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願你不知道，我愛了你一輩子
很早就想看李碧華的《霸王別姬》，在看過張國榮那樣傾城絕色的程蝶衣之後，更是一直想要知道這樣令人驚艷的故事它最初是用怎樣的文字堆砌而成。
李碧華著實是個值得欽佩的女人，她有奇絕的詭異的妖嬈的想像力，寫出來的文字如同嬌艷的曼陀羅花，血紅的栩栩如生，閃爍著令人驚嘆的生命力。
我喜歡這樣的文字，喜歡這樣的故事。
看過李碧華的小說，只有《青蛇》和《霸王別姬》都是因為喜歡電影才尋來小說，也不過是走馬觀花地瀏覽一遍，不及細細品味她的字句，即使是這樣，仍然被她的小說驚艷。
她的小說，有一股生生的妖氣在裡面，就像是《青蛇》里的小青，即使成了人，仍然改不了生來的妖冶的氣質，眼波流轉間是獨屬於妖的那份清高和自得，那份赤裸裸的自私。
《霸王別姬》說起來，是一個嚴肅的故事，一個名伶的無奈人生，還摻雜了文革對人類的摧殘和迫害，看起來是部正經的作品。
陳凱歌的電影無疑是出色的，只是覺得他刻意加重了蝶衣對戲的執著，開起來似乎，蝶衣是由於對戲過於著迷，無法分清是戲還是真實的人生才對和自己搭檔的師哥有了朦朧的感情。
其實，我總以為不是，恰恰相反的是，蝶衣是因為對師哥過於依賴，對師哥的感情太深才無可自拔，想要一直沉浸在戲裡，因為只有在戲裡，他才是他的霸王，他才是他的虞姬。
沒有別人，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擾，他的眼中，只有他嬌艷動人的臉龐，他的眼中也只有他看著他深情脈脈的樣子。
這是蝶衣一生的夢想，所以，他才情願自己永遠是虞姬，是那個可以死在他懷裡的虞姬，是那樣可以被他擁有的虞姬。
因為愛他，所以願意一直活在夢中，一直活在戲中，再也不肯醒來。
他為他，一輩子的夢，是他說的一輩子，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的一輩子。
為了他給他那把他小時候就想擁有的劍，那把他心目中霸王的劍，他承歡在另一個男人身下，在他的新婚之夜遞給他。
為了救他，他去給日本人唱戲，被人當做漢奸，被他侮辱被他罵。他以為那個女人，那個橫亘在他和他之間的女人會信守諾言，離開他的身邊，可是，到最後不過是空歡喜一場。那個男人，寧願做普通的賣西瓜的普通百姓，也不願意再和他穿上那久遠時空的戲衣，在戲台和他一起演繹不屬於他們的故事，去滿足他的幻想，去成全他卑微的沉默的愛情。
他一直幻想著，幻想著那個女人能夠離開，幻想著師哥可以是他一個人的，幻想著他們可以就這樣一直唱一輩子的戲。
那麼卑微，卑微到，他從不敢去想，坦誠他的愛情，他可以接受他的感情。
他從不敢去想。
甚至，他以為，他不知道。
到最後，在那個殘酷的瘋狂的年代裡，他聽到他說起那把劍，是他作了相公換來的，他不願意回首的傷疤，就這樣被他一生摯愛的男人生生揭開。
他們瘋狂的，揭發著對方，用言語的利劍，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
那個喪失人性的年代裡，他們失去了最後的理智。蝶衣無法相信師哥會這樣對待自己，更無法相信自己會這樣對待師哥。
到最後，蝶衣希望消失的女人選擇了上吊自殺，而他們卻是分隔南北，不知音信。
最後的相見，是喜劇性的，電影的處理很是唯美，亦沒有過多交代兩人最後的命運，導演給了蝶衣一個圓滿的結局，他終於，用他的那把劍，死在了他的懷裡，他終於成了那個死在他懷裡的虞姬。
小說中，則更加殘酷和真實。已經老去的他們在香港相遇，互相說著過去的事情。
小樓說，我和她的事兒，都經過去了，請你不要怪我。
到這時候，蝶衣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知道他愛他。
知道他用盡了自己的所有，自己的一生去愛他。
那時候，突然升起莫名的憤怒，這個男人，這個自私透頂的男人，一直都知道，知道另一個男人對他的愛，他享受著他的愛，他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與另一個女人百般纏綿，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這會讓他心如刀割，他從不在乎，他從不在乎他的心痛他的無奈他的絕望，他通通不在乎。
「誰願意麵對這樣震驚的真相？誰甘心？蝶衣痛恨這次的重逢。否則他往後的日子會因這永恆的秘密而過得跌宕有致。」
蝶衣有多希望，多希望他不知道，多希望這是自己永恆的秘密，這樣，他才會一直沉浸在夢中，夢中。
可是，小樓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知道，希望蝶衣不要怪他。
不要怪嗎？
一句不要怪，就可以抹殺過去他那些所有等待著他絕望著的歲月嗎？
他那麼殘忍的，讓他連夢都做不成。
可是蝶衣說：「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是的，他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霸王的虞姬，段小樓的虞姬，段小樓的程蝶衣。
可是，段小樓要的，是另一個女人，從始至終，他從沒想過要他。
即使他知道他所有的期待和幻想，他從來都不肯要不願要。
甚至，裝作不知道。
甚至，肆無忌憚地一次次傷害他。
他知道，知道蝶衣會永遠對他好，知道蝶衣會永遠原諒他，知道蝶衣會一直一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用一個決絕的姿勢等著他，用他樣雙美麗的風情的幽怨的眼睛看著他和他的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他明明可以聽得到，聽得到蝶衣心中血珠落地的聲響。
然而，他不在乎，他有恃無恐。
他愛他，他不愛他。
這便是所有的故事，是程蝶衣痴纏了一生的詛咒，是程蝶衣一生都逃不開的桎梏。
袁四爺曾經說過，程蝶衣生生地把一出「霸王別姬」唱成了「姬別霸王」，是，因為，不捨得的，從來都只有虞姬，放不下的，也從來都只有虞姬。
虞姬是霸王的虞姬，可是霸王，卻不是虞姬的霸王。
程蝶衣的一生，完全是一場戲弄，他活在戲中不肯醒來。所有人都騙了他，包括他一生的摯愛，包括這無情的社會，包括這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戲文。
最後，他用盡了他所有的愛，再也沒有力氣去愛。
是，還有什麼絕望，比你愛的那個人，明明知道你所有的喜歡和不甘願，卻依舊置若罔聞更讓人痛不欲生。
他哪裡還有力氣去愛，再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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