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總統到階下囚，朴槿惠的529天
一切始於2016年10月24日晚上韓國電視台的一則報道，從那時至宣判的529天里，朴槿惠的人生遭到了逆轉，從廣受愛戴的帝王般的總統淪為階下囚；韓國社會也分化為挺朴派和反樸派，父母子女為此反目成仇的不在少數。
2018年4月6日，韓國法院對前總統朴槿惠「干政門」作出一審判決，朴槿惠面對的18項罪名中16項成立，獲刑24年，罰款180億韓元（約合1060萬人民幣），比檢方要求的監禁30年和罰款1185億韓元少。
首爾中央地方法院一審認定，朴槿惠與其好友崔順實存在共謀關係，朴槿惠濫用職權、脅迫企業向兩人「共同運營」的財團進行巨額捐款，嚴重侵犯企業經營自由，罪名屬實；認定朴槿惠向樂天集團索賄70億韓元、向SK集團索賄89億韓元等行為屬實，構成犯罪；認定朴槿惠向崔順實泄露青瓦台文件，泄露公務機密罪名成立。此外，法院認定朴槿惠還存在制定「文化界黑名單」等濫用職權的違法行為。
法院對宣判過程進行了電視直播。朴槿惠抵制到底，沒有到庭聽取審判。主審法官認為，朴槿惠對罪名有無可推卸的責任，但她拒絕認罪，也毫無悔意，故此作出重判。總統府青瓦台發表聲明，形容案件對國家和對朴槿惠而言都是悲劇，也是歷史教訓被忘記的結果，令人痛心。
而這一切，始於2016年10月24日晚上韓國電視台的一則報道。從那時宣判的529天里，朴槿惠的人生遭到了逆轉，從廣受愛戴的帝王般的總統淪為階下囚；韓國社會也分化為挺朴派和反樸派，父母子女為此反目成仇的不在少數。
以下，我們將復盤朴槿惠的這529天，剖析她的人生悲劇和政治悲劇。
都是閨蜜惹的禍
朴槿惠是韓國前總統朴正熙的大女兒，12歲起就生活在總統府，並曾經代行第一夫人職責，後來父親被刺殺後落魄，遍嘗人情冷暖，但終歸還是住在富人區，衣食無憂，一輩子沒有自己謀生過。1998年復出後，靠著父親是「韓國經濟起飛之父」的名聲，朴槿惠逢選舉必勝。2013年2月25日，她就任大韓民國第11任總統，創造了「父女總統」的佳話。在此後的3年多時間裡，她處理過「世越號」沉船事件、朝鮮多次核試驗等一系列危機，和日本達成了慰安婦問題協議，和中國的關係也一度達到了歷史新高點。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身世悲情但溫婉堅定、治國有方的領導人，她的支持率一度達到了70%的高點。
但「韓國總統無法善終」的歷史鐵律最終還是發揮了作用。2016年10月24日晚上，韓國JTBC電視台《News Room》欄目曝光了被指為崔順實所有的一台筆記本電腦里的200多份文件，其中包括44份朴槿惠的演講稿或聲明稿，日期從2012年到2014年，橫跨朴槿惠當選總統前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電腦里的日期顯示這些文件都是在演講前幾個小時或幾天前被傳給崔順實的，很多段落都被做了紅色標記，顯示崔順實曾經進行過修改。其他文件還包括多份涉及朝韓關係、韓美同盟、總統府青瓦台警衛室人員調動等敏感議題的文檔，也都有批註痕迹。
此後幾天，JTBC電視台不斷放料，勁爆的內容，配上主持人孫石熙客觀、冷靜的分析，讓該節目收視率一路飆漲，在韓國政壇和社會上掀起了驚天巨浪，也就此敲響了朴槿惠政權的喪鐘。
事實上，事情在幾個月前就初現端倪。當年7月，《朝鮮日報》旗下的有線電視台TVChosun揭發兩個新成立的財團Mir財團和K體育財團向幾十家大財團收取800億韓元，而總統府青瓦台有高級幕僚牽涉其中。但這則報道沒有點出這兩家財團的控制人是崔順實及其和總統的關係，也沒有能證明青瓦台幕僚受總統指使，加上TVC hosun一直以來名聲不佳，又是收費台，受眾有限，因此這則報道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
9月，名校梨花女子大學爆發了學生和教授的抗議活動，指責校方為一個叫鄭宥拉的馬術特長生開後門。2015年3月，身為馬術國家隊選手的鄭某以馬術特長生身份特招入學，梨大原先僅面向11個運動項目招收體育特長生，但從2015年起忽然增加了包括馬術在內的23個項目，而增加的項目中僅接收鄭某一人入學。鄭某在入學後並未到校聽課，在學期結束時交上一份錯字連篇的報告，仍獲得了很高的學分，被質疑存在特別照顧。事件導致校長崔京姬於10月19日辭職，鄭某的母親崔順實的名字開始頻繁見諸於媒體。但該報道只能證實校方受到崔順實威脅及請託，卻還不能把此事和朴槿惠聯繫起來。
也就是說，到此時為止，總統閨蜜崔順實橫行霸道、以權謀私的形象已經坐實，但總統和此事的關係仍不得而知。JTBC電視台的報道則完成了這一閉環，它證明總統朴槿惠是無公職的閨蜜崔順實的「提線木偶」，不但穿衣打扮要聽她的，更嚴重的是連南北關係、重要人事任命、公開場合的發言和表態也都要她首肯。
從這時開始，火開始燒到了朴槿惠本人身上。在媒體的窮追猛打下，一系列真假難辨的事實陸續曝光，讓朴槿惠尷尬萬分：崔順實的父親崔太敏是一個邪教頭目，也是一個別有用心的人，早在1974年，他就利用朴槿惠的喪母之痛接近她，對她進行精神控制並藉機謀取私利，這種惡劣的行徑連朴槿惠的父親朴正熙都看不下去了，試圖進行干涉未果；連1979年金載圭暗殺朴正熙，原因也被歸結於看不慣朴正熙放縱崔太敏毀了自己的女兒；朴正熙被暗殺後，朴槿惠遍嘗世態炎涼，唯獨崔氏父女對她不離不棄，讓朴槿惠感激萬分。
等到朴槿惠1998年復出當選國會議員之後，馬上投桃報李，檢拔之前是航空公司乘務員的崔順實丈夫鄭潤會為貼身幕僚；當選總統後，縱容崔順實夫婦干政，插手人事安排，將多個親信派到朴槿惠身邊擔任撰稿人或秘書，並對態度不友好的上千名文藝界人士設立黑名單，政府資金不予資助；利用總統身份施壓，強迫三星、樂天等財團向崔順實控制的那兩個財團捐款，金額累計超過千億韓元；崔順實囂張跋扈，對要求其出示證件的青瓦台警衛大發雷霆；崔順實的幾個姐妹也都利用和總統的關係招搖撞騙和斂財；朴槿惠有不可告人的生活小秘密，長年服用偉哥，打美容針，對自己的容貌有病態的關注，「世越號」沉船事故當天她消失了7個小時，就是在做美容手術……
這些「秘聞」的陸續曝光，讓韓國社會炸開了鍋，人們在難以置信之餘憤懣不已。從10月29日起，民眾開始每周末聚集在距離青瓦台只有200米的光化門廣場集會抗議，要求朴槿惠下台，每次來的人都超過百萬，他們手中閃爍的燭光變成了一條移動的河流；10月27日，韓國檢察機關成立由首爾地方檢察廳檢察長李永烈為負責人的14人特別檢察組偵辦此案，其後幾天，特別檢察組不僅突擊搜查朴槿惠多名親信的住所，還試圖進入總統府青瓦台搜查，這可是大韓民國歷史上破天荒的第一遭。
更糟糕的是在野黨的態度，簽於大選原定於2017年12月舉行，他們本來不打算為難朴槿惠，但在洶湧民意的推動下，不得不加快腳步，12月3日在國會提出了彈劾。事件導致朴槿惠所在的大國家黨發生分裂，一部分支持彈劾的議員另組政黨。12月9日，韓國國會以234票贊成、56票反對的結果，表決通過針對總統朴槿惠的彈劾動議案，彈劾案按照程序送交憲法法院進行審理。朴槿惠由此成為韓國憲政史上第二名被國會彈劾的總統，隨後被暫停總統職權，相關職權由國務總理黃教安代行。3個月後的3月10日上午，憲法法院通過彈劾，朴槿惠正式下台。
彈劾為什麼會發生？
在韓國歷史上，被國會彈劾的總統不止一位，朴槿惠的前任、在2003年到2008年間擔任總統的盧武鉉，也曾經在2004年3月以涉嫌對國會選舉「施加不公正影響」等原因遭到彈劾，但憲法法院最終沒有通過彈劾，盧武鉉在2個月又復職，最後做滿了5年任期。與之相比較，朴槿惠在5個月內被一舉拿下，最終無法翻身，實在讓人有點難以置信。這中間的最大區別，是民意的向背。
盧武鉉是窮人家的孩子，早年生活困頓，沒有讀過大學，靠自己鍥而不捨的努力，在考了7次之後才在近30歲時通過了司法考試，成為律師。在民主化之前的軍政府時代，他積极參与人權活動，替學生組織擔任辯護律師，韓國著名電影《辯護人》就是以他為原型製作的。
2002年大選，他的「沒有違規和腐敗的世界」的口號深得人心，從無名小卒一舉當選總統。當選之後因為經驗不足，他做了很多不適當的表態，很多做法太過操切，被稱為「韓國的羅賓漢」，遭到國會彈劾之後，韓國民眾普遍對他表示支持和同情，認為是反對黨在進行政治迫害，反對彈劾的民意一直占多數。這是盧武鉉最終逃脫下台命運的重要原因。當然，盧武鉉後來也被查出貪腐，那是後話了。
而朴槿惠就不同了。她出身名門，自12歲就生活在總統府，後來父親被殺後落魄，看盡人情冷暖，但終歸還是住在富人區，一輩子沒有自己謀生過。1998年復出後也是順風順水，靠著父親是「韓國經濟起飛之父」的名聲，逢選舉必勝。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經歷，導致朴槿惠的性格比較冷漠，家庭變故帶來的對他人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長期身處高處導致的和普通人生活的隔膜，使得她缺乏和民眾、幕僚溝通的能力，總是自行其是，獨斷專行；從骨子裡發出的傲慢，也讓她對政治風險缺乏敏感度，公關應對一塌糊塗。
事實上，朴槿惠縱容崔順實幹政，儘管情節眼花繚亂，讓人目不暇接，但大多數都是無法證實的八卦，傳播甚廣但沒有什麼殺傷力。要把朴槿惠拉下水，關鍵是要證明崔順實幹涉國政運行是朴槿惠認可的；大財團向崔順實控制的財團捐款是朴槿惠親自授意的。而因為崔順實全盤否認所有指控，要落實這些關鍵點是有難度的。這時候，人心向背就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因為朴槿惠的傲慢和高高在上，她恰恰在這一點大大失分了。
JTBC電視台的報道出來後，朴槿惠雖然在第二天就出現在電視上進行道歉，但只是反覆強調自己的清白，強調「崔順實是在我患難之際，伸出援手的關係」，似乎患難之交就可以胡作非為，播放的也是事先錄好的5分鐘視頻，而且也不回答記者的提問，顯得毫無誠意。11月4日、11月29日她又兩次向國民道歉，2017年元旦還在青瓦台與媒體記者舉行了座談會，但基本都是在重複之前的內容，全盤否認了有關方面對她的指控。
從朴槿惠的立場看，自己已經夠誠懇的，但看在韓國民眾的眼裡，全都是砌詞狡辯的推脫之詞。憲法法院的判詞里也提到朴槿惠一遇到質疑就反唇相譏，應對問題全無誠意。這種自我感覺和外部反饋的巨大反差，只能從朴槿惠的性格和團隊的公共能力上去找原因。
韓國民眾之所以拋棄了朴槿惠，讓她的支持率跌到史無前例的5%以下，主要是這麼幾個原因：一是感覺上當受騙。朴槿惠當年競選時打廉潔牌，聲稱自己是「三無女人」，反覆表白「我沒有家庭，沒有丈夫，沒有兒女，國民就是我的家人，讓大家幸福是我參政的唯一目的」。而韓國人已經被歷任總統的貪腐醜聞弄怕了，朴槿惠的出身使他們相信她一定會廉潔自持，但實際情況卻讓人大跌眼鏡。
二是韓國是儒家社會，韓國總統權力極大，是帝王般的總統，韓國人也普遍以看待國王的眼光也來待總統。加上朴槿惠的名門出身，以及韓國人對朴正熙促使國家經濟騰飛的感激之情，使她此前備受擁戴。而事實證明她幾乎成了崔順實的傀儡，對她言聽計從，這讓很多人在情感上接受不了。此前有多愛她，現在就有多討厭她。
三是崔順實女兒鄭宥拉通過走後門上名校，觸動了韓國社會的敏感神經。韓國是一個非常講究學歷的社會，能否進入名校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命運，甚至婚姻狀況。因此大部分韓國人從小學起就上各種補習班，過著「四進五齣」(一天睡4個小時，就會金榜題名；一天睡5個小時，就要名落孫山)的生活，為的就是能躍過高考龍門，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學習成績很差的鄭宥拉靠著和總統的裙帶關係，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了梨花女子大學這樣的名校，讓被高考折磨地死去活來的韓國年輕人氣不打一處來。
獄中的朴槿惠
2017年3月31日，朴槿惠在身負18項罪名的情況下被收押到首爾拘留中心至今，其間，檢方以有「銷毀證據的可能性」為由，決定延長關押期限6個月到2018年4月底。
此後的多次庭審，她此前被指控的18項罪名，包括濫用權力、欺詐未遂、強迫、強迫未遂等，某些已經被坐實。雖然崔順實很講義氣，聲稱事情和朴槿惠無關，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三星集團繼承人李在鎔也否認行賄，但另一個大財團SK的會長崔泰源2017年6月22日在首爾中央地方法院與證實朴槿惠用政策利益為誘向各大企業索取賄賂。
崔泰源在法庭上承認，2016年2月他與其他6名企業負責人曾密會朴槿惠，想要得到免稅店執照，還希望政府提早釋放因侵吞公款而入獄的弟弟。當時，朴槿惠的重要幕僚安鍾范要求SK集團再捐款89億韓元給崔順實掌控的基金會，由於此前SK集團此前已對崔順實掌控的兩個基金會捐款111億韓元，崔泰源拒絕了追加捐款的要求，SK集團的訴求也隨之遭到拒絕。
另外，韓國檢方還指控朴槿惠收受國家情報院36.5億韓元（約合2200萬元人民幣）賄賂，而這項指控是建立在國家情報院3位前高管的供述之上的，相當紮實。朴槿惠時期的青瓦台總務秘書李載晚在接受檢方調查時也表示，「按照朴前總統的指示接受國家情報院的錢」。
面對這林林總總的罪名，朴槿惠的應對策略是：先是聲稱自己無罪，這一切都是政治報復；接著要麼在庭審時一言不發，要麼以健康不佳為由拒絕傳喚。她也拒絕了一切探視，潛心研讀《德川家康》等勵志類書籍，《德川家康》描述了日本戰國時期的政治家德川家康如何靠非凡的隱忍笑到最後，開創德川幕府的故事。顯然，朴槿惠是要用德川家康的經歷來鼓勵自己不放棄。
從她幾起幾落的人生經歷看，這一點她一定能做到，自殺、認罪絕不會是她的選項。事實上，既然脫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麼為了日後可能的東山再起，只有拒不認罪、對抗到底才能對得起支持者，也才是真正理性的選擇。然而，從4月6日宣判的情形來看，她復出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
剷除悲劇的根源
從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到大權在握的大韓民國第一位女總統，從無人問津的前總統之女到被全民唾棄的前總統，朴槿惠的人生完成了一個戲劇般的輪迴。而不管她有多麼的不甘和委屈，一切都成了過去，她的政治生涯已經不光彩地結束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而從個人生活來看，她的雙親早已故去，她和弟弟妹妹的關係也不太好，自己從未結婚，多年來一個人生活，政治是她最大的精神寄託。而當這個寄託不復存在，她要靠什麼來支撐自己度過餘生？
朴槿惠的人生悲劇和政治悲劇，有她個人性格和經歷上的原因和局限，但更根本的問題是韓國的體制，這種體制就像一個黑洞，此前已經吸進去了10位前總統，使他們通通沒有好下場。朴槿惠則是第11個倒下的人。至此，「韓國總統無法善終」的鐵律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一次發生的醜聞可能是偶然和個人操守不嚴，不斷發生就意味著其中有必然和制度的因素。朴槿惠悲劇的密碼，深植於韓國民主體制的缺陷中。
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以總統為代表的行政權力過大。一方面總統高高在上，深居簡出，行事機密，這就給崔順實上下其手留下了空間；另一方面行政系統有對企業的合法傷害權，又深度介入經濟活動，導致連三星掌門人李在鎔這樣富可敵國的人都得行賄。李在鎔行賄是希望政府同意三星物產和第一毛織合併以鞏固自己的實際控制人地位，而政府控制的國民年金公團同時是三星物產和第一毛織的重要股東，政府不同意合併案就通不過。這樣的政商結構，導致韓國政壇黑金醜聞不斷。這種貪腐的根基不剷除，換了誰當總統都很難有好下場。
韓國現任總統文在寅曾經是盧武鉉的貼身幕僚，親眼目睹了盧武鉉從人權律師到當選總統再到涉嫌貪腐最終跳崖自盡的全過程，又主持了盧武鉉的葬禮，盧武鉉慘痛的人生教訓，想必在他內心深處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時刻警醒他要避免重蹈覆轍。因此，在這方面，他應該是有備而來。他日前提議修憲，也是在試圖從根本上打破韓國總統無好下場的魔咒。
不過，韓國總統的貪腐醜聞，一般都是在執政後期才出現的，因為那時面臨新一輪權力交接，政治博弈達到了白熱化，醜聞的爆發就只是時間問題了。而在執政初期，總有一段或長或短的蜜月期。目前，文在寅執政不到一年，還在蜜月期里，支持率居高不下。不過由於他不可能連任，到了執政後期會發生什麼事，目前還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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