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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瓜」與「紅薯」說起

Lark in the Clear Air

 Cara Dillon

Cara Dill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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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關注的還是習慣這個東西。

習慣了如何命名一個事物,習慣了某種說話方式,習慣了某種口味。習慣讓我們看到我們自以為的「真」、「好」、「正常」。當不同的我們,不同的習慣發生了碰撞,我們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挑戰,我們會惱怒,進而可能自我辯護。最終,我才能儘可能同等地看待自我和他人。

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不同的命名方式是在武漢。遇到了武漢人口中的「地瓜」,圓圓的、甜甜的。作為北方人的我只習慣把地瓜與烤地瓜、煮地瓜聯繫在一起。所以,北方人不承認南方人的地瓜是地瓜,南方人不承認北方人的地瓜是地瓜。

潛台詞是,我們的地瓜才是地瓜,你們的肯定還有別的名字。比如南方人更願意把北方人口中的地瓜稱為「紅薯」。而北方人則表示,南方人的地瓜肯定不是地瓜,至於叫什麼名字,那誰知道,給它除名也不是不可以。

我們如此肯定且願意相信,我們所見的事物配得上我們最習慣賦予它的名字。

別人想讓我們改一下說法,想糾正我們,那我們肯定得急。我們的父母如是教我們,我們用了這麼多年,我們一直這麼用,可謂用得名正言順。

可我們又何嘗不想糾正別人,那種感覺就像有人指著窗外的樹一直說那是花兒,中午自己炒的明明是地瓜有人卻說那就是土豆,或者炒了一種土豆,畢竟地瓜、紅薯的英文對照詞都是「sweet potato」(甜土豆)。

記得在初中時寢室里就發生了關於「南瓜」「倭瓜」「吊瓜」的爭論,根據的都是各自的習慣用法。很自然地,這種爭論持續了一晚也沒有結論。而她們還都是同一個縣裡的人,可見命名上的差異之大。

那麼,為了方便起見,讓我們用學名、通名來稱呼它們。然而,我們又可以追溯所謂的學名、通名的來源,看它是否偏於一方的傳統。現在連百科也開放、多元起來,對許多專名的解釋都容納了不同傳統的理解,並不給出一個統一標準。

語言發音方式也延續了各個地方的傳統,各個小家庭的習慣。

小時候我們常常嘲笑有的小夥伴「咬舌子」,四與十不分。就像現在好多人把去死說成去屎,知識說成姿勢,愛你說成耐你。

8歲的時候,母親陪我去濰坊看病,認識了幾位濰坊其他地方的病友。對話中聽到許多關於「熱」(ye)、肉(you)之類的發音。雖然我們同屬於濰坊地區,但說話方式還是不同。對方病友估計也在好奇為何我們愛說「剛」,人剛好、天剛熱,其實我們一直在用「剛」表示「很」的意思。

對比之後,才發現彼此的說話方式多麼不同。

不同的方言相遇,我們常常還能自認為比較優越。即使當我們搬出普通話來,也取消不了彼此對自己方言的認可。

很神奇的是,在某個時刻,雙方都認為自己說的更像普通話,哪怕普通話就在那裡。

我聽到過我在煙台地區的親戚說他們的話就是普通話,也聽到過我的大學同學認為他們的家鄉話最接近普通話。比較客觀的來說,煙台話屬於膠東話,在山東話中屬於比較特殊的一支,山東其他地區的人可能都不太容易聽懂。而我的大學同學的普通話也帶有部分山東口音,這種口音在我到了北京上學之後,越來越能清晰地辨識出來。

他們說自己的話比較像普通話的大致原因可能在於自己說的話自己最熟悉,聽得最清楚,而電視里的普通話給了他們同樣的感覺。

我的母親也認為自己說的是普通話,直到我把她說話的聲音錄下來,她才意識到自己說的跟普通話差別很大,一邊聽一邊笑。而我也是上了大學之後才開始說普通話,意識到自己的方言和普通話有很大差異。現在我常常糾正南方同學的普通話,自以為自己的普通話很標準,其實聽自己的錄音就會聽出來自己的發音不準、不足。

比較、碰撞了才能讓人看到彼此的不同,如果真的有一個標準的話,比較也會讓人看到自己跟標準的差別有多大。

如果不同的習慣讓彼此衝突,我們是否要尋一個外在的普遍標準?

我的觀點是,一般情況下,我們不需要一個外在標準來評判不同的命名、語言習慣。

我花了很大篇幅都在討論我們如何容易陷在自己的習慣里,自以為正確、正常、標準。其實,我的用意並不是想讓大家認為我們要尋找一個外在於雙方的標準來自我評判和評判他人,而是希望我們可以既尊重自己又尊重他人。

有差異才是常態,不致於大驚小怪,也不用彼此貶低、一爭高下。

我曾經以為,應該跳出家鄉話的局限,把普通話作為正確的標準。

帶著這種普通話精神,大學寒假我回家之後說的家鄉話其實是改進版的家鄉話。在保留家鄉話的發音方式基礎上盡量使用正確的讀音。比如,鵝在我們家鄉讀作「wo」,我會認為這更像一種錯誤發音。我聽到了之後會特別想糾正。並且,不再使用那些找不到對應字詞的方言表達。比如,「別chu我」,其實是說「別騙我」,那麼我會直接說後者。

現在的小朋友接觸普通話更早,估計在學校里說了普通話,被老師告知了正確讀音之後,更可以回家給爸媽糾錯了。他們可以像學習語文那樣學會正確讀音,並應用在對話之中,不像我小的時候語文學習和日常對話截然分開。

然而,普通話一定就是正確的、對的嗎?

普通話取自北京方言,可以說是各種方言的一種。只是這麼說,依然沒有讓我正視自己的家鄉話。直到遇到一篇文章講一些字詞的發音,許多方言的發音符合古音、舊音,現在可能繼續保留在台灣漢語的發音裡面。比如,「懸崖「,大陸讀xuán yá,台灣讀xuán ái或xuán yái,最後一個讀音也是我們家鄉話採取的讀音。

每種方言都有其語言傳承,有其創造、演化的過程,可以算作一種文化遺產。單單以現在的官方標準來糾正是很生硬的做法。

我們可以說,普通話說得好有用,因而有理由說好普通話。然而,想丟掉家鄉話的做法就有些過火。很多人恨自己不從小就習得普通話,這樣才不妨礙自己提升表達能力和自信心。我也曾希望自己將來的家中只用普通話,以免影響孩子學習普通話。

但這樣一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如果把方言放在和普通話並列的位置,學習方言非常有意思。我甚至很多時候覺得方言中很多表達要比普通話更形象、更生動。它是一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東西,融入太多這方水土上的歷史記憶、人格特質,是最能表達家鄉人心聲的語言。

語言這個東西是用來溝通的,我們有理由希望存在一套普遍標準。但我們同樣應該意識到,所謂的普遍標準可以方便彼此溝通,但不致於成為對錯標準,也不應該成為消去差異的利器。

方言有時候也是我們的根,是我們之為我們的一部分,如同我們的血液一樣保留了我們祖先的基因。如果我們說得一口地道的家鄉話,又會有一段有個性的童年記憶。希望我們可以自信地保留某些個別特徵,也尊重他人身上的個性。

從語言自身來講,語言也需要多元化。當我們在普通話找不到我們所說的方言時,或許若干年後就會被引入普通話。想想吧,所謂的「咬舌子」在某個時刻都能成為潮流,把去死說成去屎,知識說成姿勢,愛你說成耐你。

在需要標準的時候標準起來,在遇到鄉親時用家鄉話聊得暢快淋漓,這種收放自如會讓我們整個人正常而飽滿。

所以,我支持的是一種尊重彼此習慣和差異的開放性。尊重他人,當然更要尊重自己。

最近我越來越覺得習慣所帶來的差異是我們自我局限的來源,然而它恰恰又是我們自我突破的基點。這種突破並非是在否定的意義上,而是在自己的認知框架里把事情做到最好,這樣才可能走到一個新的階段,而我們可以做到的也只是如此。

那些非常共識的東西是我們需要做到的,比如學習普通話,但肯定不是我們的內核。那些所有人都認為很美好的人格特質和人生圖景,也需要我們從現在的自己以自己的方式走過去,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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