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如果王小波沒有英年早逝,會不會成為油膩的人氣作家
最近一段時間心情鬱悶,又逢四月飛雪,中美貿易大戰……人大校園狹窄,沒有清華園裡的荷塘曲徑供散步排遣,只有一個一勺池,據說還要填平蓋一座學生精神救助中心。於是夙興夜寐,輾轉難眠,想起了很多人,其中一個,是王小波。
我讀王小波的時候,他當然已經死了。但當時我不知道,我大學本科前的文學教育,主要來自金庸古龍梁羽生,那時的夢想是做一個大俠,即使當不上武林盟主,也要來幾次劫富濟貧。沒想到後來一步之差,做成了半吊子知識分子,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王小波(1952年5月13日—1997年4月11日)
且說有一天課後,幾個男同學圍著我們班的黑大個,聽他吐沫橫飛在講什麼段子,我湊過去一聽,是說一隻豬的故事,黑大個是皖北人,有說唱的傳統,只見他口吐蓮花,將一隻豬說得活靈活現。大家聽得前仰後翻,憑直覺,我覺得這不是老師課堂上布置的作品,於是問,誰寫的?答曰:王小波,《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王小波,不是通過他的作品,而是通過別人的轉述,不是在嚴肅枯燥的課堂,而是在活潑輕鬆的課後——後來我讀了更多王小波的作品,覺得這種開始的遭遇就像是一種前定:
王小波恰好就屬於那些無法被規範的心靈和時間,這些心靈充滿對世界的好奇,對可能性有著熱烈的迷戀,在一本正經的秩序和法則之後,努力尋找自由的縫隙。
一
王小波著名之處,其一在於寫性愛,最著名的性愛作品,命名為《黃金時代》。這部作品的主角是一男一女,王二和陳清揚,在「偉大友誼」的借口下放縱生命的本能。作品的背景是中國的1960年代,其時宏大的敘事是革命萬歲,但王小波偏偏要寫一對小人物的「男盜女娼」。王二好吃懶做,偷奸耍滑,陳清揚作風不正,水性楊花。
這兩個人,在大時代的布景前,演出的卻是一出肉慾的折子戲。
中國人寫肉慾,至晚明為盛。晚明的肉慾書寫有兩個傳統,一為《肉蒲團》,借口寫教誨,實則寫肉慾;一為《金瓶梅》,借口寫肉慾,實則寫教誨。候文詠從現代主義的角度解讀《金瓶梅》,說其主題是:當一切肉慾窮盡之後,我們還能依靠什麼?要而言之,無論是《肉蒲團》還是《金瓶梅》,其故事的張力還是來自於「教誨」和「肉慾」之間的衝突。這一傳統在現代的變體其實就是「革命」和「戀愛」。革命是道德,是教誨,是意識形態,而戀愛是衝動,是本能,是另外一個「反意識形態」。
香港科技大學的劉劍梅教授有一本很好的書《革命與情愛》,將現代文學史上茅盾、丁玲等的小說都納入到該范型之中,頗有見地。在我看來,雖然「教誨」的主體和對象都變成了新人,慾望也被更時尚的「羅曼蒂克」所置換,但那思維中的「二元對立」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無論是革命佔了上風,還是戀愛佔了上風,都是對一種「秩序」和「觀念」的再確認。
王小波作品
但王小波的性愛大有不同。王二和陳清揚,彷彿是從歷史的羅網裡漏出來的兩隻游魚,沒有什麼背景,也沒有什麼來路和去路,就那樣赤條條地活在人間,他們全然是一副天真無邪的遊戲狀態。這是王小波的創見和發明,雖然王小波一再強調:我並沒有發明什麼,發明屬於更偉大的人物。但是,不管是出於自覺還是不自覺,他都創造了一種完全新穎的書寫方式。
他筆下的性愛因此從二元對立的範疇里逃逸了出來,變成了一個難以命名卻又異常真實的生命狀態:
「陳清揚說,那一回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覺得每一個毛孔都進了冷雨。她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忽然間一股巨大的快感劈進來。冷霧,雨水,都沁進了她的身體。那時節她很想死去。她不能忍耐,想叫出來,但是看見了我她又不想叫出來。世界上還沒有一個男人能叫她肯當著他的面叫出來。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
在一次性愛中不僅僅是感受到巨大的快感,同時還「悲從中來,不可斷絕」,這陳清揚似乎不僅僅是一個插隊的女知青,幫人看病扎針的漂亮醫生,似乎同時又是一個附著了現代知識分子的荒誕和傳統文人的喟嘆的幽靈。這雜糅相生的「造人法」,從魯迅到王小波,倒是有著現代的癥候。
後來有一次,王二用力地打了陳清揚兩下屁股,其效果神奇:
「陳清揚說,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全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從以「友誼」為始的性,到以「打屁股」為終的愛。王小波完成了一個絕妙的戲劇化,這一戲劇化在很多讀者看來顯得過於突兀,既不能理解為什麼王二和陳清揚隨隨便便就上了床,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打了屁股就由性變成了愛。
我覺得這戲劇性的背後藏著王小波一副頑童式的狡黠的雙眼,他用一種看起來不正常、不合邏輯的故事挑戰著過於正常,過於合乎邏輯因而恰好是反人性的社會道德和社會秩序。
如此看來,王小波筆下的性愛不是簡單的肉慾或者男盜女娼。或者說,他故意用男盜女娼作為風景,寫的卻是生活和生命的一種本真狀態。
二
王小波筆下出現頻率最高的人物當屬王二。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主角。王小波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專門介紹了這個人物:
「王二1993年夏天四十二歲,在一個研究所里做研究工作。在作者的作品裡,他有很多同名兄弟。作者本人年輕時也常被人叫作『王二』,所以他也是作者的同名兄弟。和其他王二不同的是,他從來沒有插過隊,是個身材矮小,身體結實,毛髮很重的人。」
如此說來,王二不是簡單的一個人,而是無數個人。他像幽靈一樣穿梭在時空之中,化身為不同的王二和不同的故事的參與者和講述者。不但是《革命時期的愛情》中有王二,《黃金時代》里有王二,即使是在以唐人傳奇為原本的《紅拂夜奔》、《萬壽寺》裡面也有著王二的語態和身姿。
說起來這也是王小波讓我覺得有趣的地方,
他完全沒有一種被正史所規訓的歷史觀,也沒有現實主義汲汲強調的人物觀和典型論。他寫當下的小說像是寫歷史演義,他寫歷史演義像是在寫當下,他乾脆就是一鍋「亂燉」。
作家李洱對王小波的小說有一個精闢的論述:王小波的小說是不走的。不走的意思,在李洱看來,就是不斷返回到故事的某個起點或者某個片段,不斷地從這個起點和片段推導出種種的可能和不可能。
這種敘述層面上的不走,導致了重複和循環的節奏,並直接導致了一種美學風格——反諷的可能,正是在重複和循環中,我們將本來正常的事件編織成了喜劇或者傳奇。但這還不夠,
這不走的重複裡面,還有另外的一種向度,那就是對歷史進步論的懷疑和拒絕。
我們生活的時代,是一個被進步和發展所規划了的時代,人在這樣的歷史線性矢量里,要麼變成了大時代的螺絲釘,要麼被時代的列車碾壓成為齏粉。可怕的是因為觀念的反覆灌輸和訓練,我們竟然對此頂禮膜拜,並不惜將生命予以獻祭——今天的微信公眾號上,所謂的「你正在被同齡人拋棄」的言論,不過是這一進步觀念最惡俗的版本。
王小波將當下切入歷史,又將歷史的亡魂復活,讓他操練著現代的語言和觀念,像現代人一樣生活。王小波在時代之中體驗到了時代的虛幻和荒誕,在歷史之中發現了歷史的嗜血和無情。
在這種精神燭照下的歷史書寫,就回到了本雅明所謂的歷史唯物主義。王小波或許根本就不會同意用這樣的詞來論述他——但是沒有關係,反正他已經死了,我姑且一用,目的是為了強調這一點,
王小波似乎預見了某種歷史的復辟,這一歷史的復辟在他死後20年的今天變得滿目昭彰:對歷史的繼承和書寫變成了一種雕蟲之技,在對所謂的詩詞、名物、風流的搖頭晃腦的消費中,文化癔症大面積地爆發了。
托洛茨基曾經諷刺俄羅斯的農夫知識分子只能以喬裝癲狂者的形象跟上革命的步伐。
今天的中國,「文人們」恰好願意以癔症的方式收穫媚俗的讚許,那讚許聲婉轉如鶯啼:呀,你研究過《詩經》和《紅樓夢》,好有文化呀!
三
王小波大概瞧不起這樣的文人。他常常含一絲譏笑,移形換位,講述一些不合規則的故事,做一些不合規則的事情。
在他的嘲諷和桀驁之中,我倒是看到了五四一代的面影,對傳統的不妥協,對現實的蔑視以及對偽道學和偽知識的解構,只有真正的「五四之子」才能做到這一點。
狄爾泰說,對歷史的理解給人帶來了自由。如果這裡的歷史不僅僅是指過去存在的事件,而是如尼采所言的一種「故事」的話,
我覺得這句話正好可以用來概括王小波作品的核心主題——自由。這一自由不僅是形式上的——當然首先是形式上的——更重要的是一種對個人存在的理解和期待。
王小波並不信任那種文人考據癖式的歷史,他說那歷史的內里和表面一樣破敗。
王小波也不信任所謂的現代知識分子,他說,對於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的精英更為重要;他還說,在現代,知識分子最大的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這既是對歷史和現實洞若觀火後的判斷,也是在文本的層面對卡夫卡式難題的回應,卡夫卡的難題是,為了試驗自己的處刑設備,設計者將自己送上了行刑台。
這幾乎就是一個無法解脫的宿命。但王小波又不是一個宿命論者——宿命論者雅克的語境已經消失——他也不是一個所謂的浪漫騎士和自由主義者,
任何的主義都不是王小波追求的標籤。當然,那些王小波門下的「走狗們」,首先就在智識和人格的層面自動降維——這差點讓我驚出一身冷汗,如果王小波沒有英年早逝,他會不會也會在一片淺薄的恭維和讚美中變成一個手捧鮮花而頭髮油膩的人氣作家?
王小波只能是王二,或者最多只能是陳清揚。
他不信任一切,但是他信任一個最抽象也最具體,最理性也最感性的東西,那就是生活。
他在《黃金時代》的後記中說,這本書的全部主題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就是正常的生活,正常的生活就是一種自由的生活。用這種正常的生活去生活,就可以面對殘酷的歷史、叵測的人性和自以為是的輿論群氓。
陳清揚(對王二)說,承認了這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組裡,人家把各種交待材料拿給她看,就是想讓她明白,誰也不能這麼寫交待。但是她偏要這麼寫。她說,她之所以要把這件事最後寫出來,是因為它比她干過的一切事都壞。以前她承認過分開大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屍,所以只好把我們放了。
至此黃金時代結束,而自由的生活如正中的朝拜,川流不息。
四
這個春天想起王小波同時也想起他的那一頭特例獨行的豬,雖然我們的生活已經被蹂躪糟蹋得連豬都瞧不起了,但因為有了這頭豬的瞧不起的輕蔑的注視目光,我還是能時而警醒,提醒有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因此,受教了,豬兄,受教了,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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