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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裳:張岱的《史闕》

編者按

黃裳此文介紹張岱的《史闕》,為我們指出張岱歷史寫作的特點:懂得運用細節的真實去求得整體的真實,故常有生動活現的描寫,但對別史、野記的真實性缺乏警惕,又常分不清神話傳說和事實。現代讀者不能不察。

張岱的《史闕》

文|黃裳

(原載《讀書》1988年1期)

張岱《四書遇》《快園道古》《夜航船》(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時間分別為:1985,1986,1987)

張宗子的遺著,最近浙江古籍出版社又印出了三種:《四書遇》《快園道古》《夜航船》。它們分別是讀書札記,掌故雜說和類書,代表了張岱著述的三個方面。張岱的創作,嚴格說來只有一種,那就是《夢憶》。其餘都帶有讀書札記的性質。他是明末人,自然受時代的影響,編著了不少流行一時的類書和小品,而其中又大多是與史部有牽連的,可以看做一種突出的特色。

張岱還有一種著作——《史闕》,也是性質相近的史抄。我所見的是稿本。這書曾有道光刻十五卷本,曾與原稿少加比勘,並無多大差異,只不過原書不分卷,分訂六帙而已。

原稿竹紙黑格,半葉八行,白口單邊。筆跡用紙都與《瑯嬛文集》無異。卷中還保存著剪貼的痕迹,可以推知,作者開始時是見書即抄,積累了大量的長編素材,最後才編纂粘接成書的。經過三百多年,有些地方已經脫粘,幸虧由裝池高手一一補綴,得以保持原狀,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卷首有大字序四頁,序末題「古劍陶庵老人張岱撰」,下鈐二印:「張貸之印」「天孫」,俱白文。每卷首大題下屬「古劍陶庵張岱?」。

張岱在序中首先提出「春秋書夏五闕文」的問題,認為從闕文中求得完整的歷史真相不是不可能的,又舉唐太宗玄武門事加以申明:

由唐言之,六月四日,語多隱微。月食而不匿也。食而匿,則更之道不存。食而不匿,則更之道存。不匿,則人得而指之。……使太宗異日而悔焉,則更之道也。太宗不自悔而使後人知鑒焉,亦更之道也。此史之所以重且要也。雖然,玄武門事,應匿者也,此而不匿,更無可匿者矣。

他看出了史書中存在著許多缺而不完的事實,但又發現即使如此人們還是有可能求得歷史的真相。於是發願寫這部《史闕》。他在序文中接下去說:

余於是恨史之不賅也,為之上下今古,搜集異書。每於正史世紀之外,拾遺補闕,得一語焉,則全傳為之生動;得一事焉,則全史為之活現。蘇子瞻燈下自顧,見其頰影。使人就壁摸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東坡。蓋傳神正在阿堵耳。

從這裡的敘述,可以看出張岱是歷史學家但更重要的是文學家。他對歷史著作的要求不只是真,而且要美,而終極的目的還是高度的歷史真實。所謂「生動」「活現」,都是構成真實的不可少的要素。他是懂得運用細節的真實求得整體的真實的道理的。他接下去又舉了一個例子:

又嘗讀唐正史。太宗之敬禮魏徵,備極形至。使後世之拙筆為之,累千百言不能盡者,只以鷂死懷中四字盡之。則是千百闕而四字不闕也。讀史者由此四字求之,則書隙中有全史在焉,奚闕哉。

唐太宗問魏徵君道圖(元王惲撰《欽定元承華事略補圖提要》,清內府刊本,來源:apabi.com)

張岱作此書的理想不為不高,他不收正史,專取雜書。這中間就有野史、筆記……,但一個大缺點是不記出處。這是明人著作的通病,也不好專怪張岱。全書從「三皇五帝紀」起,「元史」止,包括了明代以前的全部通史。由於史料的限制和作者的好尚,其中分量比例是存在著輕重失調的缺點的。例如,他對曹操、隋煬帝都大有興趣,摘取逸事獨多。這當然是因為有關的別史、野記特別豐富,也因為這是符合他的撰作思想的緣故。他盡情地運用了傳說故事來點出人物的性格。不過這樣做也包含著一種危險。那就是別史、野記的真實性的問題。張岱對此恐怕是缺乏必要的警惕性的。他在「蜀漢志」中就說:

昭烈之繼漢,非特名義而已,實炎祚之正統也。按《異苑》,蜀臨邛縣有火井,漢室之盛,則赫熾;桓靈之際,火勢漸微。孔明一窺而更盛,至景曜元年人以燭投而滅。其年倂於魏,此亦一徵也。

在這裡不但表現了他尊蜀漢為正統的偏見,更顯示了他對讖緯、果報、怪異……的特別愛好,全書中摘錄這類紀事很不少,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大病。他在記關羽的事迹時稱之為「關公」而不名,顯然更是受了演義戲文的影響,破壞了全書的體例了。

關公單刀會(《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三國志》 建安虞氏刊本,現藏於日本內閣文庫,來源:apabi.com)

他在記下漢武帝時東都獻五寸短人,原來是王母使者巨靈的神話傳說以後,加了很長一段按語,列舉「古人以博物名者」。其中就有不少荒唐無稽的事物。結論是「古人博物,實有此一種學問。余謂秦火之後,無論其書不傳,即有傳者,如周公《爾雅》、伯益《山海經》,有能多識其鳥獸草木之名者,誰耶?」他看重博物,自然不錯,但分不清神話傳說和事實的區別,就只能給他帶來大量的胡塗觀念,這也是過去的作者的一種通病,在張岱也未能倖免而已。

在秦紀的結尾,張岱也有一段議論:

秦滅六國而自王,秦乃為呂,六國未滅,贏氏先亡。……唐太宗殲建成元吉,天遂生武氏,誅太宗子孫略盡。……天數之默定,乃人之業報取之;數定於天,實招之自人也。

這是毫無掩飾的歷史宿命論與果報觀。不能說不是張岱身上最嚴重的局限。不過他也有說得好的地方。如他記秦焚書後,諸儒多謗怨。結果都拜為郎,共七百人。「乃密命冬月種瓜於鉶谷中溫處。瓜有實,詔下博士諸生說之。人人各異。乃命就視之,光為伏機。諸生各相難不能決,因發機填之以土。」固然已經將儒生的性格、習氣寫得維妙維肖了,接下去還有一節按語,則是提出了長久以來人們無從解釋問題的答案,而且是言之成理的。

昔人云,坑法不傳。蓋咸陽伊洛間多山谷,一入數十里,皆峭壁懸崖,陡絕不能上。以丸泥塞谷口,則數萬之生靈,俱束手就斃矣。今視秦政之坑儒,乃知白起項羽之坑降卒多至四十萬者,其坑法的的如此。

張岱確信這是一種確實的解釋,看來也許正是如此。

張岱記下了唐太宗命蕭翼賺蘭亭的故事,這是他在序文中曾經說到的,「余讀唐野史,太宗好王右軍書,出奇弔詭,如蕭翼賺蘭亭一事,史反不之載焉。豈以此事為不佳,故為尊者諱乎?」其他如牛仙客與古押衙的故事,也是從唐人小說中轉錄的。《史闕》的另一特點是記錄歷代故事之含有特殊意趣的,常常會引起人們的思索,在體例上就像一部放大了的《世說新語》。如在北宋卷中記楊朴事:

真宗祀汾陰,過鄭,召朴欲官之,問卿來有以詩送行者乎?朴揣知帝意,謬雲無有,惟臣妻一篇。使誦之,曰,『更休落魄貪杯酒,亦莫猖狂愛作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帝大笑,賜束帛遣還。

紀錄片《蘇東坡》「烏台詩案」片段視頻截圖

不幾葉後就又記蘇軾事:

蘇東坡坐作詩追赴詔獄。妻子送出門者皆哭,無以語之,顧王夫人曰,獨不能如楊朴處士妻作詩送我乎?王夫人不覺失笑。

短短兩節,就將當時以文字罪人的風氣生動地寫出來了。又記王安石故事云:

王介甫為相,大講天下水利。劉貢父常造介甫,值一客在座。獻策曰,梁山泊決而涸之,可得良田萬頃。但未擇得利便之地貯其水耳。介甫俯首沉思曰,然,安得所貯如許水乎?貢父抗聲曰,此甚不難。介甫欣然,以為有策。遽問之。貢父曰,別穿一梁山泊,則足以貯此水矣。介甫大笑,遂止。

這個故事是譏諷新法的,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王安石推行新法的努力,和改革保守兩種思想的矛盾,不是沒有意義的。

張岱在撰輯《史闕》時,自然也不免流露出他的遺民心事。在「唐紀」中記李光弼事一節後,張岱的案語說:

李光弼將戰,納刀於靴曰,戰,危事也。吾位三公,不可辱於賊。萬一不捷,便當自剄。光弼名將也。不時將身首置刀俎上,此其所以為名將乎?今之大將,身在戰場,先將此頭安頓在家,是以非敗即逃。正須朝廷執刀臨之,代渠納靴中耳。

這自然是針對晚明諸將而發的譴責之詞。在南宋卷內又有談清明上河圖一節: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因南渡後想見汴京舊事,故摩寫不遺餘力。若在汴京,未必作此。乃知繁華富貴,過去便堪入畫,當年正不足觀。嗟乎,南渡後人但知臨安富麗,又誰念故都風物。擇端此圖,即謂忠簡請迴鑾表可也。

這短短的一節話,可以看做《夢憶》《夢尋》的跋語,張宗子也是在國破家亡之後,才來追憶記述往昔的。難怪他對張擇端的畫懷有別樣的感情。在六冊《史闕》中,可以發揮故國之思的地方本來不少,如記文天祥一謝枋得事又元浮屠楊總統發掘南宋諸陵事,都用了頗多的篇幅,但直接發表恢復故國的思想處則不多,總沒有比上引兩節更為顯露的了。

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九

*文中圖片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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