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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會|曹景行:於細微處見李敖

筆會|曹景行:於細微處見李敖

2010年夏,李敖(右)和曹景行在上海世博會台灣館內歡聚(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李敖去世不到一個月,網上的種種議論漸漸消散,現在倒可以寫點追記文字了。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2014年元旦剛過,陪上海朵雲軒的幾位朋友登門拜訪。熱聊間他要送書給我,隨手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拿出筆來留字。翻到《你笨蛋,你笨蛋》那書的扉頁,他剛寫上我和妻子的名字,有點猶豫停頓,眼光中閃出一絲狡黠。我會意笑說「沒問題,我們自認笨蛋」,他卻接著寫了一行「笨蛋指他」,落款李敖。這正是李敖好玩的一面、細膩的一面。

《你笨蛋,你笨蛋》為這本文集最後一篇的題目。書前第一張照片題為「高信疆死矣!」是他站在摯友墓前低頭看著碑文,很有點凄涼孤獨的感覺。墓地近海風大,李敖外衣裹身而顯得瘦小。書中第一篇則是李敖2001年寫的《送高信疆歸大陸序》,第一句說到了生離死別。

我1997年初次拜訪李敖,就是由高先生引見的。早先我在香港《明報》集團旗下的《亞洲周刊》供職,高先生那時為集團總編,我的上司。他有台灣「紙上風雲第一人」的美譽,緣於數十年在文學、媒體上的不斷抗爭、開創和辛勞,熱心仗義扶持新人、幫助朋友,包括李敖。高同李敖的交情非同一般,李敖同胡因夢匆匆成婚就拖他去證婚。李敖傲視天下罵人無數,唯獨對高「恭敬而知心」。

高先生到北京幫香港商人辦新刊並不成功,此後雖如浮雲野鶴心情卻難舒暢,身患重病而不自察。一天他回台灣同李敖吃午飯,李敖發覺他臉色很不好,李敖第二天就陪高先生去和信醫院,帶上十萬元(新台幣)現金,到和信醫院李敖把錢放在櫃檯,說:「請你把他收押。」可惜為時已晚。李敖說:在高先生死前兩小時,「我跟他在一起」。好友走了,李敖二話不說拿出七十萬新台幣(約合十五萬人民幣)為他買了塊墓地,也就是前面提及的那張照片的地方。李敖的女性摯友陳文茜說,「李敖那時自己也並不富裕」。香港朋友馬家輝寫道:「在金錢背後,不能不說是有著一股熱血和一身俠骨」。

其實,李敖把高信疆押送去醫院之事,只不過是早幾年他自己被友人送醫救命的翻版。2001年我去李敖台北書房,發現他剛動了手術成了「無膽之徒」,腰間還留著尺把寬的白色箍帶。在我看來李敖本來就是「醫盲」,前些時候他感到不舒服,看了兩次醫生都說感冒,開了葯打發回家。過了兩天一位開醫院的朋友到訪,一見面就罵「你眼睛都發黃了,見你鬼的感冒!」立即就把他硬架到自己醫院手術台上,腹部打了四個小孔把壞死的膽囊取走。

到我們見面時他已養得白嫩許多,比先前還要神氣活現,連「喪膽」之事都變成他口中的風光。但我還是感到他的一些變化。那一年李敖流年不利,得病之前幾個月92歲的老母去世了。李敖孝母,在自家樓上買了一套房子給母親住,生怕出事還裝了探頭可時時監護。母親走了讓他想到自己的死,「我一直把媽媽看作我同閻羅王之間的一道隔牆,現在牆沒有了」。他更擔心兩個年幼的孩子,尤其在大病之後。病中小女兒前去探視問了一句「你如果死了我們怎麼辦?」讓66歲的李敖警覺到要更多為孩子今後的日子著想。好在老天爺又成全他多活了十七八年,看著孩子長大見世面,過上不錯的日子。

那天提到孩子,李敖馬上變得柔和起來。他告訴我,前些日子朋友來看他,聊到一半電話鈴響,他接聽時滿臉誠懇不斷點頭稱「是」,讓朋友感到奇怪。他解釋說是小女兒興師問罪,懷疑老爸偷吃她一塊巧克力。我問「究竟是不是你偷吃的?」他甜滋滋回答「是的!」

對孩子照護的回報,是人生走到最後仍有家人的陪伴。去年8月李敖的兒子李戡發了一張照片,是他接李敖出醫院,「25年來收過最棒的生日禮物:一個恢復健康的爸爸。」李戡比了個V字手勢,坐在輪椅上的老爸卻把手勢反了過來——看過電影《至暗時刻》應該懂得他的意思。老頑童么!

筆會|曹景行:於細微處見李敖

2005年9月李敖在北京錄《魯豫有約》

鳳凰衛視與李敖結緣始於1999年7月《楊瀾工作室》欄目赴台拍攝。楊瀾在台北東豐街李敖書房對他的三小時採訪,讓大陸觀眾第一次看到了「音容宛在」的活李敖。也許也是因為第一次面對大陸背景的女主持人,李敖談古說今妙語滔滔不絕,可謂少有的精彩。李敖說一口略帶東北腔的北京話,又有點大舌頭,不斷引經據典,還老是問「你懂我的意思嗎?」後來我花了好幾天時間聽錄音重新整理採訪文字稿,很是辛苦。香港《亞洲周刊》刊發後,李敖把全文收入他的文集《洗你的腦,掐他脖子》。

此後幾年我和同事多次採訪李敖。記得2000年6月一天下午,我同鳳凰同事曾瀞漪敲開他書房的門,發現他正在發燒,精神有點萎靡;而且屋內停水,連喝的都沒有。我們轉身就去樓下超市給他提了兩大桶凈水回來,過一會他又精神十足對著我們鏡頭說個沒完。我也見過他如何對待不喜歡的媒體和記者,先問打算做多長時間新聞,如果是三分鐘他就只講三分鐘,叫人家無法刪剪他的原話。

他對我們一直另眼相看,關係越來越密切,2004年終於開播《李敖有話說》,三年不到的時間裡做了735集。我現在也年過七十,更可以體會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每星期都到攝影棚連著幾小時錄節目的辛苦。何況他平日怕冷又容易出汗,每次錄節目都要濕透幾身衣服,內衣換好幾次。但他也是台北同事眼中「對人最好的嘉賓」,對每個人都很親和,包括打掃衛生的和停車場的門衛,過年還會派紅包給他們。

李敖與鳳凰衛視近二十年的合作,以2005年秋天他的回鄉之旅為最高峰。我早就勸說他回大陸看看,他卻一直頑抗,一會兒說自己不必周遊天下照樣知道天下,一會兒又說寧願保持舊時的記憶而不遭破壞。有一次我跟他開玩笑說要用迷藥把他做倒,裝進麻袋扔上走私船,偷運到北京就擱在他女兒李文的家門口。其實我知道真正原因是他怕坐飛機,以為現在乘飛機還是像許多年前那樣顛簸。後來,當他終於登上飛機經香港飛往北京,才發覺現在的飛機居然如此平穩、寬敞,尤其是他坐的頭等艙。

李敖在北大、清華和復旦作了三場演講,他都很看重,作了許多準備。劉長樂先生在悼念李敖的文章中提到,為了準備上海復旦大學的演講,李敖通宵達旦黎明時分才睡下。李敖回鄉,我一路看、一路聽,印象最深刻的場面是他同北京小學同學的相聚。那是他北大演講的第二天,早上被陳魯豫「約」去錄了兩集節目,在我看來那是《魯豫有約》開播以來最精彩的節目,尤其看他們一老一少鬥嘴十分過癮。接著是釣魚台的午宴,招待十多位老同學。

因為李敖錄節目回來晚了,我同曾子墨先代他招呼這些與他同齡的老人,聽了不少他童年時代的趣事和醜事。李敖一進門,我們就要考一考他自稱天下無雙的腦子,看他能叫出幾個老同學的名字。沒想到他居然認出一半以上,五十多年沒見過面哪!

筆會|曹景行:於細微處見李敖

2017年8月李戡接父親李敖出院

李敖特別念舊。他在北京專門去看望當年的老師,單膝跪地雙手送上一千美元的紅包。在老同學面前,他變得前所未見的老實,話也少了許多。後來我寫下一段話:「那天李敖堅持在老同學面前他沒有資格講話;一起拍照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不肯站在中間。他送給每個老同學一支名牌金筆和一本他的書,每本都是當著同學的面簽名,鄭重其事地遞過去。這時的李敖很傳統,很念舊,很動情,很林黛玉。」

但老頑童還是老頑童。快離開上海的時候,他忽然提起上海一句粗口,要我幫他「正音」。沒想到他回去後居然在節目中就用來罵人,還好音還是沒正到位,估計除了我沒人聽明白他說什麼,否則一定觸犯香港電視廣播條例。

我同李敖都屬豬,年歲則相差一輪,見面時說話沒大沒小,開玩笑百無禁忌。他最不服氣的是我父親曹聚仁一生髮表四千萬字,他追不上卻老是要說「沒有我寫得好」。

四年前的那次見面留下最後的印象,是他同上海來的朋友中午吃便飯,堅持要請客,而且從口袋裡掏出一厚卷藍色的千元大鈔。接著他又展示了其他隨身裝備,小照相機、小刀和防狼電擊器,叫人家不敢打他的主意。我在一旁看著,只好苦笑。

同李敖打交道常常只好苦笑。 記得有一次我一邊苦笑一邊對他說:「你李大師本領高超,敢在獨木橋上翻跟斗,只是跟著你上橋的人弄不好就紛紛落水。」不知這句話他是否聽得進去,只是今天已無法再問他什麼了。李敖走了,一切任人評說,不知他會不會在另一個世界裡苦笑?

來源丨文匯筆會微信公眾號

作者丨曹景行

微信編輯丨飯范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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