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無聲：現實絞肉機里的人性困局

 李曉亮

在經過《尋山》《山野追蹤》《惡人》數次易名後，《暴裂無聲》這個最終片名終於定下來（4月7日《南方周末》）。看似矛盾的倆詞，截然相反，又合理混搭，內在邏輯，一以貫之。就像這個片子，看完後給人感覺一樣。

還是忻鈺坤，還是「心迷宮」。這是比畢贛更值得大眾期許的國產之光。雖然這個燒腦減配，燒心加料，但是依然夠有嚼頭，後勁十足。

暗黑，壓抑，殘酷，粗糲暴戾，泣血失語。看前，應景吃了碗羊肉粉，沒想到開頭就是「三羊開泰」。仨羊頭，礦工、礦主、律師，三角三邊關係，就此框定。

雖然導演自己說，這次有些糾結。因前作《心迷宮》帶來空前成功，幾乎憑藉一部處女作，直接晉級神作之列，特別是非線性敘事的複雜精妙結構，最為人稱道，所以這次在敘事技法和對大眾預期的迎合取捨上，導演的壓力可想而知，頗費思量。

最終選擇了相對簡單明了順序結構，又試著加了些自己的想法，所以觀感上有些割裂，是看得出來的。一加一減，還想保持流暢不走樣，很難。不過，畢竟有錢了，製作全方位升級，配樂震撼，畫面精良。觀賞性，完成度，較之前作，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一個沒有農村生活經驗的導演，持續關注中國底層社會生態結構，實屬難得。雖然，乍看也不無熟悉的地方，《追兇者也》《天註定》《無人區》，礦區的天兒，也像《老獸》、《大象席地而坐》……當然，類型風格更像韓影，透著真，浸著狠，就如導演所欣賞的韓國名導奉俊昊、朴贊郁、金知雲。

底層殘酷物語，血淋淋，不忍直視，又不容迴避。本土的也是世界的。人性都是相通的。鄉村如此，礦區如是，何處又有不同？是羊都難逃狼口，弱肉強食，叢林法則。是影像加工，也是現實折射。礦主的絞肉機、純肉宴，就是赤裸裸的一桌資本血口虎食鯨吞的微縮社會圖景。看得你不適，卻也真實得你不得不直視。

隱喻太多，細節豐富，信息量甚至超載。執拗的本能，拗不過資本複合弓。礦工好勇鬥狠，打假咬斷舌頭，能說話卻故意不說話，當一個未喪失語言功能的「啞巴」；礦工之子，以身護羊群，不願賣羊供人獵殺娛樂，甚至因此遭遇不測。律師，被收買，以良知換交易，賄賂現場又成目擊兇案現場，可到最後面對警方問詢，仍是緘默不語，怙惡不悛。

誰是惡人？一層層推進，一層層直抵人心。最張牙舞爪，打架都敢隨手撿羊骨頭戳瞎人眼的礦工，夠狠夠惡吧？和礦老闆的非法侵吞，肆意污染，權錢交易，上下勾結，罪惡置換，甚至草菅人命，一邊地下水都散發惡味，鄉人染疾，一邊投資教育，愛心助學，慈善包裝相比呢？還有自己卷身其中，目睹並參與罪惡，且為了私利，面對救女恩人，卻以德報怨，拒不配合警方的律師呢？

現實之惡是複雜的，人性就如礦洞般幽深。獵殺，枉死，復仇，最淺表最低級層面的反抗，卻只是徒勞發泄，暴力爆裂，卻只能無聲無息。作惡者，目擊者，配合者，沉默者，受害者，復仇者，執法者，這個生態鏈上，每一節，都息息相關，環環相扣，又未能節制反制，以暴制暴，卻難止戈。

斷舌，奧特曼，面具，塗鴉。憤怒，無出口。Wrath of Silence。人暴虐，惡肆虐，怒炸裂。細節，反轉，勾魂動魄。那個罪惡的礦洞，黝黑的人性礦難血盆之口，沒能吐出祥和五彩之雲，虛幻超現實，以為失蹤的孩子能倖存，卻也只是自己騙自己，鏡頭一轉，立馬硬生生打得你齜牙咧嘴，痛徹心扉。導演不會手軟，生活中就有你不能承受之痛，現實中也有那些罅隙里滋生的罪惡，法治外逍遙的餘孽。

最後那座假得驚神泣鬼的礦山崩塌，看得你目瞪口呆。導演說是因為之前礦區親歷的真實炸山記憶，而萌生創作之念。這個劇終之崩，顯然不是毀屍滅跡，「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麼簡單。崩的是山，潰的是人，是心。地裂山崩，毀天滅地，卻又無聲吶喊，無力回天。

轟隆隆的炸礦掘金之聲，吱呀呀的絞肉攪拌之音，還有無名暴怒，憤懣失語，嘔啞嘲哳，五味雜陳。暴之形，裂之勢。說者無聲，聽者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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