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比姬塔·特羅澤格《沼澤王的女兒》:古怪的蟾蜍人,爬行在空曠的街上

比姬塔·特羅澤格《沼澤王的女兒》:古怪的蟾蜍人,爬行在空曠的街上

對所有登場人物而言,生活好比噩夢。亮光偶爾從罅隙中透入,短暫而微弱。小說不只講述黑暗命運如何從一個人擴散到一群人;也不只講述一名鄉村女子在1920年代向城市、向現代化和安身之家的遷徙。小說還造出了情境和日子,讓苦難居於其中,蘊含了諸多重大人生問題,如裁判、異質、罪惡、諒解,還有愛。

比姬塔·特羅澤格《沼澤王的女兒》:

古怪的蟾蜍人, 爬行在空曠的街上

文|王 曄

我有一個故事要講

我有一個故事要講。一個女人即將跋涉。她來自最邊遠的鄉村,在那裡一切都是古怪的籠子。她在去城市的路上。她有她的緣由。

《沼澤王的女兒》這部由瑞典作家比姬塔·特羅澤格(Birgita Trotzig,1929-2011)撰寫的瑞典現代文學經典,於1985年問世,書名取自安徒生同名童話。在安徒生童話中,一位公主被拉入沼澤,生下沼澤王的女兒。這女兒被維京人的妻子收養,白日里是美麗而殘忍的人,夜晚便成了溫順卻醜陋的蛙。

特羅澤格談到自己如何書寫,說是先會有風景、房間和面龐的斷片在意識中浮現,其中就包括安徒生的《沼澤王的女兒》。自打兒時讀過這個童話,記憶和反射便一直跟隨。「這是個故事,關於半人半動物……有墮落和復活……故事描繪了靈魂的變形,我想拿這名字命名我的故事。」她認為,通過童話形式,作家可自由轉換於不同層面。有現實主義,但最主要的是,被選擇的整體圖像藉此形式,能成為清晰可見又並不可解的謎,世界變得形而上。確實,採用童話形式往往是為更好地描述真實世界。瑞典作家雍松也曾表示,若要儘可能全面描述一地一人,就要努力擁有足夠自由。若作者試圖給出全景圖,卻在現實前變得猶豫不決,便可借童話兜一個圈子,童話是一扇開著的門,它描繪現實社會,更貼近作者的精神體驗。

特羅澤格看重安徒生的《沼澤王的女兒》,更因其中有人性和動物性的並存與轉換,角色有在不同時空、現實和幻境中的轉換。動物和人類說同一種語言,而童話又基於口述。

《沼澤王的女兒》瑞典文版

「沒錯,從前,一個夏天的早晨,曾有個女子翻過海邊的丘陵,跋涉而來。」這是「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的民間口述之繼續,包含歷史的回聲。述說的是過去將來,讀者的時間和故事的時間得以自然連接。而在空間上,小說里的地點雖因文學化而在細節上有偏差,但現實里都還確在,讀者的空間和小說的空間基本吻合。讀者被自然帶入、參與,隨敘述者的聲音和視線,從「下邊」走向「上邊」。上下,可指地圖的南和北,也可指從鄉村到都市。

這女子活在閉塞環境里,那是1920年代瑞典最南部斯科南省東南角的一座漁村。其父是漁民,因一場事故失明。這小地方「一切都是古怪的籠子」,人被生活壓垮,連抬眼皮也沒空。女子被父母理所當然地當作勞動機器。一天,她遇到個「黑乎乎的吉普賽人一般」的陌生男人,被拖進日常之外的世界,就在沼澤邊緣。不久男人失蹤,落入克里斯琴城監獄。 這男人就是「沼澤王」。

女子有了身孕,不得不離家到城裡去。生了女兒後,女子在書中獲得「莫陽」這個名字——其實算不上名字,當地孩子都是用方言這麼叫媽媽。莫陽戴假婚戒,入羊毛廠做工,一再通過各種方式試圖回歸正常人群。沼澤王一次次神奇地在夜間突現、扣門——在越獄後、被釋放後,而她悄悄接納。後來,莫陽有了合乎社會規範的性與婚姻,可惜她與丈夫的孩子早夭,丈夫經歷抑鬱、離家、投身戰鬥等苦難後死去。

沼澤王的女兒和父親很像,被城裡孩子喚做「吉普賽崽子」,十多歲便在廠里做工,15歲開始出賣身體。生下兒子後沒幾日便再次和男人鬼混,被母親剝奪了兒子的撫養權,最後淹死。外孫在養父母那裡過得很不痛快,犯了縱火罪;逃出精神病院後,在警察的追捕中遭到槍殺。莫陽在老邁之年,於早春的一天離開城市跋涉於海邊,在日出時分看見沼澤王的女兒在沙灘邊朝自己走來。從漁村到城市,又回歸海邊。終其一生,罪責感和謀生之苦壓迫著莫陽。她是特羅澤格所謂「在磨盤間的人,那尖叫的穀物」。

對所有登場人物而言,生活好比噩夢。亮光偶爾從罅隙中透入,短暫而微弱。小說不只講述黑暗命運如何從一個人擴散到一群人;也不只講述一名鄉村女子在1920年代向城市、向現代化和安身之家的遷徙。小說還造出了情境和日子,讓苦難居於其中,蘊含了諸多重大人生問題,如裁判、異質、罪惡、諒解,還有愛。

1929年,特羅澤格生於哥德堡。她本姓謝連(Kjellén),父母是拉丁中學的法語和英語老師。1937年,全家移居南方斯科南省的克里斯琴城。她在大學修文學和藝術史,曾給多家報刊撰稿。1949年和畫家烏爾夫· 特羅澤格結婚。1951年以短篇小說集登上文壇。50年代中期,皈依天主教。1955至1972年間僑居巴黎。此後定居斯科南省的大學城隆德。她獲得過很多文學獎, 1993年當選瑞典學院院士,除了小說也擅長散文和詩歌。她自述,自己的宗教信仰與詩意的畫面和生活狀態是一回事,所寫故事都設置在斯科南省她成長和生活的地方。

「這是我的天性」

特羅澤格的文字富於樂感和畫面,句子曲折。在《沼澤王的女兒》里,她用詩意語言描繪了交織著恥辱和責備的「邪惡童話」,和她的其他作品一樣,有無法消弭的沉重和黑暗。

有評論家認為,特羅澤格始終跟隨自己的視覺和感知,不放鬆一分一秒,純粹而全心地孕育,作品讓讀者彷彿走在一條布滿銳利石子的路上,腳和眼都會流血。在一本詩集里,特羅澤格寫到:「這是我的天性,在簡單的想法里將前額貼於地板——/上帝憐憫憐憫吧!無論信或不信,世界處於死亡和出生的掙扎中,信或不信,可我的唇是為/那些字眼而生,我的唇是因他人的音和字有了形狀,我的唇是為作為工具的語言:憐憫!」

特羅澤格也描摹光芒,但那絲微光不易被察覺,天主教信仰讓她篤信,生命從一開始就是生死搏鬥,不過,人還是要尋求美好與上帝,塵世間有可能性,有未竟的義務和責任。

有人質疑有宗教信仰的人本該力求喜樂。對此,特羅澤格回應,人在面對神聖的一切時,可以有快樂、憂傷及其他反應。受難喚起悲傷,復活帶來快樂,但喜樂不可被用來模糊世界的面目。人有責任跟隨世界的步伐,不能隨便地說:別那麼吃力地承受艱辛的痛苦,天堂里一切會有安頓。「我看見世界是混合的,因此上帝也是。它神秘而巨大。」跟隨世界的步伐,生活的步伐,也是這部小說的模式。

特羅澤格相信,人得開心,可抑鬱也能產生 「古怪的快樂」。在黑暗中也有一個行動、一條路、一場戰鬥或其他這類東西。當不知什麼是黑和白時,很多人體驗到生活複雜而矛盾,看不出何為美好、邪惡、悲傷、喜悅,而跌入一個集體的糟糕的自我感覺。「我為自己寫,以便弄清這一切。」

她認為「萬物都有內在的喜樂」。比如,沼澤王的女兒作為新生兒,「發亮、閃爍,牙牙學語——這整個的小身體是一塊有力而快樂的肌肉。」可她極少描繪喜悅,因為「我什麼也不描繪,我工作於生活那整個的一團,那一團里有歡樂和悲傷,是個整體。我書寫以便看見,我看見一幅畫面並書寫,書寫以發現它是什麼。」特羅澤格自認,所有表達和陳述都是「帶著一份快樂傾吐的」,「寫作根植於出色的孩子氣的快樂,一出遊戲」,這一切並非她坐在那裡感覺而已,而「自然是一種戲劇表演,一出和玩偶的遊戲!同時也是必不可少的遊戲。生活若無語言則無法存在」。

《詩篇》139篇說,「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我若說:黑暗必定遮蔽我,我周圍的亮光必成為黑夜」;又說:「黑暗也不能遮蔽我,使你不見,黑夜卻如白晝發亮。黑暗和光明,在你看都是一樣。」還說:「我未成形的體質,你的眼早已看見了」,「看在我裡面有什麼惡行沒有,引導我走永生的道路。」這些句子幾可用作《沼澤王的女兒》的旁白。子宮和胚胎的譬喻常現於全書,黑暗、光明、成形、罪惡等堪稱關鍵詞。登場人物是一群不完全具備人形的傢伙,他們與內在的「罪」搏鬥,希望成形,甚至走向永生。

異常與矛盾

異常可能是異類闖入同質領域,也可能是同質區域里生出變異。小說以蟾蜍作為異質性的標識,而實際生活中有更多哪怕看不見也可感知的異質性。當某集團和人群用約定俗成的尺度來衡量一個對象並判定其為異類時,不可調和的緊張感便油然而生,快速傳遞給同質和異質的所有分子。異質分子或極力求同化而不得,或全無歸化之心,但被驅逐的命運都不可更改。然而,世上幾無完全同質之區域,同一人物的內心也絕非均質。特羅澤格筆下從漁村到城市的女子就有明顯的內在矛盾,這加大了她自己及其親人的悲劇性。

因為和蟾蜍人也就是沼澤王的性關係,漁村女被降格成「半動物」,在懷孕後不得不離開鄉村以遠離恥辱。她繼承了原生集團的尺度,又受異質生物吸引。性慾只是原生環境無法提供的所有自由慾望的指代。社會的禁錮和衝破禁錮的慾望相衝突,漁村女的慾望和羞恥與沼澤的淤泥相連。

被吸引又無法讓關係見光,沼澤王總在晚間突現,叩響門扉,女子總會為他開門。漁村女在白天和夜晚、現實和幻景、自認有罪和沉溺「罪惡」淵藪間搖擺。她給獄中的沼澤王寄包裹後會立刻後悔;明明在夢裡殺死了他,又繼續在現實的夜晚為他開門;甚至,在她和別人結婚後,沼澤王還會借幽夢到她身邊。

漁村女更對這種關係的證明——「沼澤王的女兒」產生無法控制的厭惡,非婚生孩子時刻提醒著母親的過失。比如主婦們議論沼澤王的女兒:怎麼那麼黑,是不同的種類。她們的目光影響了莫陽這個母親的眼光。她有了奇怪的視線,像是另一個人在看。前一瞬還覺得女兒的眼睛是所見過的眼睛裡最美的,下一瞬,女兒的臉成了一攤粘土。她甚至會慢慢伸出手來掐住孩子的脖子。她和女兒去學校,本來很驕傲於自己給女兒縫製的衣服,卻被嘲笑。回家後,莫陽看到一件沼澤泥制的衣服;一頭動物吃掉了原本給女兒準備的東西。社會的視線是一把裁判之劍,母親飽受壓迫卻又積極地把利劍懸於自己和女兒頭上。

母親的異常性與矛盾性也傳遞給了女兒。沼澤王的女兒在出生時被看成蟾蜍人,面孔如灰灰的麵糰,沒有形狀,和人相比自是異類,屬「非正常」。沼澤王的女兒一向被孩子們欺負,有時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動物。一天,女兒和一隻蟾蜍相遇,有某種神奇的一體感。女兒想按照傳說,用同情讓蟾蜍獲得人形和人的價值,但幾番努力還是無法克服厭惡感。蟾蜍死了,她陷入痛苦的自責。

生活就像一隻蟾蜍

漁村女是蟾蜍人的女人,沼澤王的女兒是蟾蜍人的女兒,都低人一等,甚至也是「半動物」。漁村女和丈夫的婚生女表面看符合規範,但作為早產兒,智力體力並未達標。漁村女的丈夫是酒精中毒者。沼澤王女兒的兒子有蟾蜍血統。這家人在「正常人」眼裡,多數稱得上人的「失格」。

只是人多少帶著動物性和人性兩面。何為合格與失格?誰能說自己完全合格?誰來裁判?為何有人天生就抓握裁判大權,而另一些註定被裁判?這些都值得尋味。廣而言之,假如人生而孤獨,便都是程度不同的異類,在人生的沼澤里,都是大小不同的黝黑而醜陋的蟾蜍罷了。

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所有登場人物在故事發展的長時間內都無姓無名。無名或許既意味著他們的卑微不足道,也意味著一種普遍性。另一方面,一個名字有時難以細膩概括一個大活人,不同時期給對象扣上的代名詞及辭彙包含的微妙語氣會暗含對被說明對象的評定和分類——來自集團的審定。這樣的代名詞遠比姓名更一針見血,有些類似諢名,但也會抹殺個人存在,只剩下社會打在此人身上的標記。同時,人物被籠罩於羞辱中,這份羞辱讓他們竟連自己的姓名也無權宣布。

可還是有些姓名出現了,大都是在遇到不幸或死亡後,如沼澤王女兒的姓名是從墓碑上被讀出的。活著時掙扎在蟾蜍和人之間,通過死亡似乎現出了人形。如小說扉頁引用的東正教復活節前夜儀式上的語句:「基督復活了,通過死亡,他戰勝了死亡,而對那些在墳墓里的人,他給予生命。」於是人物的姓與名被揭曉:他們雖死而猶活。特別是全書末尾沼澤王的女兒在海邊迎著母親走來,那時正是復活節,自然復甦的時節。

特羅澤格寫道:「生活也就像是一隻蟾蜍:既是未成形的孩子,也是黑色的媽媽。」她接著說:「這就是生活,易損傷,未完成,很無助,好像還沒成型。一隻棕黑色的生物,在夏天的夜晚,總是一動不動坐在台階的石上。它為何一直跑到了那兒:從什麼時候開始,它期待著什麼——都不可知。它只是直瞪瞪地坐著,在疙疙瘩瘩的黑皮膚下。眼珠從這一邊轉到那一邊,像血淋淋的眼光。蹼指始終張開,其間潮濕黝黑的皮膚開著,似乎容易腐爛, 像新生兒的目光」,它是「既不像動物也不像人類的,未真正被造完成的生物,無助地希望能完成」。不像動物又不像人類的,豈止沼澤王及其女兒,許多無助的人子,特別是「異類」何嘗不如是。

「古怪的蟾蜍人爬行在空曠的街上」——在談到沼澤王之女後來在夜間賣淫時,這一句騰空而出。可能是童話空間里的畫面實錄,可能是絕望的象徵,傳神地表達出無法成為集團的一員,無望地陷於正常和道德之外的苦痛掙扎。

存在主義和基督教思想

天主教徒特羅澤格在1960年代的大都會巴黎目睹了底層人的貧困、社會差異及殖民主義戰火下阿爾及利亞人的處境,深受觸動。存在主義和基督教思想是她的思想基礎。她描寫人世間,聚焦困頓於塵世的具體人物,寫他們的外在生活狀態和內在心理困境。她所處的時代使其有左傾激進傾向,這和她信奉的天主教和存在主義理念交織,讓她同情被侮辱、被拋棄和被損害的人,特別是女性。

黑暗層層重疊。被侮辱和損害的滋味,世間之人哪怕處於不同層次,多少都有所品嘗。所以,特羅澤格的描述有穿越時間和地域的普遍性,是對存在之普遍特徵的呈現。女性和異族等便成了傳遞媒介和外在表相。

在黑暗中,在身為異類的苦痛里也有快樂,但被拋棄的人無法在苦難外生存,只能在其中彼此傷害。精準的人際關係和社會情景、個人及社會之矛盾的不可調和被特羅澤格一一暴露。比如,沼澤王的女兒賣淫,與其說是道德上的過錯,不如說是母親和集團的逼迫。特羅澤格寫道:「社會是如此的:那些生來要高高在上的高高在上。其他人在底下。那些註定要決定的決定,其他人被決定:他們被使用,他們作為任意一個可被扼住喉嚨的人在被使用。」

評論界認為,瑞典文學中鮮有像特羅澤格那樣探討基督和上帝的神秘的,她寫得貼近生活又激烈深刻,她呈現從罪惡之根生髮的羞恥,並渴求基督的恩典。

特羅澤格讓莫陽在醫院生孩子,待了6天——好比上帝造萬物的6天。她還寫道:「上帝造出了黑暗和光明。上帝造出了天堂和大地。他也造出了天堂和大地之間的那些陌生區域。」天堂里的位置,地上的立錐之地一定是合乎規範的,中間地域或許是存在的灰色地帶。

「永恆是用怎樣的聲音訴說的呢?在午夜,他聽到一個喃喃的沙啞聲音。下雨。樹葉晃動並絮語。一隻貓頭鷹低沉地吼叫,另一隻回應。」「蝙蝠穿過黑暗盤旋,無聲之音中的一種。」「一切都活著。用何種聲音?是誰訴說在牢房中將有一位天使到來,站在那兒說,走,於是牢門會自動打開,只需走出去?」這是一段出神入化的筆墨。牢房該是死寂而禁閉的,作家卻說,一切都活著,牢門開著,永恆在訴說。永恆和上帝相關。滅頂的黑暗、貓頭鷹和蝙蝠的背景、低沉之音及無聲之聲,像黑暗還要被細分出層次——其中傳來天使的訊息。現實和神秘幻景結合,叫人難以否定其可信性。建立在天主教信仰上的文字,對有無此信仰的人兼具可讀性,因為其中閃爍著精神的真實。

魔咒般的語言和神奇的意象

特羅澤格的文字詩意而精準,和故事的黑暗、瘋狂混合一處,逼真細節又與離奇想像並列。作者自認有神助,認為是「圖像自己找到了那些形式,在一種能觸知的喜悅里,我好比是用語言作畫,我對自己所寫的沒有任何指望,只是,在這條路上,我可以遇到那些顯示會轉換成故事的問題結」。

在她眼裡,生活本就是矛盾的,她意識到邪惡和美好彼此連接和相互消費。世界是模糊而流血的混亂,「兇手和聖賢帶著不可思議的密切和心裡能感受到的連接綁在一起,就好像他們在同一個自我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是她所知道的、生活最完整的模式。所以,她描述出複雜生活世界裡,有對立,有福音。貧窮、流產、賣淫、酗酒、疾病、死亡等經她串聯,散發出惡之花的美。

小說里有很多象徵。特羅澤格對大海的看法可用來形容這部小說的特色:難以區分哪裡是表面,哪裡是深處,哪裡是人聲,哪裡是水聲,哪裡是自然自己的聲響。所有的聲音都有節奏,是聲之音。

「島」是全書中反覆出現的意象。既是現實中的島,也有神秘和宗教的意味。女人帶著私生女,不被群體接納,如在孤島;沼澤王常提起一座黑色的島。沼澤王的女兒死後,莫陽看到一個景象:船在夜裡划出,船上有一具屍體,一個搖櫓的男人,一個在船頭舉火把者;火炬照亮黑色水面,射向更遠的地方——水的源頭。文中雖未直接提及島嶼,但不難想像會有所關聯,就像勃克林的名畫 《死之島》。

「太陽」也被反覆描述。永恆的太陽是上帝的象徵。它「永在大海之上。永遠射入黑暗」,「太陽如閃電般誕生……在海和地,湖泊、沼澤和城市之上,矗立著這強大而靜默的光」。特羅澤格還說,死亡是太陽的陰影,並把月亮喚做太陽死去的姊妹。

雙重性的延伸和兩個層面

「沼澤王的女兒」在安徒生筆下最終解決了人性和動物性的矛盾,有個美好結局。特羅澤格根據自己對生活的觀察,無法讓沼澤王的女兒在活著時找到出路。同時,雙重性在她的小說里得到延伸,表現在許多方面,如鄉村和城市、守規和逸脫、性愛和婚姻。

特羅澤格寫道,人的腦子裡會有固執想法,它從哪裡來?有一天想法就凸顯在那裡,「就像胚胎:沉重,未知」,也像是有人在描畫,在紙上遊走——「這是就要來到的世界」。

農村漸遠,城市浮現,會有怎樣的生活,遇到怎樣的人呢?在小說開篇,女子離家出走時,特羅澤格提到胎兒、沉重、未知。一方面,漁村女當時確是孕婦,另一方面,她的未來不明朗,又確實在孕育著某種未來。在新的城市,她首先看到的是監獄的高牆。下意識中走到關押著沼澤王的監獄前也不奇怪,特羅澤格所暗示的或許是,監獄是社會裝置,是和鄉村生活迥異的新社會秩序的象徵。走近現代化和城市不意味著能擺脫苦難。這個有新秩序的地方和她因懷孕而逃離的地方並無本質不同,一樣具有「裁判的人和被定罪的人」。「社會是為那些有權存在、那些真正的人所構造的。另一邊,就是那些不該來的。」孕婦和她將生出的孩子顯然不屬該來的那一群。

有社會秩序,就有對秩序的挑戰。「性」往往是極易挑戰秩序的東西。而沼澤王「所到之處就會帶來破壞,一種他不知是如何發生的毀壞」。沼澤王和莫陽的關係就是這樣一種從秩序逃逸和掙脫的關係。莫陽亟需一個集團接納自己,她的「性」必須躲進合規的框架,才能安全——這是莫陽的婚姻。

沼澤王偶爾在夜間來偷會莫陽。他也曾把臉靠在女兒學校的籬笆上,從欄杆間瞪眼尋找。「這是個黑黝黝的傢伙。他一見她就做了個手勢。此後,她會在這裡那裡看見他。」沼澤王的女兒十一二歲那年,他倆又碰上了。他送她一個玩偶,她跟著他:「男人抓著女孩的手,把她拉到自行車後,帶入命運的空地。在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很模糊」,人們似乎聽到一聲喊叫,許是鳥叫,一切都在迷霧之中。 然後,他消失了。這也許是一場強姦。沼澤王的女兒15歲開始賣淫,最初的衝動是尋找父親,更深的原因是她希望被愛、被肯定。 懷孕後,和母親一樣,她也離家出走,到首都斯德哥爾摩。帶著兒子回到母親身邊後,這家人第一次覺得,「他們三個都在天堂里」。以為生活終於走上正軌。怎奈沼澤王的女兒又開始在夜間失蹤,在家則如同困獸,一個破敗坍塌的生活,沒法再支撐起來。

此外,貫穿全書,特羅澤格始終呈現了兩個層面:蟾蜍的、童話的神秘層面,以及人的、現實世界的層面。

沼澤王的女兒死後的一些年,莫陽找尋到海邊。沼澤王的女兒復活了,朝著莫陽走來。寬大的黑面孔平靜並閃爍著日出的光芒。她環抱著所有死去了的人。 在一個海市蜃樓般的奇蹟里,愛的可能性在世上復現,這總歸還是一種希望,哪怕生活真如一萬支暗箭埋伏在人的周圍。這部主題沉痛的小說,有鄉土氣息濃厚的逼真細節,有歷史和幻境。包含情感的沉鬱文字聚焦於苦痛和脆弱,聚焦於愛的死亡與復活,讓人體驗到一個神秘又宗教的整體,一個更真實的現實。故事結束於1980年代的斯科南省。而罹患帕金森症的特羅澤格,於2011年病逝於隆德。有瑞典評論家認為,並非很多作家都能把人的最純凈和最黑暗的兩部分都揭示得那麼深刻,特羅澤格是威力和仁愛、壓迫和救贖、原諒和審判的化身,是「我們自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4月11日6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文藝報 的精彩文章:

從歷史到當下:從余華《第七天》談中國文學的 「當代性寫作」問題

TAG:文藝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