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讀蔡小容
昨天下班，友人歡發來信息，問我有沒有讀書筆記之類的文字。猛地驚覺，確實已擱筆多年，看書雜，且不深，如走馬觀花，看過就忘 ，儘是一些「到此一游」的記憶。除了五六年前，第一次讀到李娟的文字，那一刻的驚訝、激動後，甚至迫不及待想去新疆的阿勒泰，看看那些素昧平生的景是不是如文字一般雋永、有趣。當然之後，也看到過好的或者更好的文字，拍案叫絕之後，就會長久的沉寂，以致漸漸忘卻。
倒是這位蔡小容，今天我要好好說說她。其實知道她，2016年的春天就認識了。機緣巧合，從噹噹網買來她的書《小麥的小人書》。說實話，買不太出名的書回家，更像是一次「淘金」，你打開書的剎那，就知道是金子還是石塊了。這是一本連環畫（小人書）評，寫她的淘書經歷，她的童年回憶。她的文字里有溫度，觸動人心且回味悠長，同時兼具有畫家的素質，什麼線描、空間、虛實、繁密，看得人心旌蕩漾，浮想聯翩。這是我第一次關注小人書，她打開一個窗口，讓我瞥見一個連環畫世界的繁華。
我開始了解賀友直、劉繼卣、王叔暉等名家，從陌生到熟悉，有種發現世外桃源的快樂。好像就為了給我打開窗口，好像就為了讓我知道，我才剛進門，於是在該書「賀家班系列」寫下一句話：剛開始關注即死亡。賀友直，1922年11月出生於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編審，2016年3月16日20時30分逝世。二年後的今天再次翻開，書上赫然寫著上面的文字，依然愕然不已，覺得世間的事好似充滿了玄機，不可捉摸。也許，是到了該寫的時候。
80後的我，對小人書基本沒印象，僅知道而已，反而對線描畫，倒是有些許感受。依稀記得最早的武俠書前幾頁一定是手持武器的人物肖像，黑白兩色，寥寥幾筆來勾勒。幸好，有蔡小容的文字，牽動人的目光，讓我不停回望。書中寫了六個系列，最偏好《山鄉系列》，淳樸且美好，總一些風物似曾相識，總有些人物好像就在你身邊寸步不離。
第一篇《無處不在的日光》，連標題我都喜歡，好像老家的夏天，日頭一大，好像處處被陽光佔領，到處是光明，到處是讓人瞌睡的安靜，日長籬落無人過。一看資料，作者湖北宜昌人，也難怪，與石門相隔兩小時車程，感覺應無二致。她從連環畫里寫白天的日光，「椿樹的影子濃密，桃樹的影子稀落，還有瓜秧，低矮地伏在它自己的影子上」。我折服在她的文字里了。寫晚上，「夜間行走在鄉村，看見關閉著的農戶窗戶透出黃燈光，心中湧起惆悵與嚮往」。看到此，我呆住了，平平淡淡一句，卻道出了鄉人共同的情感。若我鄉下走夜路，一定不用手電筒，有月亮，有星星，有路旁黑漆漆但熟悉的樹，有遠處昏黃的燈，心裡便充滿日光，不再怕黑了。
《捨得畫鴨》是她寫《放鴨記》的畫評。她分外欣賞畫鴨的那群人，海門縣文化館的那群人，甚至很多人連名也未留下。這本書，確實如她所說，「目力豐盛，倉廩充實」。「世上的鴨都是麻花色、神氣憨拙、搖搖擺擺走路的。可你不能把鴨子化成一個樣，須得動靜結合、疏密有致、主次分明，既有規矩的鴨子，扎猛子吃螺螄的，撒歡的，追柳條上螞蚱的，也要有出格的鴨子，跑出隊伍去偷吃點什麼」。光看畫覺得不過平常，她一說，「嘿，還這是這樣」，她總能點醒你，就得有空間的層次感，繁密處繁密，留白處留白。不僅畫畫，文字，什麼事不是如此呢，帶著鐐銬的舞蹈，有著約束的自由，才更有藝術的價值。站在畫前，再想那群畫畫的年輕人，尺寸之間，真是捨得花功夫。年輕時，也許就該如此吧，捨得花功夫，什麼都不求。我有點嫉妒她了，嫉妒那些會畫畫的人了，自己要是會畫該多好，世間的景都在我筆下流淌，我塗抹，我渲染，且隨我。
看到《杏黃時節割麥子》，解放軍半夜起來，搶在村民前頭在杏花嶺收割麥子，堆成山的麥子，彎腰割麥的人，一切都在杏子變黃的季節里發生。一張畫在我眼前閃現，她的文字讓我心裡一熱，「社員們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回，還是沒解放軍起得早！他們總是幫我們，從來不肯歇一天！那個年代人的感情啊，多麼樸實純粹無保留，一顆心可以攤開來看，全部要呈給對方的！」一顆心可以攤開來看，全部要呈給對方的！這句話一來，內心不禁柔軟起來，更覺得畫面美的不可言語。什麼合作社，解放軍，社員，這些久遠的政治辭彙，也覺得可親可愛起來。
最特別，當屬王叔暉的《西廂記》連環畫評，兩者相得益彰。王叔暉終身未嫁，卻畫出最美的愛情，畫仕女圖，紅樓夢系列。畫崔鶯鶯，蔡小容寫到，「王叔暉畫出了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的東方女性美。我買來《西廂記》立馬翻16折的連環畫，確實如此，頷首低眉，步履端莊，張生與她猛然撞見，她的臉，悠絲紅白，紅到腮邊髮髻，此時仍優雅恬靜。開門的張生，他的身姿里透露出他的大喜過望，幸而神色不外露，尚未輕浮失態。比例，構圖，人物的神色動作，明暗對比，都暗合故事、情感和命運的發展。幸好，有作者在，不至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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