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體貼之六十三
3.24 儀封人①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 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②。出曰:「二三子何患於 喪乎③?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④。」
【注釋】
①儀封人:
儀,地名,衛陳邊境上的小邑,其地約在今日的開封市附近。
封人,典守邊境的小官,其職責為封土植樹,以作為兩國界標。
②從者見之:
從者,指跟隨孔子的弟子。
見之:見音現,之指儀封人。見之是使之見的意思,即把他引見給孔子。古時拜見有身份的人,需要有人通稟引見。
③二三子何患於喪:
二三子,指孔子弟子。
患,擔憂。
喪,喪失官位。一說為國家喪亡。
④木鐸:帶木舌的金屬鈴鐺。古代朝廷發布政令,派出使者四處宣教,使者搖動木鐸,以召集聽眾。
【譯文】
儀鎮的邊防官請求拜見孔子,說:「所有到了俺們這旮瘩的名人,俺從沒有見不上的。」於是隨行的弟子就把他引見給孔子。他見完出來,對孔子的學生們說:「小哥幾個,你們何苦為老師丟了官著急上火呢?這世道亂套好久了,老天爺早晚要派孔大人搖著鈴鐺來傳達上天的旨意。」
【解說】
本章有以下幾點值得關註:
一,木鐸的隱喻:
木鐸作為一個符號,其含義有二:一是宣講傳達政令:
《周禮·天官·小宰》:「徇以木鐸。」鄭玄註:「古者將有新令,必奮木鐸以警眾,使明聽也。……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
唐賈公彥疏:「鐸,皆以金為之,以木為舌則曰木鐸,以金為舌則曰金鐸也。」
又:《周禮·地官·鄉師》:「凡四時之徵令有常者,以木鐸徇以市朝。」
木鐸的另一個含義是采詩,實際上是訪察民風民情,以正天子得失。
班固《漢書·食貨志》:「孟春三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故曰:「王者不 窺牖戶而知天下。」
又《漢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本章中「木鐸」的隱喻主要跟上述第一種涵義相關,孔子作為使者,受命於天,將替天佈道,代天立言,這無異於把孔子直接抬上神位,充當上天代言人的角色。經由此高度符號化意象化的包裝和闡釋,孔子從棲犧惶惶落魄失意的喪家犬一躍而登手搖木鐸口含天憲的聖神風和勸慰師(以上兩名均為太平天國楊秀清之封號)。
二,神話與神化:
本章所講的故事,也許實有發生,更大可能出於孔子弟子們的虛構,目的是為了神化乃師。本章實際上是一則寓言,借儀封人之口宣告先知之下凡,教主之誕生。
按,孔子及其門徒非止是一個教育團體,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有著共同理想的政治團體。可是面對孔子久不得位或得位很快又失位(「喪」)的現實,孔子本人及門徒內心不免失落和焦慮,本章所述說的寓言或故事,不妨看作是此一政治團體中人為化解失落感排遣焦慮感所做出的另一種努力。如果孔子在現實世界中不能有所安放有所作為,那麼乾脆將之升入神格,先在天國秩序中獲得位置與資質,然後攜著天命牌照,再返回現世立教說法。
這樣一種操作,乃是一種方便法門,一舉而三得:一曰化解焦慮,強固自信,二曰建構新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以天命的名義為孔子加冕,三曰宣示道統高於政統。應該說,這是一種很高明的包裝手法,即使在當時沒能立竿見影,但在孔子身後二千餘年中大獲成功。後世加之於孔子身上的各種闊得嚇人的頭銜如聖人,素王以及道統的說法等等,恐怕都濫觴於「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一語。
或問:這樣一項神化工程是出自孔子的授意嗎?不見得,這則故事的出籠也許是在孔子亡故之後,但其中的天命觀念跟孔子的主觀意識並非沒有關係。孔子自述行狀時曾說「五十而知天命」(《為政》篇),又曾說:「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篇)以及「知我者其天乎!」(《憲問》篇)等,可見孔子自信天命在身的意識非常清晰且強固。這種一再宣示的天賦使命以弘道為己任的觀念,不可能不傳導及感染到弟子們身上,這也許就是後代門徒造作本章故事以及傳播「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預言的依憑,肇端和動因。
三,歷史中的報信人:
在本章故事中,儀封人,這個僻處邊境的小官吏充當了預言家和見證人的角色,這個角色的出現,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聖經》中耶穌降生後前來探視祝福的那幾個東方博士。
按,古代典籍特別是史書中類似儀封人這樣的預言家或見證人的角色屢見不鮮,試舉兩個最知名的例子:
《史記·秦本紀》:「(秦獻公)十一年,周太史儋見獻公曰:『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複合,合十七歲而霸王出。』」太史儋預言,周秦「複合」指秦滅周,收九鼎,而「霸王出」指始皇帝贏政降世。之後兩項預言一一應驗,此為預言者也。
又,《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老子)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老子遭遇尹喜,誠為中國文化史上一大因緣,設問沒有尹喜要求老子「強為我著書」,中國文化中豈會有道家一派?尹喜與老子相交接,立刻判定其為大宗師,與儀封人見孔子而預言「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十分相類,並且尹喜向老子索求著述,見證了《老子》一書的誕生,此謂見證者也。
儀封人,尹喜,太史儋等可謂高人之外的高人,雖然僅是偶而露崢嶸而已,但他們在文化史上留下的印跡無可磨滅。稱他們為預言家或見證者,其實更準確的定位是歷史中的報信人,與單純的信使不同,他們先知先覺,預感預測到變局將至,聖人將出,並將此消息向世人傳布。這消息正如春日雷鳴,報告著新世代來臨。
四,儒教之天:
本章中之「天」字也十分惹眼,此「天」隱約含有人格神的意味,儘管出自儀封人之口,不能直接拿來做孔子宗教觀念的證據,但作為儒教以天為至上神的證明則毫無問題。天為至上神,孔子為教主,並且教主為至上神之代言人,這跟世界幾大宗教有什麼兩樣嗎?套用上章孔子的話:儒教而非教,孰為教?
TAG:閑著也是閑著一一老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