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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蟄存:品讀唐詩之王績《野望》

王績《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

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隋大業末,官為秘書正字。因不願在京朝任職,就出去做六合縣丞。天天飲酒,不理政事。不久,義兵四起,天下大亂,隋朝政權,有即將崩潰之勢。他就託病辭官,回到家鄉。李唐政權建立後,武德年間,徵集隋朝職官,以備選任。王績還應徵到長安,任門下省待詔。貞觀初年,因病告退,仍回故鄉,隱居於北山東皋,自號東皋子。王績與其兄王通,都不熱衷於仕宦。王通隱居講學,為河汾之間儒學宗師,著有《文中子》。王績以詩賦著名,其文集名《東皋子集》。

隋文帝楊堅結束了南北朝對峙的歷史,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統一了中國,南北兩個文化系統,逐漸趨於融合。但是楊堅的政權,被他的荒淫無度的兒子楊廣斷送了。統一的新文化,沒有來得及發展。在初唐的幾十年間,唐代文化,特別是文學,基本上是隋代的繼續。王績生於隋末唐初,文學史家一般把他列為最早的唐代詩人。我們現在選講唐詩,也就從王績開始。《野望》是王績的著名詩作。這首詩一共八句,每句五字。古人稱一個字為一「言」,故每句五字的詩,

稱為五言詩。第三句和第四句詞性一致,句法結構相同。第五句和第六句也是詞性一致,也是句法結構相同。這樣形式的結構,稱為「對子」,或稱「對偶」「對仗」。每二句稱為一聯。詞性一致的對句,如「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稱為「對聯」。上、下二句不對的,如「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和「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都稱為「散聯」。每一聯末尾一個字,都是「韻」,或稱「韻腳」。這首詩第一聯末尾是「依」字,於是以下三聯末尾一字就必須用與「依」字同韻的字。按照這樣的規律結構起來的詩,稱為「五言四韻詩」。後來稱為「五言律詩」,簡稱「五律」。我國古代詩歌,最早的是《詩經》里的三百零五篇四言詩。其後有了以六言句為主的《楚辭》。漢、魏、南北朝詩才以五言為主。這些古詩,都不在聲、韻、詞性、句法上作出嚴格的規律。因此,在唐代以前,還沒有「律詩」。王績這一首詩是最早的唐代律詩,但在王績的時候,「律詩」這個名詞還沒有出現,故一般僅稱為「五言四韻」。這首詩是作者在故鄉北山下東皋上傍晚眺望時有感而作。東皋,即東邊的高原。第一句「東皋薄暮望」,說明了詩題。地:東皋,時:薄暮,事:望,全都交代了。這種表現方法,叫作「點題」。五、七言律詩的第一句,或第一、二句,通常都得先點題。第二句是說出作者在眺望時的思想感情。如果從字面上講,對照上一句,他是覺得轉來轉去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但這樣講卻是死講、實講。他並不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而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物。一方面是沒有賞識他的人,另一方面是沒有他看得中願意去投奔的人。

因此,在社會上「徙倚」多年,竟沒有歸宿之處。這是活講、虛講。詩和散文句法的不同,就在這裡。在散文里,「徙倚」必須說出在什麼地方,「依」必須說出依的是什麼對象:是人物還是樹木或山石。像這一句詩,不增加幾個名詞是無法譯成散文句的。因此,散文句子絕大多數不會有雙關意義。第三、四句,即第二聯,描寫眺望到的景色。每一株樹都顯出了秋色(樹葉的黃色),每一個山頭都只有斜陽照著。這也還是按字面死講,而其含蓄的意義卻是:眼前所見儘是衰敗沒落的現象,不是我所願依靠的和平、繁榮的世界。第三聯是描寫眺望到的人物。牧人趕著牛羊,騎馬的獵人帶了許多狩獲物,都回家去了。第四聯就接上去說:這些牧人和獵戶,他們看看我,我也看看他們,彼此都沒有相識的人。於是作者寫出了第八句。在一個衰敗沒落的環境中,又遇不到一個相識的人,便只好放聲高歌,想念起古代兩個隱居山中、采野菜過活的伯夷、叔齊了。一首律詩,主題思想的表現,都在第一聯和第四聯。第二聯和第三聯,雖然必須作對句,較為難做,但在表達全詩思想內容時,並不佔重要的地位。我們如果把這首詩的第二、三聯刪去,留下第一、四聯,這首詩的思想內容並沒有重要的缺少:

東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

你看,這樣一寫,第二句的「依」字更清楚了。作者所要依的肯定是人,而不是樹木山石。學習一切文學作品,必須先了解這個作品及其作者的時代背景。在我國古代文學批評的傳統上,有一個成語,也可以說是文學批評術語,叫作「知人論世」。要了解一個作家之為人,必須先討論一下他所處的是個什麼時世。但是,了解一個作家的時代背景較為容易,這個作家的傳記資料愈多,我們對他的「知人論世」工作便愈容易做。至於一篇作品的時代背景,就較難了解。因為一個人的時代背景是幾十年間的事,一篇作品的時代背景,可能只是作者的一小段生活環境。對於一個詩人,我們要知道他的某一首詩是在什麼情況下寫的,除非作者本人在詩題或詩序中自己交代明白,否則就很不容易明確知道。王績身經隋唐二代,對於他這首詩,似乎必須先知道它是在什麼時候寫的,才能了解它針對的是些什麼。著《唐詩解》的明人唐汝詢說:「此感隋之將亡也。」這樣,他是把此詩的寫作時間定在隋亡以前。這樣,第二聯就成為比喻隋代政治的沒落了。清人吳昌祺對唐汝詢的意見,表示異議,在《刪訂唐詩解》中加上一個批語:「然王嘗仕唐,則通首隻無相識之意。」唐汝詢以為王績感隋之將亡,因而,為了忠於隋代,有效法伯夷、叔齊,歸隱首陽山之志。吳昌祺提醒了一句,王績也做過唐代的官,不能把這首詩理解為有隱居不仕之志。唐汝詢以「長歌懷採薇」為這首詩的主題思想,吳昌祺則以為詩的重點在「相顧無相識」「徙倚欲何依」。何文煥在顧安的《唐律消夏錄》中增批了一句「王無功,隋之遺老也。『欲何依』『懷採薇』,可以見其志矣。」這樣講,就把詩的寫作時間定在隋亡以後,而以為王績是隋之遺老,所以賦詩見志,表示要做一個「不食周粟」的隱士。

施蟄存先生

許多著名的唐詩,歷代以來,曾經許多人評講。同一首詩,往往有很多不同的理解。關於王績這首詩,我選取了三家的評論,以為代表。何文煥的講法,顯然不是可取的,因為王績在唐代做過門下省待詔、太樂署丞,雖然沒有幾年,已不能說他是隋代的遺老。至於他在貞觀初年,已經告老回鄉,這裡很可能有政治上的利害得失,史書沒有記錄,我們就無從知道。我以為這首詩很可能作於隋代政權將亡或已亡之時。但王績並不效忠於這個一片秋色和殘陽的政權。他的「長歌懷採薇」是為了「徙倚欲何依」,是為了個人的沒有出路。待到唐皇朝建立,李淵徵集隋代職官,王績就應徵到長安出仕,可見他並不以遺老自居。我這樣講,完全是「以意逆志」,沒有文獻可以參證。但是恐怕也只有這樣講法,才比較講得通。

一九七八年一月四日

摘自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2014年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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