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擊 便利店女孩 醬肉包
當眼前只有一個出口，旁邊的一切都會變成黯淡的背景色。如同置身在漆黑的洞穴中，眼前只有洞口那抹白光，我不知道跑出洞口會怎樣，那是跑出去再想的事，現在能做的就是努力、再努力，咬牙不放棄的奔向那個洞口。因為那道刺眼的光是此時此刻我唯一的人生方向。
夏日夜晚，樓下便利店的自動玻璃門打開，路過收銀台我來到主食櫃檯。
「還是醬肉包？」便利店女孩站在透明加熱櫃後。
「還是醬肉包。」我站在透明加熱櫃前。
用食品袋裝好兩個包子，便利店女孩走回收銀台：「5塊。」
我從運動褲口袋裡拿出一張10塊紙幣。
邊找錢她邊問：「搞定了？」
我看著她：「就像你說的，毫無指望依賴別人、榨取別人的人都值得被狠狠反擊——搞定了。」
她癟了癟嘴，從收銀機里把我剛才遞給她的鈔票還給我：「今天這兩個包子算我請你。」
一年前，我還沒有夜裡11:30跑到樓下便利店買醬肉包的習慣。
那個時候，像這個城市裡絕大多數人一樣，我早晨6:30起床，7點出家門，花費兩個小時從東北五環坐地鐵5號線換乘地鐵1號線到位於長安街西延長線的單位上班，晚上下班再花同樣的時間從首都穿城而過回到我住的地方。
賓士穿梭的地鐵就像生命的履帶，每一個在地鐵里匆忙又冷漠的人，都在自己兩腳間的時空中，安身立命。
我曾經堅定的認為自己會像身邊很多人一樣：在一個單位供職一生，領一份退休金安度晚年，我確實也為這樣平穩又安逸的人生目標努力工作。在這個企業里供職6年，讓我驕傲和自豪的是我的工作態度與工作業績看上去贏得了應有的尊重和認可，我是公司「得獎專業戶」——年度先進工作者、優秀員工、企業榜樣人物……年年拿獎拿到手軟。
「年輕有為，青年才俊，好好乾，公司的廣闊舞台你一定會大有作為。」我真的曾經相信只要踏實工作不懈奮鬥就可以有所作為……
七個月前的深夜，我喝光了電熱壺裡的最後一杯咖啡。看著眼前的習題冊，那些字一個一個跳進我的眼睛，我卻無法在腦海中連貫出它們的意思。窗外，今年北京的冬天沒有下一片雪，我疲憊的想要爬到床上蓋著被子哪怕先睡上15分鐘。但我知道不能躺下，只要躺下就很可能一下睡過去——不要輸給自己。
23:30，我披上羽絨服來到樓下的便利店。
便利店上夜班的永遠是這個女孩，每次見面的時候她似乎都在神遊，但又不是因為睏倦。
「兩個醬肉包？」
「對。」
因為我每天都這個時間來到便利店，每次都只買兩個醬肉包，她的詢問只是確認。
「5塊。」
從褲子口袋裡摸出5塊錢遞過去，我拿起裝在食品袋裡的包子，先是難以抑制的打了一個哈欠，而後又因為突如其來的寒意打了一個噴嚏。
便利店女孩揚起眉毛看著我：「……會的還挺多。」
我疲憊的笑了笑：「累啊……」
她也無奈的笑笑：「堅持到底。」
打開袋子咬了一口醬肉包，一種熱乎乎的甜鹹味道瀰漫在口腔里，是冬天的溫柔。
「其實我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她對我來說已經算不上陌生人。
「不就是這樣嘛，有的時候激勵我們前進的不是親人、愛人的關心，而是仇人的傷害與鄙夷——姑且算仇人吧。堅持！」她忽然打雞血一樣的揮舞著拳頭，「不要讓小人得志！」
「對！」狠狠的又咬了一口包子，「不能讓小人得志！」
「踢他們的屁股！」
「扯他們的頭髮！」
她不屑的看我一眼：「你是小娘兒們嗎？為什麼打架要扯人家頭髮？！要扇耳光啊！」
我囁嚅著：「哦，對不起……」——吵架我是她手下敗將，所以還是不要自取其辱。
談笑間我昏昏欲睡的精神又清醒過來，便利店女孩兒又在放那張她愛聽的專輯：
「Night and day the seas we』re daring
Come wind or calm or winter gale
Sweating or cold
Growing up, growing old or dying
As we hunted the bonny shoals of herring.」
十一個月前，我看著電腦OA上的競聘結果公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我也參加了這次競聘考試，但是競聘成功的是與我同部門的同事，隨著公示公告同時張貼的附件中包含他的個人資料還有他優秀的競聘論文，而這個競聘論文……和我參加競聘時的論文內容，基本一樣。
我拿著列印好的材料來到主管領導辦公室：「打擾了，有件事情想和您溝通一下……」
猶記得競聘公告發出後，我工位前那次友好的詢問：「我進公司比你晚，這種題目的論文主要得側重哪些方面啊？你一直負責相關工作，是專家，我得向專家請教，你指導我一下。」
「咳，什麼早啊晚啊的，我也沒什麼具體想法。」看著對方真摯的眼神，「我能想到的大概也就以下這麼幾點……」
「……哎喲，真是受教了。那比如你剛才說的A方面，我們現在都做了什麼工作，以後還能豐富些什麼內容啊？」
攤開已經刊登在企業內部雜誌上的工作心得、準備參加評定職稱的論文和這次競聘論文的底稿，我看著領導：「您審核一下，我認為相似度和我的論點已經在90%左右了。」
領導看著攤開在他辦公桌上的材料：「這件事我們會調查，你先回去安心工作。」
幾天後洗手間，我在隔間里聽著外面的議論。
「還說人家剽竊，人家好歹是碩士研究生，怎麼不可能是他剽竊人家的啊。」
「覺著自己是老員工勞苦功高經驗豐富這次理應上位。」
「年紀不小了依舊天真，以為領導給他榮譽是重視他，不疼不癢的哄哄他也當真。」
「他這種能把幹活兒好的人，就適合幹活而已。」
主管領導辦公室：「企業現在很重視人才培養與團隊建設，他是碩士研究生，屬於企業重點培養的人才範疇……你說剽竊，也沒有確切證據啊，雜誌印刷出來誰都可以看可以借鑒，個人的職稱論文別隨便列印出來就扔在桌面上，自己的東西自己要保管好，是吧。當然，你也是很有希望的年輕人。我覺著項目成立以後你可以加入這個團隊協助他嘛，企業講求的是團隊意識，個人要在組織內才有價值，一個人脫離了組織是沒有價值的，沒有企業的平台，你個人再有能力也沒意義。」
坐在電腦前，搜索專業相關的研究生招生簡章，確認報考院校與相關書籍，如果學歷差距是這次給我的借口，那我就不應該讓它成為下次給我的理由。
九個月前的深夜，秋風吹響尚未飄落的楊樹葉。
便利店女孩問：「你真覺著考上研究生就拿到了上升的跳板？」
我咬著手裡的包子，今天的學習並不順利，每天4個小時的睡眠堅持了一個半月還要持續很長時間：「他們讓我看到了我的欠缺，我不知道學歷提高之後人生的境遇會不會上升。不上升也沒關係，反正我現在也這樣；但是如果通過進階學習，我有更多收穫，更多機會，我不就賺到了嗎！」
便利店女孩從兜里拿出一盒薄荷糖，低頭小聲嘀咕：「簡直是傻勵志的代表。」
不服氣的瞪著她：「怎麼叫傻勵志了？！你人生增加了價值你就多了選擇的機會和拒絕的權利！」沒走腦子我繼續說，「你看，你要是好好學習就不會在便利店上夜班了，可能都到世界500強企業當白領了！」
她忽然轉過身，歪著腦袋瞪著我：「喂……」
我嚇的包子堵在嘴裡咽不下去，她一個夜班店員嘴唇畫那麼紅幹嘛，大半夜在月光下臉慘白嘴通紅，多嚇人。
「你多大？」
努力咽下嘴裡的包子：「你問這幹嗎？」
「問你什麼就回答什麼！」
「我，27了……」
「我24歲已經研究生畢業了，你一個27才打算考研的後輩給我指點什麼人生呢？！」
「啊……那你，怎麼在便利店上班啊……」
她翻一個白眼：「你管得著嗎？看來教育和教養真是兩碼事。」
早晨6:30起床，7點出家門，地鐵上兩個小時的車程看書。傍晚5:30下班，回家的車程繼續看書。晚上8點到夜裡11:30，做習題、糾錯、學習。夜裡11:30，到樓下便利店買兩個醬肉包子，清醒一下。凌晨12:00到凌晨2:00，做習題、糾錯、學習、學習、學習……
「這個材料你來負責組織撰寫一下。」
「可這不是我負責的範圍啊……」
「你對這塊業務比較熟，他們都是新來的不會弄，你抓緊給寫吧，領導要的急。」
「好……」
「這個系統數據最後都交到你這裡校驗、整合、列表、輸出。」
「這個不是我的許可權範圍吧？」
「領導說讓你負責，你就負責一下。」
「……好。」
「X總的講話你得抓緊寫一下，這周要上會。」
「領導講話不都是辦公室負責么？」
「領導說你了解情況，讓你寫。」
「……好……」
竊竊私語：
「他這種幹活兒好的人就適合幹活。」
「還真以為人家重視他，就是『好使』而已。」
「幹活兒還得需要老實人。」
笑眯眯看著不斷帶來工作的人群，嘴裡應承著：「好」、「好的」。
耳朵里傳來便利店女孩的聲音：「毫無指望依賴別人、榨取別人的人都值得被狠狠反擊！」
三個月前，雖然已經到了春天，但北京卻下雪了。
我用手機登錄系統，輸入已經爛熟於心的准考證號……等待……等待，那分數出來的一瞬間，我知道，我已經來到了成功的大門外。
「所以複試要準備什麼？前輩。」
「每個學校和每個學校，每名導師和每名導師不一樣啊。」
我捧著手裡的包子：「你這麼說就太不負責了吧？」
便利店女孩撇嘴看著我：「把相關的專業內容再仔細梳理一遍，準備一個英文自我介紹，別用力過猛，做自己就好了。導師不是公司面試官，他們要找可以培養的人才，不是虛頭巴腦的『社會人、老油條』。保持你傻勵志的積極態度就行。」
咬著手裡的醬肉包，也奇怪，吃了半年多我怎麼就不煩呢？
「哎，現在這個公司的事怎麼辦？」
「不到最後結果出來之前，維持原樣按兵不動。」我把最後一口包子吃完，把手裡的食品袋搓成一團，丟進便利店門旁邊的垃圾桶。
「一旦成功就給他們一個殘酷反擊！」便利店女孩揮著拳頭。
「嗯！」
「雖然說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但是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後果負責。」她看著我眨眨眼，「要讓他們負責。」
那個夏日的工作日上午。
「領導不好意思佔用您一些時間和您談點事兒。」
「哦，我過會兒要去開會，你先說吧。」
「這是我的辭職申請。」
「啊？！你怎麼忽然之間要辭職啊？因為什麼啊？你看你負責那麼重要的工作……我一時間也找不到人接替你啊……」
「那是您考慮的事情，我今天正式提出申請，根據相關勞務合同規定，我自辭職之日起一個月後自動和公司解除勞動合同。相關人員您抓緊尋找，本月內我配合交接工作。還有，沒有什麼事情是『突然之間』，所有的事情都有前因後果，不耽誤您去開會，告辭。」
夏天來了，這是一個痛快又舒服的夏天，而且今年還有世界盃可以看。或許我不應該再吃什麼醬肉包子，也可以買點兒啤酒和玉米片，聽著便利店裡傳來的歌：
「If I go ten thousand miles
The storm are on the ocean
The heavens may cease to be
This world may lose it』s motion love
If I prove false to th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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