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出名要趁早

本文寫於2016年。

這句話大家再熟悉不過，出自張愛玲小姐，隨著它一起風靡的還有張小姐那透著三十年代大上海濃重氣息的文字，以及張小姐「顯赫」的出身。我把顯赫打了引號，是因為覺得於一個誠實的作家而言，總拿這拐彎抹角的「顯赫」出身來說事，終究是對作家的褻瀆，已經有一大幫明星供人們糟踐，就不要再糟踐作家了。簡而言之，這「顯赫」就是張小姐的奶奶是李鴻章的女兒，而在我中華，即便他李鴻章權傾一時，我仍不覺得他在「相」里排得上號，我們的國家在那個時代破敗如是，在一個落魄的國家做個整日對外國人卑躬屈膝的宰相，有什麼值得稱道。所以，要我說，喜歡張愛玲的人，大可以讚歎她文字的精妙，就不要再渲染她的出身了，張小姐本人都不渲染，外人何必呢？

每一句話都不是絕對的對錯，「出名要趁早」，這話其實也不錯。大器晚成的人，有了名譽地位、榮華富貴，人卻老了，再好的衣服穿不出青春盎然的生機，再好的佳肴胃也沒那個福分。現在的人大概是深覺這話的真諦，出名倒不重要，關鍵是「名」所附帶的「利」才頂頂重要，所以每個人都抱著發財的夢。

但我個人不是很贊同這個觀點，因為我不太相信人性，我不太相信在財富和盛名中的人依然會反省，會上進，會愛人，會自愛，會無畏。我喜歡踏踏實實地得到一些東西，就比如我從不會誇張，尤其是在自己的簡歷和經歷上不能誇張。畢業之際，我看過很多人誇張的簡歷，連四六級都敢隨意偽造，更別說獎狀。現在的人播種的時候都總耍些心思去乘涼，收穫的時候又嫌自己的麥穗不夠飽滿。年少時，我常常在午後和奶奶一起看我們的麥田，奶奶總是慈愛地摸著那飽滿的麥穗，現在回想奶奶的勤勞和對自己工作的熱愛，是對我最好的教育。我是藏了一個夢的，我渴望毫不懈怠地過完這一生，臨終的幾年，用畢生的感受和學識寫一本小說，不求後世留名，只求這人間走一遭，能留下點什麼。

太早成名，終究是天賦和機遇多於歲月沉澱的厚重，最美妙的一生莫過於少年得志，中年有成，晚年大成。我看過韓寒剛剛成名時候的一段採訪視頻，嘉賓有韓寒和社科院的學者，當那學者被問及收入時，他尷尬一笑，而這問題的提出是因為韓寒在年少之際，已得50萬報酬。多數觀眾看過後，也許會覺得學者廉價、知識廉價，就如現在很多農村的孩子因為大學畢業工資低，所以不願再去上大學。但是我看到的是學者風範，那位學者儘管尷尬一笑，但是隨即開始專業地分析「韓寒現象」所表現的社會教育、道德和觀念問題。

我在北京、上海、南京生活過，不太清楚這些地方的風景，可我無比熟悉這三個城市的圖書館。每次當我需要什麼而去查找資料的時候，看到那厚厚的辭典、字典、史料，總忍不住眼角泛起淚花；我總想著這要耗費多少人的時光去整理這些知識的財富，而這些人的名字被灰塵點點輕掩，要多久才有一個人輕輕彈去那塵埃，將他們彼此珍愛的智慧輕輕抱在胸口，記在心間；而在這之前，他們一直寂寞著、孤獨著、等待著甚至貧困著。我一點不覺得前文所述那個評論「韓寒現象」的學者應該尷尬，在學者里，他已經很幸運，至少有穩定的生活來源，自古，多少文人墨客饑寒交迫，卻仍不舍初心。有誰知道民國的大師們編寫了服裝史、建築史、小說史，有誰知道一代又一代的人為保存和鑽研史記耗盡一生，大量的媒體資源、信息平台不厭其煩地播著明星的新聞、緋聞、醜聞，但是，通透的人會知道財富、知名度從不等同於一個人真正的價值。

再回到「出名要趁早」，才高之人說這話，是骨子裡的驕傲，如張愛玲、如林徽因、如錢鍾書，但是大眾聽了這話，卻只剩下蠅營狗苟。

張愛玲雖然生生死死在繁華如夢裡，但她是有才情的女子，她在香港如何用功讀書大概少有人知道，我建議大家去讀讀她寫這段經歷的文章，她嚴格的外教老師可不是因為她是李鴻章的後人而給她A。有些人偶聞些文壇趣事，便拿來賣弄，比如總有人拿張愛玲國文不及格來諷刺我們的老師，但是她本人也在文中坦誠，她當時的確多用功在英文上，國文倒不怎麼好。

林徽因其人，大家多隻知道她的幾段感情，但是林徽因能和梁思成一起寫《中國建築史》，能為《清式營造則例》寫序言，可絕不因為她是梁思成的太太。她本人在建築、美學、哲學、國學上的造詣恐怕就算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也要敬三分。我絕非人云亦云之人，我看過林小姐的作品，關於建築的不太看得懂，只看了《清式營造則例》的序言，文中，她語言平和，帶著輕靈女子特有的俏皮，對比中國的建築以木做材料和西方以石做材料的利弊，建築學不是「build house」，而是「architecture」，她分析建築的色彩和建築裝飾與建築實用的關係，從不用她廣博的知識賣弄，言語從容、易懂。同樣的話我說得似曾相識，是的，朱自清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甚至，民國時候的文人都給我這樣的感覺。我看過林徽因寫給女兒梁再冰的信，她稱女兒為寶寶，落款是媽媽，亮點在於她給女兒的信里畫了副地圖，說明她和梁思成怎樣從山西回來，怎樣的路線。我當時突然就在回憶斯人的淚水漣漣中笑了出來，想到她的另一則趣事，家裡來了很多客人，我們身為建築學家的林小姐煩於操持家事，又不得不安排眾人，於是手繪了一張圖，安排賓客親戚晚上的住宿。梁小姐的纖纖玉手是用來趴在古塔上畫建築圖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何其幸運，得了這樣的待遇。不再寫了，說起我女神，我就變成了話簍子。

能不能趁早出名，是命，是幸，亦是不幸，唯有踏踏實實，才是真真實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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