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劫難：「於歡案」背後吳學占涉黑團伙的另一起暴行
受害者王秀娥。 劉成偉攝影
界面新聞記者 劉成偉
2018年4月12日上午，備受矚目的「於歡案」背後牽涉的吳學占涉黑團伙案在山東省聊城市東昌府區法院開審。
發生於2017年3月的「辱母殺人案」（於歡案）曾引起社會廣泛關注，該案牽扯出了以吳學佔為首的15人涉黑團伙。去年8月3日，該團伙被聊城市東昌府區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
此次開庭，吳學占團伙被指控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強迫交易罪，故意毀壞財物罪，破壞公用電信設施罪，故意傷害罪，非法侵入住宅罪，非法拘禁罪等9項罪名。
披露出來的起訴書還顯示，早於於歡案4年前，吳學占團伙曾對冠縣東古城鎮古北村村民王秀娥施行過非法拘禁和殘忍折磨。
檢方的補充起訴決定書顯示，因冠縣東古城鎮古北村村民王秀娥持續信訪，2013年12月，冠縣東古城鎮鎮長武德明（另案處理）安排被告人吳學占對其看管控制。同年12月9日19時至20時許，在被告人吳學占的指使下，杜志浩（已被於歡刺死）夥同被告人郭彥剛、郭樹林、吳風磊、杜建崗身穿迷彩服，戴頭套，駕車前往冠縣東古城鎮古北村翻牆進入王秀娥家中，用透明膠帶將王秀娥捆綁，強行拘禁至冠縣東外環中海達集團公司一處廢棄的辦公室內，期間採用扇臉、脫去王秀娥衣服、捆住其雙手吊高地面等方式對其進行侮辱和毆打，直至12月12日深夜將其放回，時間長達80小時左右。
此次庭審中，檢方在補充起訴書中針對吳學占等人的非法拘禁罪，增加了王秀娥遭受的侵害事實和證據部分。
4月11日，生於1965年的這位普通魯西北農婦坐在自家的桌子旁回憶曾經的遭遇時，仍然顯得膽戰心驚，並偶爾哽咽抽泣。桌子上擺放著一些傷痕纍纍的照片，這些照片是吳學占等人給她留下的永久創傷，也是這些人的罪證。
獲悉第二天吳學占等人將站在被告席上受審時，王秀娥長長舒了一口氣。
王秀娥參加了接下來為期三天的庭審。14日下午4點半，法庭針對王秀娥（被非法拘禁、被強制侮辱案）審理，庭審持續了六個小時，是本次「吳學占涉黑案」系列審理時間最長的案件。
一
時間回到2005年9月15日傍晚。
王秀娥已經備好晚飯，等著丈夫王廣太回家。幾乎每天，王廣太都會駕駛一輛三輪摩托車出門幫人運輸軸承賺錢，每天傍晚定時回家吃晚飯。
這一個傍晚，王秀娥始終沒等到丈夫回來。原來當天19時左右，王廣太遭遇了車禍，他駕駛的摩托三輪與一輛轎車相撞，車毀人傷。出院後，他的智力也受到了影響。
冠縣交警隊最後認定，這起交通事故中「轎車負主要責任」。經交警協調，對方答應賠償王廣太38萬元。
協商理賠解決之後，王秀娥就到交警隊拿錢，卻獲知這筆款項已被人領走。她多次詢問追討，冠縣交警隊卻對其置之不理。
無奈之下，王秀娥開始寫舉報信、信訪反映問題，稱賠償金被冠縣交警隊一些人私分了。從2011年始，東古城鎮黨委書記張偉東陸續派出管理區的城管，24小時盯防王秀娥。
王秀娥的額頭仍留有疤痕。拍攝：劉成偉
2011年11月份，王廣太遭到5個陌生人毆打。報警後，當地派出所按「打架」事件做了筆錄。王秀娥找到東古城鎮鎮長武德明反映自己丈夫被打一事。武德明打電話詢問負責盯防王秀娥的丁曉東，丁曉東趕到武德明辦公室說只是一起打架事件，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2013年4月份，王秀娥夫婦開始不斷進京信訪。整個2013年，王秀娥成了東古城鎮地方領導們最大的麻煩，鎮黨委書記張偉東壓力很大。警方後來調查武德明的筆錄顯示，這年年底，他把鎮長武德明叫到辦公室說，王秀娥的事情處理不好，對東古城鎮黨委、政府的工作會帶來很大麻煩。」
二人商議如何控制住王秀娥。
張偉東說，找人看管住王秀娥。他認為，做這些事情，還是從社會上找人。
最後，張偉東對武德明說，找吳學占做這件事情。
武德明對於張偉東的這次安排並不驚奇，吳學佔在當地的霸道和能量盡人皆知。
檢方起訴書顯示，2010年以來，被告人吳學佔在山東冠縣先後成立泰昌投資有限公司、泰禾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被告人趙榮榮作為會計負責賬目管理，以該公司為據點，籠絡其他被告人從事違法犯罪活動，逐步形成了以被告人吳學占和趙榮榮為組織、領導者，李忠、杜志浩為積极參与者，郭彥剛等被告人為參加者的黑社會犯罪組織。為豢養成員，吳學占還將李忠、郭樹林、郭彥剛、吳風磊、吳風志等人安排到冠縣人民醫院當保安，以方便進行違法犯罪活動時隨時差遣。
警方對武德明的調查筆錄顯示，吳學占與張偉東早就相識。但是吳學占進入武德明的視野並不久。2011年，東古城鎮水泵廠塔吊倒塌砸死1人，很多人拍照，政府無法控制。「吳學占帶著一幫小孩把圍觀路人的手機都沒收了刪除照片」。
當地一些政界人士稱，冠縣很多政府人員都認識吳學占，「有政府人員甚至通過吳學占放高利貸」。
界面新聞在當地了解到，吳學佔在東古城鎮確實神通廣大。吳學佔2011年開發的東古城鎮水泵廠小區以及2013年開發的東古城鎮商業街，都沒有合法手續，但鎮政府也從未追究過他。
武德明接受警方調查時說，吳學佔得了好處，鎮政府實現了一些項目落地，「那些年鄉鎮政府都不太規範」。
記者了解到，吳學占曾出錢幫東古城鎮政府解決一些公共照明設施，作為回饋，東古城鎮政府在吳學占處進購綠化樹苗。2013年，聊城市政府提出「實行標準化廠房建設」，東古城鎮政府無償贈送給吳學佔18畝土地。不僅如此，鎮政府還出資幫他墊平了這塊土地上的深坑。後來，因政策有變，聊城市政府不再提「標準化廠房」。吳學佔在這塊土地上建設了加油站和三信滙豐汽車配件公司。
在得到黨委書記的明示後，武德明立刻給吳學占打了一個電話，讓吳學占來一趟鎮政府辦公室。
王秀娥拍攝的證據，她被打得傷痕纍纍。攝影：劉成偉。
在辦公室里，武德明對吳學占說：「偉東書記交給你一個政治任務。你控制王秀娥幾天，不能讓她再去上訪了。」
吳學占說，「你別管了，我去處理這個事」。
二
杜志浩人稱「杜三」，是吳學占手下的一個「馬仔」。他的出名起始於「於歡案」，他的生命也終止於於歡的水果刀下。
在吳學占接到武德明安排控制住王秀娥之前，杜志浩就曾與吳學占合計，能否通過攔截和控制王秀娥這樣的訪民賺錢，他們甚至也曾想過拿王秀娥開刀。
相關卷宗內容顯示，他們甚至已經算計好，與地方政府談條件，扣押看管一個訪民每天3000元一位，把訪民送回家一個5000元。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接到武德明傳達的「政治任務」後，吳學占確認了自己手下杜建崗認識王秀娥家。杜建崗又名大崗，與王秀娥同村，他家距離王秀娥家不足2里路。他之前就曾參與過截訪王秀娥。那時候，王秀娥就懷疑「吳學占已經開始做截訪的生意」。
隨後，吳學占安排吳風磊、杜志浩、郭樹林、郭彥剛和杜建崗把「王秀娥治來」。
五人購置了作案工具：每人一副手套、襪筒帽、綠色膠鞋、還有迷彩服。一切準備好後，吳學占就等著武德明的電話了。
2013年12月9日19時，在接到武德明的電話確認王秀娥即將從北京被送回冠縣後，上述五人開始行動了。
五人開車來到東古城鎮七一大橋東頭等著，他們都帶著手套和頭套。在車上等了半個小時後，他們看到王秀娥回來了。
「那女的來了。」杜志浩說。
王秀娥進家之後，他們又等了半個多小時。
隨後，杜志浩下令：「走，過去吧。把她帶走。」他還囑咐說：「講普通話。」
王秀娥家大門已經從裡面上鎖了。除了郭彥剛在車裡放風，其餘四人從廚房翻牆進入了院子。此時，正房燈光還亮著，杜志浩上前一腳踹開了屋門。
門上的玻璃碎落一地。四個黑影破門而入。王廣太嚇得大喊起來：「幹啥地……」
話音未落，郭樹林和杜建崗摁住了王廣太，把一塊毛巾塞進他嘴裡。杜志浩和吳風磊控制住了王秀娥。杜建崗用膠帶分別捆住二人的四肢，他刻意掩飾腔調，用普通話說：「別說話。」
杜志浩打開大門，他們把王秀娥塞進門口的車裡，駕車而去。
杜志浩開車，郭彥剛坐在副駕駛。郭樹林和吳風磊坐在後排，中間夾著被戴上頭套的王秀娥。
大約一個多小時後，杜志浩把車開進了冠縣工業園區中海達集團公司。當地人說，這個公司是吳學占放高利貸收回來的，後來賣給了另外一個老闆。
他們把王秀娥強行拘禁在這個公司北車間的一個小屋裡，並把她懸吊起來。郭樹林、杜志浩、吳風磊在外屋輪輪流放風。
三
相關卷宗顯示，第二天，他們剝光王秀娥的衣服，「用棍子捅王秀娥私處，往臉上噴藥水」。王秀娥臉上灼燒，鼻子喘不過氣來。他們邊打邊問王秀娥得罪誰了，王秀娥說不知道。
一人把尿尿到礦泉水瓶里，逼著王秀娥喝尿液。被逼無奈之下，王秀娥喝了三四口。
杜志浩再問王秀娥得罪誰了，王秀娥讓他提醒自己。
「好好想想」，電棍擊打過來，王秀娥慘叫一聲說：「是不是因為上訪？」
王秀娥被強制拘禁在這個公司的一間辦公室里。攝影：劉成偉
「為啥上訪？」
「我老公出了交通事故，交警隊把賠償金弄沒了」。
「交警隊給你多少錢?」
王秀娥說：「一分沒給。」
「你非死不可，有人拿200多萬買你的命。」
王秀娥的喉嚨被一雙手掐住，喘氣困難。隨後，三個人用鐵絲把王秀娥捆成一個稻草人的樣子，頭朝下把王秀娥往水桶里淹。幾十餘次之後，他們才鬆開王秀娥。
這時候杜志浩拿著攝像機進來，命令王秀娥擺姿勢拍攝。他讓王秀娥跳到水桶里洗澡，「洗完後，裸體扭屁股給他們唱歌」。拍攝折騰到深夜。
王秀娥一直不能睡覺，睡著了就有人過來打她的頭。一次她眯著的時候，一人一腳踹到王秀娥小肚子上，王秀娥撞斷了旁邊的椅子，她疼得躺地不起。那人用電棍擊打她，還惡狠狠地說：「起來，還裝。」
這時候吳風磊和郭樹林拿進來兩把椅子對在一起，中間有一個空間，命令王秀娥「躺在上面」。
王秀娥躺下後，被一人按腿，另一人抬腿。王秀娥疼得掉到地上，他們又叫王秀娥像狗一樣趴在地上，不斷用電棍擊打。
接下來的遭遇更讓王秀娥終生難忘，她回憶說，有個人拿著「一米多長的槍（不知真假）進來」指著王秀娥的眉心，此時，她一隻手正被銬在鋼絲床上，另一隻手被另一人拽著。持槍的人對那人說，「離遠一點，別噴你身上血。」
「我不想死，馬上過年了，我兒子春節回家一頓餃子也吃不成。」王秀娥哀求著。
「要你這樣的娘幹啥？」
「我不告了。」
「你說話不算數」
王秀娥繼續哀求說：「讓我多活幾天吧，我死之前見見家人。」
2013年12月12日，他們又折磨了王秀娥一天，「倒立，身子爬牆上學壁虎，老虎凳……」王秀娥回憶當時的慘痛說。
這天晚上，王秀娥身上被裹上床單纏上膠帶，頭上戴上頭罩，被架上車。杜志浩開車來到一個無人的樹林。
「俺兩個人挖坑，你在這看著她。」杜志浩說。王秀娥嗚嗚哭了起來，有人把她嘴上的膠帶解開。王秀娥說：「你們要把我活埋了，讓我看一眼死去的地方吧。」
頭罩也被摘下來，王秀娥看了一下四周，一片漆黑，不辨方向。
嚴寒浸骨，而赤身裸體的王秀娥卻感覺不到寒冷。土凍的結實，挖坑的兩人挖了會兒後就挖不動了，其中一人說：「咱們把她拉到坑裡試試。」
王秀娥聽到一個人說說，「老吳，給她條生路吧。」
「不行，不埋了她回家犯賤，咱們的命就沒了。」另外一個人說。
王秀娥被拖進坑裡，兩人用腳壓了壓王秀娥，撒了些土。坑太淺，他們又把王秀娥從坑裡拉了出來。
「挖不動，分解吧。先割腳脖……」
「上面安排的是活埋。」
王秀娥磕頭哀求：「我不上訪了，放了我吧。」
「叫親爹」，一個人喊著，「叫親爹就放你。」
王秀娥不斷地跪著頭，喊著親爹。
杜志浩說：「我送你回去，你回去找鎮上，給你錢你就要，不給你就別要。否則看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他們開車把王秀娥帶到離她家不遠處，把她身上的膠帶解開，讓她下車裸蹲在路邊，並告訴她，「別回頭，看了就回不了家了」。
王秀娥下車的地方在東古城鎮老稅務所門口，消失三天之後的13日凌晨，她在受盡非人的折磨後，帶著一身傷痕回到家裡。
四
回到家後，王秀娥立刻報了警。
東古城鎮派出所長帶著兩個民警來到王秀娥家裡，做了筆錄後就走了。此後，「再無結果」，王秀娥說。
王秀娥將當時自己被打傷的身體各個部位都拍照留證。此後8個月，她不敢再繼續上訪。在被非法拘禁期間，因為被蒙著頭，她一直不知道折磨他的那些人誰是誰。
王廣太也嚇壞了，換上了厚厚的防盜門。攝影：劉成偉
王秀娥回家後，鎮里說拿出10萬元補償給王秀娥，但要求她以後不要再上訪了。王秀娥拒絕了，她稱自己「只要那次交通事故的賠款，不要鎮里一分錢」。
受到這場摧毀尊嚴的折磨之後，王秀娥時常「心慌」。王廣太也嚇壞了，換上了厚厚的防盜門。
2014年春節是在親戚家過的，王秀娥沒敢回家。
2016年8月3日，吳學占因「於歡案」被抓獲。民警搜查吳學占辦公室時，發現了一個U盤。這個U盤儲存了80 G的影像圖片資料，其中3段是王秀娥裸體懸吊被凌辱的視頻，還有11張王秀娥遭受侮辱和毆打的照片。
聊城市公安局東昌府分局立即介入調查，確認視頻和照片中被折磨的人是王秀娥。
2017年3月30日，辦案民警調取吳學占、杜志浩、郭彥剛、郭樹林、吳風磊等人2013年12月份重點時段的通話記錄時，發現他們與東古城鎮長武德明有電話往來。
2017年8月，聊城東昌府區公安分局通知王秀娥，「你這案子破了」。此時，她才知道自己的生死遭遇與吳學占團伙有關。
最新的庭審中，公訴人出示了張衛東和武德明的筆錄，筆錄顯示，「張衛東承認讓武德明聯繫吳學占辦這個事（編者註：強制拘禁毆打王秀娥）」。
目前，武德明已被「雙規」。2017年11月27日，張偉東被免去東古城鎮黨委書記，升任冠縣綜合執法局籌備負責人。
冠縣縣委書記牟桂祿接受界面新聞採訪時稱，張偉東目前正被聊城市紀委調查，武德明已被司法起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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