出來,抬回家。

大姑姑大姑父託了熟人,聯繫了鳳凰山管理處,落實了饅頭山的墓地。

二伯伯喊來了廠里的木匠,幫忙用家裡僅有的幾塊松木板為爺爺做了一口薄棺材,在凌晨四點,用鋼絲車偷偷地把棺材連拉帶抬,上山埋葬了。而那時候,已經開始禁止土葬了。

一葬,至今四十年整。

爺爺,在您走後的第八年,奶奶來陪您了,她的骨灰就埋在您的身邊,一直陪著您。

每一年的清明,您的子女們,都會踩著滿山落下的香樟紅葉,伴著山間的野花野草,上山來看望您。

子女們不忘,一定會給您帶來白酒、魚、和香煙。

可是,倘若時光可以倒流,您的子女們,一定會勸您戒煙戒酒;倘若時光還可以穿越,您的「腦血管意外」,在四十年後的今天再看,可防,也可治。

一人一命,您的生命終止在一九七八年的人間四月天,梨花又開放。

就好像,您離開這片故土,您故土之上的老宅也即將大動干戈,隨您去了。

一九七八年,杭州市中東河大改造拉開序幕,參加義務勞動的青年,在誓師大會後,擠在中河六部橋上,向老居民住宅作最後告別。

您不曾與您的孫女相見,您的孫女,只是不停追著父輩們的屁股後面,把老底子的陳年往事刨根問底挖一遍。

清晰的,都是刻骨銘心的;模糊的,都已過眼煙雲。

父輩記憶中關於您的點滴,歲月早已是您步入了中晚年;而您年輕時,也只是您的兒子曾經聽到過您的大女婿這樣說:長衫馬褂兒一穿,很神氣很瀟洒。

清明雨紛紛,饅頭山上的花果樹,不會比任何一處地的春天遜了姿色。

這麼多年了,周圍在變,日新月異,您的歸土,始終未變。

忽然間,我為爺爺奶奶感到幸福與知足,能長眠於800年前南宋皇城的界域之中,如此一塊風水寶地,距離老家「六部橋河下31號」咫尺之遠,爺爺還是土葬。

任憑時光流逝、歲月變遷,我都不該、不會把我的祖宗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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