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書法篆刻及其一生
在中國百年的文化史中,李叔同是公認的通才和奇才。他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最早將油畫、鋼琴、話劇引入中國,擅長書法、詩詞、丹青、音律、金石,是整個學術界神一般的存在。直到多年後,朴樹在翻唱《送別》時都不惜說道:「如果這是我寫出來的歌詞,讓我當場死在這兒都可以…」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我們先來看下這位奇才的書法,這幅作品是弘一法師最為著名當然是晚年成就最高的「弘一體」,儘管我們能感受到字裡行間的空靈氣息與定化禪意,而事實上,你不!一!定!喜!歡!具體原因不好說,也許太高冷了。對不對?
事實上,弘一法師早期的作品,不是這樣的,或許是你很喜歡的那種。下面我們來看看他的書法之路的三個階段:
1、早期書法
章法緊湊,筆鋒銳利,才氣縱橫,逸宕沉穩。脫胎於《張猛龍碑》並自成一格。三十九歲之前的書法作品集於《李息翁臨古法書》中。
2、中期書法
日臻成熟,跳出北碑影響,骨骼挺勁,筆畫稍瘦,起落嚴謹,放少斂多。一九一八年他出家於杭州虎跑寺,法名演音,號弘一。大師50歲左右的書法能感受到其平淡、恬靜、沖逸的神韻。
3、晚期書法
火氣消盡, 脫掉舊貌,用他自己的說法是:「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他強調書法如佛法:「見我字,如見佛法。」世人感受到的是滌盪俗念的寧靜淡遠,超凡入聖的至情,童趣與高度修養相結合的博大深邃。
李叔同的篆刻獨樹一幟,早年治印從秦漢入手,兼攻浙派。35歲入「西泠印社」 ,還親自發起成立了繼「西泠印社」之後的又一個印學團體 — 樂石社,定期雅集,編印印社的作品集和史料彙編,這在近代篆刻史上佔領風之先。「金石無今古,藝事隨時新。如如實相印,法法顯其真。」 這就是弘一大師李叔同的印藝觀念。
然而,就這麼一位不可複製的大師,通才奇才,甚至於可以說是怪才。他又經歷著怎樣的人生呢?
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生於天津故居李宅。祖父李銳,經營鹽業與銀線業,父親李世珍,官至吏部主事,後辭官繼承家業成為津門巨富。雖然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李叔同卻是父親68歲時與小妾所生,因為庶出,5歲喪父後,在家中的地位就不同於昨日。大約從這時起,內心敏銳的李叔同,就深深感到一種人生的孤零。加之家族教育極其嚴苛,令其更加敏感。那時,家中有好些個佛教徒,他小小年紀跟著念誦《大悲咒》,在心中埋下了佛根。
李家家學甚厚,他8歲讀四書五經,學書法、金石,13歲習訓詁、攻歷朝書法,便有名氣。15歲那年,便一口吟誦出,「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可見在少年李叔同的心中,已有了對人世繁華蒼涼的思考,其早熟之心遠遠超過了同齡人。從那時起,他對「正學」已不大熱心,對唱戲產生了濃烈的興趣,常去戲園,不但聽,還親自登台演唱。彼時,他頗為欣賞伶人楊翠喜,天天給她捧場,夜間送其回家。這段少年之戀,或許是他的情竇初開。然而楊翠喜後來被賣入官家,幾經周折,又嫁做商人婦。李叔同的痴情,化作一片惆悵。那份人世的凄零感,又平添幾許。
18歲時,母親為他做主,聘娶經營茶葉生意的俞家之女。但對於這個女子,他毫無感情。哥哥從家產中撥出30萬元供其置家,那是多麼巨大的一筆財富啊。拿到這筆錢,李叔同多半用於藝術,首先就給自己買了一架昂貴的鋼琴。那時的他,早已飽讀詩書,在情感得不到慰藉時,便心向文藝,大量接觸了當時的西方藝術。又正是國家內憂外患之際,他一腔熱血,力圖思變,奮起中華。維新變法時,他整個人無比興奮,到處與人鼓吹新說,政治熱情極高,並刻下印章「南海康梁是吾師」。回看他20歲的詩文,寫道:「間嘗審時度世,竊嘆我中國以仁厚之朝,而出洋之臣,何竟獨無一人,能體君心而善達君意者乎…」
然而變法失敗,他一度被懷疑為同黨。隨後帶著母親妻子避禍上海,以少東家身份支取極高的生活費用。國事的衰敗,又讓他的理想蒙上陰影,無處發泄的李叔同整日苦悶,就更加沉迷於聲色犬馬,柳巷花間。當時他才華橫溢,很快就與名士往來,在詩酒唱和間與滬上名妓多有接觸。作為富家子弟,他出手無比闊綽,開始跟一眾文人雅士,過起五光十色的生活。
20歲時,他遷居好友,許幻園家「城南草堂」,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極具紈絝之風。整日的縱情聲色,可以說讓他,感受到了一般人難以感受的人世繁華,凡塵俗世里的那些荒唐、絢爛、黯敗,一併揉在一起,被他吞下。尤其是與歌郎、名妓的交往,讓他對歡場男女充滿悲憫,對人世跌宕起伏有了極深的領悟。這是他在紅塵中翻江倒海的年華,也是他一生最迷惘的時期。
這時,他鋒芒畢露的才華,已經引來了社會上的眾多目光。他本是南洋公學經濟科的學生,為了支持學潮運動,主動退學,創立新學組織「滬學會」,開設演講講習班組織學生新劇。還將《詩經》等古文填詞在西洋音樂里,成為流傳廣泛的歌曲。他精通書法篆刻,和上海書畫界名家,成立書畫公會,合辦《書畫報》;喜歡聽戲,親自粉墨登台唱《黃天霸》,從老生唱到武生,詩酒癲狂,非常孤傲。
就在這年少意氣,滾滾紅塵路上倍感踟躕時,25歲的李叔同又遭遇變故:年僅46歲的生母辭世。母親臨終時,他上街置辦棺木,未能親自送終,成為一生的遺憾。等靈柩回津,兄長堅持「外喪不進門」,原本對舊制度極為抵觸的他,登時決定用新儀為母親舉辦喪禮。葬禮當天400人穿著黑衣,李叔同自己在靈堂用鋼琴伴奏,並請兒童合唱他創作的哀歌。安葬完母親,他極為失落。在維新之時,他原本有激進思想,期望革掉大清朝的命。而在頹喪之際,他看遍中國亂象,深覺啟蒙才是真正的救國之路,唯有藝術才能開啟民智。在人生的反思中,他選擇了留學,去日本專攻美術,輔修音樂。
在日本時留影
自畫像
在日本讀書時,李叔同十分勤勉,惜時如金。除了約定時間,絕不會客。有一次約歐陽予倩八點見面,對方只遲到了五分鐘,他打開窗戶說:「今天你已經來遲了,現在我沒有時間,改天再約吧。」正是在這種嚴格自律的修為中,他在音樂、美術上精研日深。他精通西洋樂器,畫一手漂亮油畫,連當地媒體聽說他,也要登門採訪。在名為《清國人有志洋畫》的報道中,日本人形容他「身材魁梧」「語調平和」,看了他的作品,贊其「筆致瀟洒」。
油畫畫作
除了繪畫和音樂,他對戲劇也產生了激情。在日本「新派劇」的影響下,他和曾孝谷成立了戲劇社團「春柳社」,第一次公演《茶花女》,轟動一時。日本戲劇權威松居松翁,在現場看了這次表演,她驚嘆李叔同扮演的女主角「優美婉麗」,遠超本國的俳優,不覺興奮地跑到後台,找李叔同握手致敬。在日期間,他還專門雇日本女子做模特,隨後與她產生感情,結為夫婦。他留存後世的唯一人體作品《出浴》,畫的就是這位妙齡女子。此外,他還自編音樂雜誌,傳播西方樂理,推廣作曲方法。
《茶花女》扮相
據說為其妻做畫《出浴》
1911年4月,李叔同學成回國,到高等工業學院任圖畫教員。次年,中華民國成立,他到上海任《太平洋報》文藝版主編,並在城東女學教授文學和音樂。這時他深刻認識到美育的重要性,覺得只有用藝術之美,才能改造國民,革除舊封建的糟粕。對於那個風雲激蕩的社會而言,這已是走在時代前列的思想。他要的不是將藝術作為政治工具,而是讓藝術本身的光芒,來喚醒人們心中的人性乃至神性。
他講課十分用心,每次上課前,會提前板書,且對所有學生都富有耐心。有時遇到學生上課看雜書,他並不當場點名,而是等下課後,輕聲而嚴肅地讓他留下:「你若是想上課,就不要看閑書,如果想看閑書,下次就出去看吧。」說完,微微鞠上一躬,臊得學生不敢再犯。當時他的好友夏丏尊曾說,「叔同教學生,沒有學生不尊敬,他有人格做背景,猶如佛菩薩有光,學生看了,打心底里敬畏,就是不提醒,學生也自會用功。」
豐子愷
在浙江一師6年,李叔同先後開設素描、油畫、水彩、西洋美術史、作曲、寫生,第一個讓學生們畫裸體模特,帶學生在藝術中遨遊徜徉。在他的悉心培養下,中國有了一批音樂美術領域的人才,最廣為人知的,就是漫畫家豐子愷。因為發現豐子愷天賦過人,他對這個學生極盡愛護。有一次,豐子愷與訓育主任發生衝突,主任吃了虧,心裡不服氣,提出上報教育廳,要開除豐子愷。其他老師都默不吭聲,李叔同當即站出來:「豐子愷是個人才,平時也無大過,如果因為一次犯錯葬送前途,將是我們國家的損失,若能寬恕,全其人格,將來必大有作為。」
豐子愷畫作
事情平息後,李叔同把豐子愷叫來,捧出《人譜》一書,教育道:「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豐子愷默然不語,李叔同說:「想做一個好的文藝家,先要學會如何做一個好人。一個文藝家沒有器量和見識,無論技藝如何精湛,皆不足道。」豐子愷謹記李叔同的教誨,奉行終生,終成一代大家。對於恩師,他一生充滿敬重之情,答應與他合著《護生畫集》。此後三十年間,不管世情如何變遷,哪怕山河破碎,浩劫當頭,他都謹守承諾。內亂時,豐子愷身心俱損,仍秘密繪製。1978年,這份遺稿幾經磨難,終於重見天日,實現兩人遺願,成為文化史上凄苦的佳話。
《護生畫集》
另一位學生劉志平,留學日本時經濟十分困難。當時李叔同已有遁世之意,為了資助這位學生,薪金微薄的他每月堅持寄錢,不求其償還,並叮囑不可告訴他人,直至劉志平學成才停止資助。為此,他甚至推遲出家時間半年之久。這樣的恩情,劉志平畢生難忘,在李叔同出家時,便全力供養恩師。李叔同知道他沒有積蓄,常寄字畫。劉志平知道這些字畫的珍貴,哪裡敢拿出來變賣換錢?
弘一法師禪畫
抗戰時期,劉志平冒著生命危險,衝破日本人重重封鎖,將它們安全運出上海,即便是擺攤糊口,也絕不出售。孔祥熙得知此事,曾花重金收買,被他斷然拒絕。十年內亂時期,他差點被打死,也要保住恩師的墨寶。直到2000年,其子劉雪陽,將他用性命保存的159件作品捐給政府,這才留住了中華文化的瑰寶。
弘一法師書法
無論是豐子愷還是劉志平,皆可看出李叔同的師表之風。他堅信,美育不但可以通達藝術,最主要的,是能夠浸潤靈魂,讓一個人擁有更高尚的人格。行文至此,度公子不得不喟嘆,如今之教育,美育何在?在冷冰冰的應試分數間,還是棄學生自尊於不顧的排名里?提及中學教育,音樂、美術位置在哪兒?當初蔡元培說:「要以美育代宗教」。可現在我們教育之中哪還有審美可言?對於那些精耕專業的學子來說,未從音樂、繪畫、文學中陶冶情操,理解那個更為清朗明澈的世界,如何能做出更加通達圓潤的學問?以煉其意志,養其心性?無意志而持恆,無心性越高山,一地雞毛,情味全無,不是生活沒給你詩和遠方,而是給了你也看不出來!唉,罷了罷了…
教書那幾年,是李叔同一生之中,最為充實的一段時光。不過也正是從那時候起,他的性情就變得越發孤僻,越來越喜歡離群索居的生活,常常一個人掩門伏案,自顧寫詩作畫。這和當初那個「紈絝子弟」相比,已經是判若兩人。此外,或許是身世沉浮之感,對於人生無常、生命倏忽、紅塵飄蕩,他越發有了深刻體驗,每每下筆,都是素淡悵憐,正在這期間,他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送別》,從這其中,便不難窺見他當時的心境,一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讓飄零、無常躍然紙上。
杭州定慧寺速寫
1915年的秋天,他和夏丏尊閑聊時,突然聽聞了斷食一事,據說可以治療疾病,更新身心。夏丏尊沒放在心上,他卻聽了進去,第二年就去虎跑寺斷食20天。在這裡,他看到了僧侶的生活,竟然十分嚮往,深有脫胎換骨之感。回校之後,他已經變了個人,開始吃素、讀經、供佛。
斷食照
對於很多人而言,他的決定實在太突然了。1918年6月30日晚,在處理完一些瑣事之後,李叔同便把豐子愷等學生叫來,告訴他們說:「我要入山出家。」他讓學生拿走自己的書籍和家什,自己只留了最簡陋的生活用品。學生問他:「老師出家何為?」李叔同淡淡地說:「無所為。」學生再問:「忍拋骨肉乎?」他說:「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聽聞他要出家的消息,日本妻子趕來,「你出家我怎麼辦?為什麼要我回日本?」李叔同只把手錶留給她作紀念:「你有醫術,想必回國生存不難。」說罷,在茫茫白霧間乘舟而去,妻子在身後失聲痛哭,他卻頭也不回。此後24年間,再未與妻兒相見。
消息一經放出,整個文化界為之震動。各種猜疑不絕耳語,流言四起。人們紛紛揣測他為何做此決定。有人說他是追求靈魂的更高歸宿,有人說他是無力承受俗世給他的負擔。但無論如何,盛名之下,李叔同遁入空門,令當世者唏噓不已。其實,在他早期的文章中,就透露出了這種向佛的根由。父親的死,生母的地位,早熟的思悟,年少時看過的紅塵浮象,人生悲苦,在他穿破了藝術一層又一層的至高境界後,仍舊無法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安穩的落處。在歷經斷食,目睹僧侶生活後,他便將身心寄托在佛法上,想以此來超越無常的苦痛。
從此,世間再無李叔同,剩下的只有弘一法師。剃度之後,他苦心研習佛法,鑽研《四分律》和南山律,花4年著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自始至終,弘一法師以戒為師,每日只吃兩餐,過午不食。他衣不過三,寒冬也只一件百衲衣,一雙僧鞋,穿了幾十年。凡四體瑣事,洗衣縫補,全部親自動手。外出雲遊時,只帶破舊的席子和單被。曾有一次,豐子愷寄宣紙請他寫佛號,寫罷,他回信問多出的宣紙如何處理。直到臨終前,他召弟子入室,囑咐弟子在火化遺體後,記得在骨灰罈下放一缽清水,以免過路的蟲蟻燙死。
為弘揚佛法,他可以置生死於不顧。1937年底,廈門轟炸不斷,眾人勸他避難,他卻集眾演講,盡一己之力,渡劫眾生。每次開講時,後面的牆壁上,都掛著他親手書寫的中堂:「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在弘一法師看來,以佛之覺悟普度眾生,激勵僧俗兩界一同奮起救國,即便犧牲一切,捨命不辭。難怪在當時,只要提到弘一法師的大名,再是狂狷疏傲之人,也只能靜目仰視。魯迅得到他的書法,自稱「幸甚!」林語堂說:「他是最有才華的天才,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獨立的人。」張愛玲說:「我從來不是高傲的人,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外面,我是如此謙卑。」
1941年8月28日,弘一法師口授遺囑,從容安排後事的每一個細節。九月初三日晚八時整,法師在經文佛號中圓寂,過七之後,靈龕在承天寺化盡,留下了一千八百多枚舍利。圓寂之前,弘一法師留下絕筆,那是至今令世人悵然的四個字:悲欣交集。
他這一生,橫跨兩個世界,紅塵之中,他是令人仰止的天才,看盡人間繁華,韻極風流;遁入空門,他又一心向佛,以清朗的佛光寬慰眾生之苦。他嘗盡人世的悲歡,只想做一個時時像人的人。俞平伯曾如是說道:「李先生的確做一樣像一樣: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風流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然而何止是像?他一生追求,乃是一個「真」字。因真而公子翩翩,因真而高僧莊重。在這蒼茫的人世間,再也不會有第二個李叔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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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那麼大,你憑什麼去看看?」 這位老師發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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