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自殺!不要讓他們抓到你!
春夏之交的夜晚,讀完《夜》,作者是埃利·威塞爾,一個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扉頁正中間一行很小的字:為了紀念我的父母和妹妹齊波拉。
聽見爸爸從外面回來,我趕緊抹去臉上的淚,假裝趴在桌上休息。這個夜晚將人逼到瓶頸里,很難喘息。放下書,我好不容易從滲人的夜裡倖存下來。
關於二戰和奧斯維辛集中營這兩個藏血納肉的詞語,我知之甚少,能想起來的就是電影《美麗人生》、《沉靜如海》以及林達的《像自由一樣美麗》。翻看幾年前的讀書筆記,就一句話:「生命在燃燒,留下火焰,烙在時代的側面,我有幸瞥見。」而今,這本《夜》在數年之後,讓我重新被那團在荒野上嘶叫的火灼熱。
希特勒是最守信用的人,他兌現了對猶太人所有的諾言,不折不扣地兌現。說要燒死他們,就燒死;說要弔死他們,就弔死;說要活埋他們,就活埋。如果希特勒每晚都能安眠的話,那些令人徹夜無眠的黑夜都算瀆職,因為它們沒有長出獠牙和爪子,沒有盡到一個黑夜該盡的責任。
和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一樣,這本書也有很多地方會讓人停下來,一遍遍地,想接近又想遠離作者那顆不得好死的心。
「我們繼續往前走,漸漸接近那道溝,那裡散發出地獄般的熱浪。還有二十步,死亡即將來臨。再有十五步,我們的隊伍即將步入死亡。為了不讓父親聽見我的下頜在顫抖,我緊緊咬住嘴唇。還有十步。八步。七步。溝和火焰就在那兒,離我們很近。我已經聚起體內剩餘的所有力量,準備好衝出隊伍,撲向鐵絲網。我內心深處和父親告別,和整個世界告別。」
最後作者的父親死了,終於死了。他終於不用再管父親,也終於不用把自己的食物分給父親了。他自述沒有哭,如果在他薄弱的道德意識深處翻尋,也許會找到這樣的嘆息:我終於自由了!……父親死了,他覺得自由了。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里,這是一種很猙獰也很平靜的人之常情。
生和死,都把他變成另外一個人,喚醒了他心中的魔鬼,也喚醒了他最為卑賤的思想和最為原始的本能。他斷言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永遠不能原諒這個把他逼到絕境的世界。原諒二字,誰才有資格施捨出去?他和這世界,都是受害者。
到底是人因這世界而獲罪,還是這世界因人而獲罪?那些遭到詛咒的靈魂,被判在各個虛無的世界裡遊盪,尋找人類的救贖,尋找忘卻,直至人世的全部,這個全部就是死亡。只有經歷過奧斯維辛的人才知道奧斯維辛是什麼,其他人永遠不會知道。
歷史終有一天要被審判,作者是審判時的證人。「如果一個證人不惜自我折磨選擇作證,他是為了今天的年輕人,為了明天將要出生的孩子。」耶穌走在已知的死路上,對身旁的婦女說:「不要為我哭,應當為你們和你們的孩子哭!」作者和耶穌一樣,借自我折磨為給時代作證。他要救贖,首先救贖自己。救贖自己死裡逃生卻生不如死的靈魂與肉體。
書中寫到作者剛到集中營時,裡面一個已經呆了很久的人對他說:「你應該去上吊,而不是來這裡。」一瞬間想起我2016年5月19日寫下的話:昨晚夢見我和弟弟一起被關在一個類似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地方,有國際紅十字會來視察,那些關押的人就讓我們演得非常幸福,我歷盡千辛萬苦,向國際紅十字會掲露了他們的罪行,得到了可以和弟弟一起離開的機會。我先上車了,可弟弟見人太多坐不下,不顧我的竭力勸阻,還是下了車沒跟我們一起走。我在車裡心如針扎刀絞,想到那些窮凶極惡的人在我們走的時侯放話,說別再讓我抓到你們,否則你們想不到會有多痛苦。我趕緊回頭對弟弟大喊:「去自殺!不要讓他們抓到你!」現在看到這個夢,還是害怕得戰慄。
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理解尼采說上帝死了是什麼意思。在集中營里,每天都有無數個上帝在死去。 「上帝在哪裡?」他在絞刑架上,他在焚屍爐里,他在毒氣室里。他在每一個受苦受難的身體里。每一個上帝都死了,天國才從焚屍爐和萬人坑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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