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父散文 難了貓緣

知道跟這小貓的緣最後將如何了結。

小貓是去年天氣開始轉冷時，妻讓人從學校附近的一個什麼老太家裡捉的。現在還叫它小貓其實已不準確,半年一過，它已完全長成了一個大貓的架子。只是因為沒有給它起過什麼名，就一直這麼「小貓」下來。

養小貓起因於安兒。女兒安安十分喜歡動物，童年時過年過節帶她去山區老家親戚家，她最喜歡呆的地方就是豬屋羊圈兔籠前。想養只小貓，她至少已念叨了一兩年。開始我們都反對，妻說貓要上桌上床，養貓臟；我則常把那種喜怒無常、性格乖戾的人比做貓，於此就可見我對貓的感覺了。但女兒念叨的次數多了，我們也就軟了心。就這樣，在女兒久久的期盼後，小貓還是進了家門。

小貓剛來時，身體除去尾巴大約只有一掌長，身上的毛稀拉拉地，尾巴似寒冬中掉毛的狗尾巴草，渾身髒兮兮，叫聲呢？「咿嗚咿嗚」，又細又輕，藏在喉嚨口，還打著顫兒。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一個小不點。妻在衛生間的牆腳給它鋪設了一碗一碟，碗盛清水碟裝食物供其飲食。又找了個鐵皮畚斗，到宿舍前邊的基建工地上盛了黃沙回來給它做專用排泄處。安兒則忙找紙箱，墊上厚厚的舊衣裳給它做卧室。一切安排停當之後，母女商量著，終於還是燒了熱水，捉住它兩手兩腳，硬是給它洗了個澡。我卻仍在心裡忌著它臟，大力宣傳貓肚裡有多種寄生蟲於貓無害於人卻很有害。母女都是有科學知識的人，不待我要求就自覺明確了一條「養貓規則」：要教會貓不上桌不上床，就是剛給它洗過澡也不得與貓同眠。

可日子一長，這規則就一再面臨被打破的危險。連我也曾一再在腦子中冒出放棄這規則也無妨的念頭。原因自然在人，仔細想來，根本的卻是在貓。這畜牲首先得我好感的是它那一套規範、周密的排泄工作程序：它要大小便了，就先用前爪在畚斗里的沙子上掏幾下，然後把後尻對準掏出的凹處工作，完後拿鼻子嗅一嗅，確認髒東西所在位置後，用一個前肢刨邊上的沙子蓋，然後又掉過身來用另一個前肢刨另一邊的沙子蓋，直把拉的東西捂得嚴嚴實實，最後還要再嗅一下，分明是為著確認一下是否還有臭氣冒出來。這些環節每一個都很必要，而小貓也從來不拉下其中任何一個環節。我就想，小貓不是挺講衛生的么？它也知道自己的屎尿臭，不是挺有靈性的？又想，誰教它這麼做的？我企圖教它在衛生間的地漏口大小便，敲掉已銹住的地漏蓋子，把它的屁股按在管口反覆地訓導，它就是不懂。那麼在沙子上排泄的這一套這麼繁瑣的程序它又是怎麼掌握的？妻子說，本能么！我說，空話，什麼本能？人自己無法解釋動物的能力就說是它的本能，這與說是上帝教它的差什麼？問題就是這種叫「本能」的行為是怎麼來的？

我不斷發現，小貓的許多行為都很有特點，都帶著無法索解的那種神奇。比如說，從它一天到晚花樣繁多的玩的名堂中，你可以發現這樣幾個特點：一是它對洞有特別的探究興趣；不管是雜物堆間的空洞，還是鞋子脫著時鞋背形成的鞋窯，都是它常要探究的地方；衛生間地漏蓋被我撬掉了，它時不時地到洞口側下身子，拿一個前肢往水管腔里一次次地空掏。二是對帶子狀、球狀的東西有癖好；我們的鞋帶、睡覺前解下的腰帶、扔到地上的紙團都是它玩把戲的對象。玩中又表現出它的第三個特點：它特別喜好會動的東西而對靜止的東西缺乏足夠的熱情和持久的興趣。比如開始時，我們從關於小貓的既有認識出發，找出乒乓、皮球給它玩，結果，你把球放在地上滾一滾它就追一追，球不滾了，它也就毫無興趣、掉頭不理了。由此可見，它玩鞋帶、玩紙團也是實在悶得無聊才將就著鬼混的。說它「鬼混」，是因為它的玩法完全建立在想像虛擬基礎上。比如玩鞋帶，它要先把鞋帶想像虛擬作有生命的東西，拿一個前爪去撩撥帶子，帶子在爪子的帶動下甩起來，它就當作是帶子自己跳起來的，急匆匆、亂紛紛地雙爪和嘴巴並用著去逮。它的這種擬想簡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以至我們在穿鞋系鞋帶時，它一發現就要熱烈地來插一手，弄得你哭笑不得、愛惱不是。從上面的三個特點中我悟出，小貓感興趣的其實就是老鼠：洞是老鼠的居處，球是老鼠的身體，帶子是老鼠的尾巴。於是我們就試出了它的又一特點：對賊頭賊腦的行為有特別敏銳的發覺能力和去管制的狂熱。不管你用指頭還是什麼別的東西，只要放在一個遮擋物的後邊反覆地一探一縮，它馬上會發現，頓時眼睛發亮，眼光里充滿警惕，隨之，緊盯著那位置，輕手輕腳地把前爪往胸脯底下蜷縮、蜷縮，把身體悄悄地伏下去、伏下去……然後突然騰躍而起，直撲目標──典型的一個捉老鼠的套路。

對「貓性」的這些發現又引我想；倒底是因為鼠的模樣、行為特點正符合了貓的興趣興奮點所以貓要捉老鼠呢，還是因為貓捉慣了老鼠所以才對洞呀球呀帶子呀特別地有興趣？我心裡傾向於後者，因為我想，鼠的模樣是生就的，既要在人宅中偷食物，賊頭賊腦也是自然要形成的；而貓既經人豢養，以它的個頭，自覺擔當起捉鼠職能也合情合理。這樣說來貓捉老鼠也是後天形成的習慣而非天性了。但我自知生物學知識淺薄，不敢肯定自己的推想，再說反例也現擺著，小貓排泄的那套工作程序就無法找到也是後天形成的解釋途徑。我懷疑自己的推想與貓對鞋帶的擬想差不到哪裡去。

這畜牲其實有許多討人喜歡的品性。它很會纏人，纏法象呀呀學語的孩童般，纏得可憐愛，即使纏得你煩也使你對它恨不起來。只要家裡有人而它不是在睡覺，它就絕不肯獨自呆著，或把前肢軟軟地蜷縮起，搭在你腳背上伏著，或跳上你的座椅挨著你屁股盤卧。你在走動呢？它就走「之」字步貼著你兩腳行，要是不巧踩了它的爪子，它「嗷」地叫聲疼，卻仍是不停步地跟。纏得最起勁的要數吃飯的時候了。我們從廚房裡一趟趟端菜，它就一趟趟「噔噔噔」地跟，激動得尾巴豎立如旗杆，桿尖兒還不停地顫顫地扭著。我們圍桌坐下吃飯了，它就蹲在你腳邊，仰起個頭叫。你不理它它叫，你看看它，它就兩個前爪搭在你腿上一下一下地拍，同時一雙大眼睛巴巴地盯著你，一句一句地叫，直讓你覺得不給它吃實在是過理不去、於心不忍。

小貓絕對是善解人意的。妻不允許它進卧室，一進去就吼它，安兒卻允許它進自己的卧室。而這種政策不一它區別得很清楚：進安兒的卧室時它大模大樣，妻說它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步態；而想進妻的卧室時，它總先在門外觀望一陣，覺得你們不太注意了，才忽地一下溜進去，而且一溜就溜到床下、櫃後這些角落去，而絕不在地中央玩。

若按找玩的勁頭論，小貓絕對堪稱第一玩星。它愛玩，可出門的膽子卻小，小時候不敢出門，現在長大了雖常出去，卻也只敢在樓邊的場地上、花叢間轉悠，不敢走遠也不敢呆久就回家來。而家裡能玩的東西又實在太少。掉在地上的一個棉花團、一張小紙片，它都煞有介事地當做活物反覆「鬼混」了。我們特意為它製作的懸空吊著會晃蕩的紙團、帶子之類，它更是日日夜夜玩過了成千上萬次。它常常顯得極端地無聊，心煩地轉悠著東瞅西望。它無聊而我們卻有聊了，因為日子一久，它的找樂兒的癖好傳染遍了全家人。飯後睡前黃昏頭，一閑坐下，總是逗貓玩的節目馬上開場。安兒找根彩帶在頭上打個結，拎在手上邊抖動邊繞著它身體晃，它就使出撲躍騰挪種種手段，顯示它的敏捷驕健；我換拖鞋時喚一聲「小貓！」再把腳往拖鞋裡插，它馬上明白，呼地躥過來，身子躺倒，捧住你鞋前露出的一排腳趾啃呀啃；妻則玩得更凶，一腳扳倒它，拿腳趾在它肚子上抓癢。開始，我和安兒都提出反對並採取行動解救小貓，安兒說她媽是虐待動物，可告上國際法庭。可一次兩次之後，我們馬上改變了態度，因為我們發現小貓喜歡這樣，你用腳一扳，它就自動地四腳朝天躺倒，興奮極了，前爪捧住人腳往懷裡拉，兩隻後腳卻不停地往外踢彈，嘴在腳趾上、腳後跟胡亂地啃個不停。

這傢伙也是會動腦筋的，安兒老是要考驗它的智力，在它尾巴上系個布條，看它怎麼辦。小貓第一次果然頭尾相追傻轉了好幾圈，弄明白是追不上的之後，從兩後腳之間伸前爪過去按住布條拉脫。而第二次它就直接地這麼幹了。第三次安兒故意把布條系在尾巴根部，想讓它前爪夠不到，不料它思路清晰得很，一放身，把身體彎成個球，輕而易舉地抓下了布條。

小貓對主人的溫馴善良可以說是無以復加。我們捉住它前肢站立，讓它學「黑貓警長」立正、敬禮、走正步；我兩手拎住它前後兩條腿給它懸空「盪鞦韆」；妻子甚至故意踩住它一隻爪子不放腳──這些「玩法」它顯然都不習慣，但它至多只是表示不樂意地「哇哇」叫幾聲，絕不發怒抓你咬你。它清楚玩和非玩的分界線，因為它違規做了事時，一被發現就慌張地逃，躲到角落裡不聲不響。它干過的唯一壞事就是偷吃，把放在高處的魚片或鰻鯗干叼下來吃，干過好幾次。妻發現後，抓住它的脖子皮拎起來，也不理安兒關於教育方法不能用打的抗議，照它的屁股就是狠狠地幾下。打過之後一放下，它就一溜煙跑到沙發背後躲起來，然後不平而恨恨地叫。

──這就說到貓的叫聲了，誰說貓的叫聲是「喵─」呢？我家小貓就從無這麼簡單的叫法。躺著休閑時，你摸摸它的背、它的頸，它是輕如薄紗的「嗯唔嗯唔」地哼；一覺睡醒時，它打個哈欠，先弓背後塌臀地伸個懶腰，這時你若喚它一聲，它回應的是懶洋洋的長長的一聲「也──」；肚子餓了，纏著你要吃時，它是「哇噢、哇噢！」地傾訴，經我翻譯後全家都懂了，它說的是自己肚子餓壞了，「哇噢哇噢」就是我們方言「壞了、壞了！」；而被打後的叫聲「噢哇噢哇！」我們全家三人第一次就一致認定，它表達的是兩層意思，一層是訴說打得痛，叫「阿唷阿唷」，另一層是表不滿，說你「好壞、好壞！」

家添小貓，憑空添了一種濃濃的樂趣和熱鬧。我還發現，隨女兒長大而離我遠去的那份童心和那份充滿童趣的家庭氣氛，隨著小貓的到來，忽地重新爛漫。我說女兒是貓媽媽，因為她幾次偷偷地讓小貓在她的被窩外邊睡，過年在外時因為把貓暫寄在同學家，就一天幾次往同學家貓長貓短地打電話；妻則老把小貓叫做我的小老婆，因為我吃飯時總不忍心它餓「壞了、壞了！」地傾訴，把魚蝦之類給它吃；我和女兒則一致把貓叫成我妻的男寵，因為我們不高興小貓對打了它的人也好。我妻抗議：是我男寵？它幹了壞事我打它你們都幫，還是我男寵？你們一個是媽媽一個是老公才是真的！其實，從對貓的態度上我還真地看到了妻子、安兒以及自己性格上的一些特點。這些特點的共同之處是對弱小、善良的深愛。妻是挺厭臟活的一個人，可照樣天天給小貓換倒臭氣熏鼻的沙子；一邊嘴上說著「把它扔了算了，臟死了！」一邊卻去工地上搬了整大袋的沙子來存在樓梯口（怕天下雨找不到乾燥沙子給貓用）；在外面吃飯有剩下的海貨，也習慣了討個快餐盒盛回來給小貓吃。小貓儼然成了家庭的第四個成員。

可是，天氣一天天熱起來了，我擔心小貓的屎尿臭會烈起來且招引蚊子蒼蠅。畜牲畢竟是畜牲呀，我知道女兒不會同意，還是提了出來：「想個辦法給它處理了吧，打聽一下有誰能要最好，沒人要也就只好給它扔掉，隨它自己去。」女兒反對得堅決而認真，說扔掉會成野貓，成天身上很臟，說它「為人這麼軟弱善良，不讓別的貓咬死也會餓死。」日久生情，安兒的話又因了她對小貓的真情，一說就說到了最讓人於心不忍的地方，真有些觸著我心。妻雖然附和我的意見，卻也不見積極。有什麼辦法？只有再說了。

過了幾個星期，小貓的尿臊實在地厲害起來了。早上一進衛生間，撲臉是釅釅的臊臭。我想，大男人的我不提處理小貓之事的話，說不定就要一直這樣臭下去了。再說，宿舍前的基建也搞好了，樓口紙箱里的沙子一用完，不知到哪兒能找到沙子，到時不知多煩。可是，我和妻都找不到要貓的主。於是我背著安兒與妻商量說：「要安安同意是不可能了的，只有讓我把它放在車籃里騎出去，隨便找個地方扔了算了。」妻想了想說：「等紙箱里的沙子用完吧，也就只這麼小半箱了！」事情就這樣再次耽擱了下來。

我是在外上班，每星期五傍晚回家過周末的。昨天到家時，一開門，小貓依然與往常一樣，早在門旁的沙發扶手上候著了。它是一聽到開門的鑰匙聲，就跳上沙發迎接歸家的主人的。我猛然想起妻說過等沙子用完的話，想想已過去大約三星期了，沙子該完了，就去樓梯口打開紙箱看——

我心裡先是一個奇怪，緊接著胸膛里騰地一熱。因為，沙子依然有小半箱……

從著筆寫這篇東西直到眼前，我心中始終為矛盾和無奈困擾。林薇（我妻的好朋友）她娘養貓之事在我腦中轉個不休：她娘在許多年前養了一隻貓，是只雄貓，為讓其溫馴些，按人說的辦法叫獸醫給它閹了。貓長大了，卻仍禁不住異性的誘惑，一次次地跑出去。可每一次都帶著被雌貓撕咬的渾身血淋淋的傷痕回來。她媽自此覺得自己欠了這貓的一筆債，就年復一年的養著這貓。現在她娘自己老了，這貓更老得像一件破棉襖，像一掛破抹布，卻仍天天為它上街去找煤餅灰，找剩魚剩菜。

我不願這樣的故事在自己家中發生。我在內心說服自己，我們沒閹過小貓，只給它剪過爪子，剪後也重新長得很長很尖了，我們不欠它什麼。可另一個想法卻不可壓抑地要出來爭辯：它對你們這麼溫馴這麼信賴，給你們帶來了這麼多歡樂，你怎麼能簡單說不欠它什麼？原先的念頭就又爭辯：它的溫順它的愛玩是它的天性本能，不是特別為你們才這樣的！另一個想法又反問：你憑什麼說這是它的天性本能？難道不是你養了它它才對你這樣？你沒看到它在院子里時，生人到它身邊來它都要跑開么？……

小貓啊小貓，你為什麼不象有些叫做「人」的東西一樣——嫌貧愛富，無情無義；口是心非，提防猜忌；爭名奪利，勾心鬥角，甚至無所不用其極？小貓，你只是個畜牲，是被人鄙視的異類！你要是多一點「人性」，多一點人的勢利、貪婪、狡詐和兇狠，我就不至於對你如此留也不是舍也不是，如此留舍兩難！

真不知道與這畜牲的緣最後將如何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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