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我與妻子意外失散,我苦尋一生,臨終前一女子來找: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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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顧二爺,是景月小鎮的傳奇人物。
他會寫大字,能夠耍大刀,還會治病,一身槍法,彈無虛發,不僅如此,當下時局大事他有自己的一套「解構」法。老一輩的人都說,顧二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這一點,我們這些小輩的後生原本是不信的,直到有一天,鎮上來了一幫新兵蛋子,他們將鎮上的一塊空地當做實訓基地演習,時常在半夜的時候打槍、吹哨,惱人得很,鎮上居民幾番上前溝通,那些人全然不放在眼裡。
後來,鎮長說:「去派個人,請顧二爺過來。」
顧二爺過來的時候,上半身穿著一件白色褂子,上面綉著半截嫩綠的竹。他一邊朝這邊走,一邊打著哈欠,顯然他對大家這種半夜打擾他睡覺的行為頗為不滿,站在一旁聽鎮長簡單地將事情複述之後,他就帶著眾人去見那群新兵蛋子的管事。
那管事長期生活在軍營,看上去比顧二爺身板兒不知道結實了多少,低頭看顧二爺的眼裡帶著些許的輕蔑,「我跟你們說,擾民你們也得受著,我們是有國家政策支持的,我們那是正規兵。」
顧二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正規個鳥!不是我說,就這群慫包軟蛋,這要擱戰爭年代那就是當炮灰的命!」
管事的面色漲得通紅,眼睛鼓得老大,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愧,「哪裡來的老頭子……」
他話還沒說話,身上的槍就已經落到了顧二爺手裡,顧二爺舉著手裡的槍,對著遠處的一排旗杆,「砰砰砰」,數聲過後,旗杆應聲倒下,無一例外。
顧二爺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對著冒煙的槍口吹了一口氣,重新別回管事的腰間,背著手慢悠悠地往回走,「你們是當官兒的,當官兒的就得有當官兒的覺悟,當官兒是幹嘛的?說到底還是為人民服務,要是像那些王八羔子利用職務之便欺負老百姓,你說有什麼意思呢?」
管事的看著顧二爺大搖大擺離去的背影,眼底滿是敬意,他立馬跟旁邊的人打聽著顧二爺的來歷,在得知顧二爺是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紅軍後,仰慕之意更甚。往後,再沒有在半夜鬧出過大動靜,很是照顧鎮上的居民。
管事三天兩頭地就往顧二爺的家裡跑,每每跟人談起顧二爺,總是讚不絕口。
顧二爺非凡的槍法,為他這個人鍍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自此以後,鎮上的後生再見到顧二爺,那都是畢恭畢敬。
2
我剛回到景月小鎮,年齡小,好奇心重。聽人說金牛山上有個風雨洞,不管外面是颳風下雨還是炎炎烈日,風洞永遠吹風,雨洞永遠下雨。
對這類違背我認知的事情,我很是好奇,於是我背著家裡的大人,和同齡的孩子們偷偷摸摸上了山。上山後,我玩性大,沒有跟上小夥伴們的步伐,走錯了路。
走到一間破廟裡,半天繞不出去,急得快要哭了,耳畔忽然傳來一陣拉二胡的樂聲,如泣如訴,音涼如水,像是在訴說著一個極盡哀婉凄美的故事。
我聽得入了迷,竟是連回家的事情都給忘了。
等了好久,聲音終於停下,白髮蒼蒼的老人提著身上的二胡站起身來,仔細地整理了身上衣服並不存在的皺褶,看著文殊菩薩神像下的我,他問:「哪裡來的小娃娃?」
我呆愣著說:「外面來的。」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又問我:「可是找不到家了?」
我點點頭,「找不到家。」
他伸手過來牽我,摸著我的頭說:「走,爺爺帶你回家。」
那天夕陽很美,老人看我一直盯著他手裡的二胡,眉目慈祥地問我:「想不想學?」
他問完以後,又搖搖頭,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棉布,沿著二胡的琴桿來回擦,神色溫柔。
他突然開口,說:「我現在還不能教你,你想學要等以後。」
「沒關係,以後就以後,但你說過會教我的。」
我仰頭看他,我喜歡眼前這個笑容慈祥的老爺爺,這是一位讓人光是靠近就能感覺到他通身沉靜的老人,那種沉靜的氣息像是午夜的檀香,讓人不由自主地放下浮躁,安寧下來。
那以後,我時常來他破廟旁的院子聽他拉二胡。除了這個,他還教我寫大字,習拳腳功夫,教我畫色彩絢麗的畫,給我講三國、水滸,被逼上梁山的末路英雄。
那些色彩絢麗的畫,悲壯的英雄故事精彩了我的童年以至少年時光。每到周末,放學回來將書包往家裡一丟,便往顧二爺那裡跑,外面的小夥伴,和那些尋常遊戲再也無法吸引我。
在很多人的眼裡,顧二爺固執,他說一不二,做出的決定絕不更改,極為較真,因此,鎮上的居民都怕和顧二爺對上。但在我眼裡,顧二爺是一個外表頗為剛硬,實則內心柔軟的人。
每到周五,他家裡的碗櫃里會藏滿零食和鮮肉瓜果蔬菜。我後來想起,其實我最喜歡的不是顧二爺的二胡,而是顧二爺家裡吃不完的零食。每次送我下山,顧二爺會將我的書包里塞得鼓鼓的,我當時只覺得顧二爺神奇極了。
我問他:「爺爺,你又不喜歡吃零食,怎麼家裡到處都是零食呢?」
顧二爺笑,「因為養了只老鼠,嘰嘰喳喳的最喜歡吃零食,我要不給她吃啊,她會把這房子掀了!」
外公問我:「顧二爺好嗎?」
我說:「好,他家裡好多吃的。」
外公搖頭哈哈大笑,轉過頭去不再跟我說話,跟我爸說:「顧二爺在山上住了幾十年,這寧靜的生活過久了就會靜得寂寞,你們家這隻小麻雀一個人能頂十個人,難怪他會喜歡,人老了就會想要熱鬧。」
我問外公:「那他為什麼會寂寞呢?為什麼要住在山上呢?如果他住在山下就會有很多人陪他啊!」
「因為他要在山上等一個人。」外公摸著我的長髮,他這樣說。
我十一歲生日那天,父親和母親在家裡大擺筵席,宴請了整個小鎮的鄉親們。
我端著碗正在夾菜,顧二爺突然起身將我抱起來,他說:「丫頭,許個生日願望?」
我一愣,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他笑著重複:「爺爺沒給你帶禮物來,想想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問他:「什麼都可以嗎?」
「當然,今天你有特權。」
「那我可以摸一下爺爺的二胡么?」
他拍著我的腦袋,大笑,「好,摸,隨便你摸,我還可以教你。」
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真的么?」
「真得不能再真!」他一字一句,語氣分外堅定。
生日剛過完,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去顧二爺家裡跟他學二胡。家裡人對我去學二胡這件事情,頗為慎重,母親甚至為此特意為我做了一套新衣裳,還囑咐我將外公釀的酒帶了兩壇去孝敬顧二爺。
「不能偷懶,手腳要勤快,犯錯了要立即認錯馬上改正。」
父親和母親終於完成了訓話的議程,我像一隻快活的飛鳥朝著顧二爺的家裡飛奔而去。
顧二爺見我如此亟不可待,被我一副生怕他就要反悔的模樣逗樂了,從屋頂取下二胡,遞到我手上。
微涼的觸感,琴身如同上好的綢緞,因為長年累月的撫摸,木質變得細膩,呈現出一種玉化的質感。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摸了一會兒,又飛快地還給他。
他問我:「不是一直想要嗎?怎麼這會兒又不要了?」
我說:「我還是不拿了,要是摔壞了怎麼辦!」
他將二胡收回手裡,「如果是你有心想要保護的東西,你是不會讓它出現意外的,如果真的出現了意外,那大概就真的是命。」
3
驚蟄過後,陰雨綿綿。
顧二爺帶我去我們第一次相遇的破廟,坐在院子的一口枯井旁,將二胡拿過去,翻過琴桿給我看,上面刻有「唐靈」二字。因年代過久,上面的字跡已經變得有些模糊。
我疑惑地看著顧二爺,問:「唐靈是誰?」
他說:「她是我的妻子。」
故事要從1937年開始說起。
顧二爺是位世家少爺,唐靈,是他們家管家的女兒。
唐靈是顧二爺的小青梅,顧二爺是唐靈的竹馬。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隨著他們的成長,他們相知、相戀、相惜。
兩人截然不同的出身,但唐靈這個孩子是顧二爺的母親看著長大的,雖家境窘迫,但她身世清白,為人處事善良。
顧二爺的母親待她寬厚,她打小便將她看做自己的母親,顧夫人膝下無女只有幾個兒子,也將她看做自己的孩子,顧二爺和她情投意合,顧夫人自然是樂見其成,早早地便為兩人定下了婚約。
顧二爺在學堂里上學,唐靈原先也是在學堂里的,後來盧溝橋事變,日本人對中國的侵略日益加重,讓中華百姓苦不堪言。那時顧二爺正值年少,和時下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滿腔熱血誓要將日本人的鐵蹄趕出中國,跟他的同學跑去參了軍。
顧二爺退學以後不久,唐靈便也從學校里退了學。
等顧二爺再回來,已經是1941年。
那時他是少年將軍,歸來之日,威風凜凜,大家都說:「唐靈好福氣,這顧二爺是個干大事的人,能跟著他,唐靈那是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
闊別已久,再度相逢,兩人自是分外歡喜。
他們已經成年,兩方父母見他們的感情並沒有因為分離而被沖淡,反而越發濃重甚為開心。雙方商量後,準備擇日成婚。
重慶已經戰火紛飛,四處都燃放著硝煙,顧二爺打算帶著他們舉家搬遷,但顧家老一輩的人都不願意走。
他們年歲大了,活不了多少日子,倘若在外面不慎發生意外,以致自己無法落葉歸根,那將是他們一生的遺憾。
家族中的老輩們都不願意走,年輕的後生們要留下來照顧老人,自然也不會走。
顧二爺和唐靈的婚事定在五月初二,十里紅妝,鑼鼓喧天,變故便是發生在這一日。
顧二爺帶著迎親隊伍去接人的路上,日軍再次空襲重慶。
火光滔天,四處都是黑烏烏的蘑菇雲,夾雜著鎮上居民一聲比一聲凄厲的慘叫,鮮血橫流。顧二爺已經顧不得任何的禮儀,他將唐靈拉上馬背,飛快地策馬離去。
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他到的時候,大宅已經塌陷,他的父親、妹妹、大哥以及家族中的兄弟們均已慘死,他悲痛欲絕,誓要出去和日本人拼個你死我活,被唐靈攔住。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溫婉善良的唐靈發火,她一個耳光扇在他的臉上,哭著朝他大吼:「你現在出去能報仇嗎?你就這樣出去跟送死有什麼區別?你要是死了,你讓我怎麼辦?這顧家上下的血海深仇我報還是不報?」
她的咆哮聲拉回了他的理智,儘管他仍舊悲痛,但他心裡明白,他不能逞匹夫之勇。他是年輕有為的少年將軍,他要帶著他的人,讓日本的軍人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更為慘烈的代價。
但現在,他們必須趕在日本人入城之前逃走,只有活著,他才能有翻本的機會。
時間緊迫,他沒有辦法送死去的長輩們入土,只好一場大火將一切燒得乾乾淨淨。
他看著從小住到大的老宅,以及那些曾教導他,給過他關愛的親人們,被大火一點一點地吞噬,縱然鐵骨錚錚的男兒,也忍不住嚎哭出聲。
唐靈站在他的身邊,陪著他一起哭,那些人也是她的親人,她的傷心一分都不比他少。她一次又一次地用早已嘶啞的聲音強調著,「二爺,你還有我,二爺,我們會回來的。」
他們隨著城裡僅剩的人們逃走,唐靈背著一把二胡,他的懷裡藏著一本族譜。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們身上的糧食已經吃光,大家早已疲憊不堪,都想要停下來歇歇,可他們不敢,日本人的炮火和刺刀就在他們的身後,大家只能向前走。
沒有人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朝著某個特定的方向走,只有不斷前進,他們才會覺得安全。
顧二爺和唐靈夾雜在逃難的人群里,他們餓了就啃樹皮,渴了就隨便找個水溝、池塘。時刻都有人在死去,有些是餓死的,有些是觀音土吃多了撐死的,還有些是疲憊過度累死的。
因為太久沒有進食,唐靈已經虛弱到連水都喝不下去,她一直在吐,顧二爺擔心她受不住,為了跟一幫難民爭一個已經餿掉的饅頭動起了拳頭。縱然他再有本事,也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
亂世里的刁民,沒有仁義道德,他們抓住他,將他往死里打,他被人活生生打斷了三根肋骨。
當天夜裡他們棲身在一間破廟,廟裡供奉著土地,廟宇不大,最多也就能夠站滿十來個人。一群年輕的後生在這個節骨眼上,也顧不得什麼神明不神明,吉不吉利。
他們將土地從廟裡搬出來,讓儘可能多的老人孩子和婦女住在裡面,男人就圍坐在廟宇外面,輪流守夜。
下半夜的時候,眾人睡得迷迷糊糊,遠處突然傳來槍聲,然後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來了……」
緊接著傳來更多的喊叫聲,「快跑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來了,來了,媽,快走……」
唐靈看著已經飛快逃散的難民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此刻顧二爺身上的溫度滾燙到嚇人——他半夜發起了高燒。
顧二爺坐在地上虛弱地看著唐靈,他也知道自己沒有辦法走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朝唐靈怒吼:「唐靈,你走,你走啊!我讓你走!不要管我……」
唐靈對他的責罵不管不顧,她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這個男人是她一生中摯愛的人,她不要他死。
她不顧他的反對,說什麼也不肯拋下他。
顧二爺心中焦急萬分,在看到廟宇外的一口枯井時靈光一閃,他將唐靈拉到了那口枯井旁邊,他說:「唐靈,你別急,我想到辦法了,這是口枯井,我們跳下去,是生是死賭這一把。」
唐靈以為他想通了,笑靨如花地看著他,「好,二爺,只要同你在一起,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不怕。」
「那好,你先跳!我身上受了傷,下面肯定有不少的石頭東西,你幫我撿開,不然我這一下去不死也得重傷。」
「好。」唐靈沒有任何猶豫地跳了下去。
她在下面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番,透著月光朝井上張望,「二爺,可以下來了!」
顧二爺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他說:「唐靈,你等我,我一定會活著回來找你。」
唐靈面色慘白,她以為他想通了,卻還是要來拋棄她,可他到底知不知道,既為夫妻本是一體,倘她一人獨活,與這亂世中的孤魂野鬼又有何異?
顧二爺聽到日本軍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沒有更多的時間來解釋,竭盡全力將旁邊廢棄的井蓋往水井口挪,一點一點阻斷著唐靈的視線,他額頭滲出綠豆大小的汗珠兒,在清冷的月光下晶瑩發亮。
唐靈在井下雙目怨憤地看著他,就在這塊井蓋即將完全遮住顧二爺的時候,唐靈突然哭喊出來,「二爺,你等我一下好不好?」
遠處是日本人的腳步聲,眼前是唐靈含淚的雙眼,這一次他十有八九在劫難逃,顧二爺擰著眉承受著身上的劇痛靜靜地凝視著唐靈。
若隱若現間,他看到唐靈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她握著那塊石頭沖他笑,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在自己的額頭上划下了一道口子,唐靈如花的容顏被尖銳的石頭破壞。她仰頭看他的時候,鮮血順著她的面頰形成了一股細流,將她姣好的面容襯托出幾分凄厲的美。
顧二爺震驚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唐靈,你瘋了?」
唐靈手裡握住石頭,含淚的雙眸倔強地看著他,一手指著自己正在冒血的額角。
她說:「二爺,記住,我會一直等你,要是你今天能夠逃出生天,我們就這一世見,要是逃不掉,我等你來世。」
顧二爺熱淚盈眶,他說:「等我。」
還想說些什麼,前院隱約傳來槍響,顧二爺聽到響聲身子一震,他看著井下的她。
兩人四目相對,什麼話都沒說,但眼底決意,都明白。
「我會一直等你。」
「我一定會來找你。」
顧二爺匆忙將井蓋蓋上,然後站在後院的一片竹林中,等到日本人進入後院看到他,這才玩兒了命地往竹山上跑,確保沒人注意到藏在井下的唐靈。
顧二爺本就身受重傷,又處於高燒之中,狀態十分不好,但他到底是個受過訓練的軍人,行動依舊敏捷得好似林間的獵豹。
他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他的肩膀上,右邊胳膊上,各中了一槍。
但他依舊在跑,因為他知道,停下來就是日本人的活靶子,跑死累死都比落在日本人的手裡要強。
何況,他不能死,他的唐靈還在等他,只有他活著才會有人去救她。
顧二爺感覺自己的腿腳已經麻木,它們不受他的控制,只是機械性地前進,而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眼前一片花白,都快分不清那是白天還是黑夜。
「砰」!
一聲槍響,顧二爺猛地單膝跪倒在地上,他還想跑,可全身上下再沒有哪一部分的肌肉和骨頭聽他的話。
身後湧上來一群日本人將他團團圍住,他的右手捂住左邊正在冒血的肩膀,墨玉一般的眼睛裡燃燒著玉石俱焚的怒火。
日本人警覺地盯著他,顧二爺感覺有什麼東西閃了眼睛,他微微一眨,餘光無意間瞥見了身後的一條江,月光打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那條江就在他的身後,不過兩三步的距離。
顧二爺看著眼前虎視眈眈的日本人,決絕地跳進身後的江水裡。
「砰砰砰!」
耳邊傳來槍聲,子彈以一種詭異的弧度瞬速地消失在江水裡。
冰冷的水將他包裹,他感覺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已停止了流動,四肢越來越僵越來越僵,他想透出水面換口氣,但他知道他不能這麼做,那些日本人十有八九還在岸上等著,落在他們手裡,下場只會更慘。
顧二爺就這樣,一直憋著氣,一直憋著,他感覺到一股屬於死亡的窒息在將他層層包裹。
顧二爺看到眼前渾濁的江水裡浮現出唐靈秀美清麗的面容,然後沉沉睡去……
4
顧二爺是聞著熱饅頭的香味兒醒來的。
他躺在一張木板床上,全身上下到處都疼,很尖銳的疼。
他打量著四周,身上蓋著因為太過陳舊,早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被子,饅頭的香味兒直往他鼻子里沖,他的肚子條件發射一般發出「咕嚕嚕」的響聲。
顧二爺已經好久沒有進食了,他舔了舔干到脫水的唇瓣,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扶著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緩慢地朝著灶台移行過去。灶台里的火還沒有完全熄滅,一縷一縷的煙從裡面冒出來,顧二爺近乎貪婪地吸了一口。
逃亡多日,他與這人間煙火再別重逢。
鍋里的水依舊在沸騰,顧二爺將鍋蓋打開,更為濃郁的饅頭味兒猛地竄進他的鼻子里、心裡、胃裡。顧二爺將鍋里的饅頭端出來,想來主人家的家境也不是太好,蒸籠里一共才三個饅頭。
顧二爺靠在灶台邊上連吃了兩個,再去拿第三個時他想了想又放下。他是真的餓了,但這樣的一個世道,主人家裡可能一共也就三個饅頭了。
饅頭的香味兒還在往顧二爺的鼻子里竄,他將蒸籠重新放回鍋里,回頭打量著身邊的環境,以此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外面是個很小的院子,一間廚房,頗為寬敞,裡面搭著兩張桌子,這是他剛才睡的地方,廚房旁邊是個房間,外面是個院子。雖然看上去極為簡樸,但看得出來,主人有很用心地收拾。
就在顧二爺打探周圍環境的時候,門外走進來一個女孩子,她的手裡抱著一捆柴,先是一怔,又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你醒啦?真好。」
她將撿來的柴火放到廚房的柴火堆里,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一邊將鍋蓋揭開,一邊說:「我叫潘月,在沅水邊上撿到你的,你叫什麼名字?」
顧二爺還沒來得及回話便聽到了一聲輕笑,他轉頭看她,她將鍋里剩下的最後一個饅頭用一個小碗裝起來,然後又從角落裡的一排罈子里抓出一些自己腌制的鹹菜盛在一起遞給了顧二爺,「都吃了吧!吃就吃了,幹嘛還留一個?」
馳騁沙場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的顧二爺,這個時候竟然難得地不好意思起來,他窘迫地看了潘月一眼,說:「你吃吧,這個是給你留的,我飽了。」
他的話剛說完,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來。連續多日水米未進,身體早已不受他的控制,顧二爺臉上染了些許暗紅,暗暗埋怨自己的肚子太不爭氣。
潘月再度輕笑出聲,她將手裡的小碗放在桌子上,說:「吃吧!你重傷未愈需要補充營養,我這裡還有別的。」
潘月在院子里的一個稻草堆里翻出了四個鴨蛋,她將四個鴨蛋在鐵鍋里煎熟,三個盛在顧二爺的碗里,另外一個盛在了另一個小碗里。
一個真正受過訓練的軍人,他身上的氣質應當是凜冽的,叫人不敢親近。但顧二爺不同,他出生於書香世家的顧家,書香世家保持了他儒雅的氣質,嚴酷的軍人生活讓他的靈魂變得堅韌。
潘月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個看著風度翩翩,但實際上卻又傲骨錚錚的男人。
她看著顧二爺刀刻般深邃迷人的五官,突然覺得自己空白已久的生命,有了鮮艷的色彩。
潘月的家位置過於偏僻,且又四面環山,因此即便外面戰火連天,潘月這裡卻是絲毫沒有受到戰火的波及,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消息太過閉塞。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能夠有這樣的一席凈土來安身立命,誰都不會在乎消息的閉塞。
但顧二爺不一樣,他在這深山裡休息了三天,連續兩個晚上夢見自己的妻子被日軍發現,終於他再也不願意坐以待斃。
他和潘月說,他要去救他妻子。
潘月先是一愣,心臟上像是被人壓了一塊石頭般沉重地呼吸不過來,呆了很久,才緩過神來,「你結過婚?」
顧二爺搖頭,「我們剛準備結婚,日本人就轟炸了我們的故鄉,我們是逃難來的。」
潘月的臉上有了笑容,心裡的那塊石頭似乎也被搬走,「所以你們還沒有結婚,你和她走散了?」
「是的。」
潘月臉上揚起溫暖的笑容,她扶著顧二爺說:「我跟你一起去找。」
「不用了,我一個人去就可以。」顧二爺拒絕。
「不怕,我雖然住在山裡,但從小就在這鎮上四處逛,還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你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知道她在哪兒也找不到。」潘月步步緊逼,不再給他任何思考的機會,拉著顧二爺就往外走。
顧二爺想不出反駁潘月的理由,任由她帶著往他記憶中的地方找去。
破廟裡早已被洗劫一空,巨大的如來神像倒在寺院中間,四分五裂,顯然這裡已經被日本人掃蕩過。
顧二爺按照記憶如約找到那口井,卻沒有找到唐靈。
那天,他將整個寺院的前院後院翻遍了,從白天找到半夜,嗓音已經變得嘶啞。顧二爺仿若被人從身體里抽走了靈魂一般,在寺院的石階上目光獃滯地坐了整整一夜。
唐靈和他一樣,一個外鄉人舉目無親,除了被日軍抓走,顧二爺想不出別的可能。
潘月看著月光下顧二爺孤寂落寞的身影,心裡有著幾分慶幸,她就希望他找不到那個女人,這樣他才有可能成為自己的。
顧二爺再一次跟著潘月回到了她的家。他想立即動身去找自己的妻子,可唐靈沒有按照他們的約定在原地方等他,她離開了那口井。
天大地大,他渾身是傷,外面到處都是日本人,顧二爺聰明睿智,他清楚地知道,單憑一腔孤勇跑出去,最後可能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不要說唐靈了。
潘月和顧二爺在金牛山上度過了她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個月,她生病了,顧二爺會為她做飯,會給她熬藥;她上山種菜,下了暴雨,顧二爺會滿山地喊著她的名字去找她;種菜翻土、家裡挑水這樣的體力活兒顧二爺一人全包;房子漏水,他會爬上去幫她修好,不用在家裡擺上滿地的盤子用來接水。
潘月第一次被一個人牽掛,是他讓她嘗到了愛情的毒,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顧二爺會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
直到顧二爺終於和她提及要離開,任憑潘月如何好話說盡苦苦哀求,讓他留下,他卻仍舊堅持要走。
潘月哭著沖他大喊:「我告訴你,我就是撿一條狗都比你強!」
分別的前一晚,潘月紅著眼眶來找顧二爺,她說:「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晚,要是有了孩子,我會好好帶著他們,我永遠都不會去找你,好不好?」
潘月將身上的衣衫拉開,露出少女姣好的身材,他看到潘月的面色像是天邊的火燒雲,飛快地染上如血的顏色。顧二爺眼裡的眸色變得幽深,可他還是推開了她。
顧二爺站在院子里,冰涼的井水一桶又一桶地往身上倒。耳邊傳來潘月委屈壓抑的哭聲,他的思緒格外混亂。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心慌,潘月是他的救命恩人,按理來說,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他都不該拒絕的,可唐靈是那樣驕傲的一個女孩子,倘若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曾經屬於過別的女人,那她還會和他在一起嗎?
只是一剎那,顧二爺就在心裡下了決定,他欠唐靈的,可以用除此之外的任何方法來還,但獨獨不能用他自己。
顧二爺第二天走的時候,潘月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沒有出來。他能夠理解,一個姑娘家鼓著莫大的勇氣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只是她所求非人。
顧二爺帶上兩件換洗的衣服,站在潘月的門口,他說:「潘月,我要走了,如果你願意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除了昨天……你想要什麼,只要我有我都願意給你,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他等了好久好久,終於轉頭離去。
5
顧二爺離開潘月家的時候,外面戰火連天。
他後來參加很多次戰爭,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唐靈,很多次喊著她的名字猛然間從夢裡驚醒。戰友都笑他,為了一個女人幾乎快要魔障。
他找了她整整五年,這五年里,他一次又一次沿著他和她逃難的路線往回走,他遇到過很多那時候的人,卻始終沒有關於她的任何消息,她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後來,顧二爺上了年紀,沒有辦法再出去找她,就在他們逃難的那間廟宇旁安了家。
他的戰友是省城裡出名的中醫,老人說:「只要她活著就一定會回來的,只要她記得這個約定,她肯定會來這裡找你。」
顧二爺問他:「會嗎?」
他說:「會。」
顧二爺就此在這間廟宇旁住下,這片山、這間廟面臨過兩次拆遷。
第一次拆遷是在2009年,當時顧二爺拿出了一幅油畫,和他的戰友去了一趟省城,賣了一個很驚人的數字。他將錢帶回小鎮,讓鎮上的領導按照一定比例發放到鎮上的每戶人家,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動這一座山。
鎮上稍微年長些的人都知道了那座山、那座廟對顧二爺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2014年,這座山再次面臨拆遷。這一次,拆遷的陣仗十分的大,很快那片山就被隔絕開,周遭畫上了白線,任憑顧二爺找盡關係也無法阻止。外地來的大老闆說,要在那裡建廠,以後鎮上的工人們都能去他那裡工作。
這一次跟前一次不同,大家一致同意開發,顧二爺有多少錢也只能幫助大家一時,鎮上居民追求的是更穩定的生活。萬事俱備,上面的人早早挑好了吉日,眼看著動土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顧二爺急火攻心病倒了。
顧二爺是當過兵的人,身體底子好,偶爾有個咳嗽感冒,也是咬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但這一次卻是病來如山倒。他在病房裡住了整整一個月,從病床上爬起來顧二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他原以為那裡應該早已被夷為平地,沒想到那座山還好好的。
過路的行人說:「開發不了啦!上次來了一群考古學家,上面也來了人,他們說什麼這裡有古戰場遺址,有始建於秦始皇時期的千年古道,據說是當今保存最完整的古道。」
顧二爺心裡壓著的一塊石頭,似乎突然被人移開,他拄著拐杖如釋重負般地笑了,這個地方還在,他還可以繼續等她。
雖然,他也不知道肺癌還能扛多久,但只要活著一天,他就會等她一天。
6
這一年春天,小鎮上湧現出很多精神瘋癲舉止異常的人。
他們四下跑,到處瘋,在餐館門口的潲水桶里翻吃的,在水果攤販前撿老闆扔掉的爛水果。
雖然他們並沒有做出什麼擾亂鎮上居民生活的事情,但到底是一群瘋子,對於正常人而言,他們就是潛藏的危險。父母們時時刻刻盯著自己年幼的孩子,生怕出了紕漏,讀書的學生不敢一個人去上學、放學,膽子小些的大人們每到半夜也不敢出門。
鎮上警察雷厲風行,很快就查清,之所以出現這麼多瘋子是因為附近一所精神病院失火所致。很快,鎮上就湧現出很多穿著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員,聯合警察及鎮上居民,大部分的精神病人再度被控制起來。
顧二爺躺在院子里,三月的陽光籠罩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並不傷人,他睡得正香,朦朧間聽到隔壁傳來一陣喧鬧聲。
這座金牛山上除了他,就只有隔壁一位和尚,鬧不出這麼大的聲響,顧二爺只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直到隔壁鬧出的動靜越來越大,顧二爺終於忍不住了。
他從躺椅上站了起來,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朝著隔壁的廟宇走去。(原題:《顧二爺》,作者:dear木木。來自:每天讀點故事【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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