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隨筆:王之渙《登鸛雀樓》
以下內容改編自飛馬教育語文課堂
先說一段閑話
武漢大學的王兆鵬教授2011年主持編撰過一本《唐詩排行榜》,王之渙有兩首詩進入榜單前5名,分別是《涼州詞》和《登鸛雀樓》。假如我們依此標準,那王之渙的詩名當在李白杜甫之上了——他倆堪堪才各有一首入選前十,而且排名靠後。但事實顯然不是這樣,王之渙最終的歷史地位只不過與高適、王昌齡、岑參並稱「四大邊塞詩人」。唐詩第一陣容根本沒有他的位置,更別說擁有李杜那樣的超巨待遇。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因為王之渙的詩歌只存世6首。憑6首高水平的詩作足以在詩壇佔得一席之地,但卻不足以奠定崇高的江湖地位——詩歌創作本身有一定的偶然性,沒有足夠厚度的文本是沒有說服力的。李白杜甫的詩歌也散佚很多,不過流傳下來的也足夠豐富,實力加運氣,才成就了他們的仙聖地位。可歷史上還有很多像王之渙這樣優秀的詩人因作品遺失而被忽略或遺忘,他們的實力到底如何無從判斷。這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同時又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情——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直到宋代才被發現;袁枚的《苔》最近風靡人間……
詩歌的夜空如此迷人是因為有很多已知的明星,而同樣迷人的是我們不知道詩歌的夜空里還有多少不為人知卻兀自閃亮的星星。
下面進入正題。
登鸛雀樓
唐代: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兩句堪稱描寫景物的典範。從顏色上來說,白日、青山、黃河、藍海(天),色彩明亮絢爛,所寫事物縱橫磅礴。從視角上來看,由上而下,由近及遠,視野不拘且開闊。同時運用多組動靜結合:日為動,山為靜;山無聲,河奔騰。在構圖上也很好地把點、線、面勾勒出來,畫面簡潔深遠。另外,日、山、河都是作者眼中所見實景,但鸛雀樓在山西,王之渙就算把眼睛睜得再大也看不見海,所以黃河入海是他想像中的情形,屬虛寫,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虛實結合。
短短十個字,作者不著痕迹間卻運用了五種常見的景物描寫方法。然而這也許不算什麼,因為相比這兩句所蘊含的宇宙意識和深刻哲理,以上手法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
西漢《淮南子》說:「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我們可以把宇宙理解成無限的時間和空間。所謂宇宙意識,就是把個人置身在無限的時空中去思考和感受。「白日依山盡」是寫時間,時間的永恆流逝;「黃河入海流」是寫空間,空間的無限擴展。作為盛唐詩人中的一員,王之渙自帶大唐氣象。個人際遇並不構成他們生命最突出的底色。當時他正被人誣陷以至辭官,正常來說應該牢騷滿腹心事沉沉,然而我們從他的詩中卻絲毫看不見頹唐之色。這種豁達和自信,無愧於那個偉大時代。後人說他「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想來也不算溢美,只不過說出了一個事實而已。當一個人的思想感情被放置在無限廣闊的宇宙,放置在永恆無邊的時空中,哪裡還會在乎眼前那點得失?就像蘇東坡想明白人生不過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那該吃吃該喝喝,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又怎麼會嘰嘰歪歪沉迷在升職貶官的起伏中不能自拔呢?
不看那些高飛的靈魂,回來談談這兩句話的現實意義。白日依山盡:太陽落到山後面,人就看不見太陽了;黃河入海流:黃河奔騰向前,入海的情形也只靠想像而無法親見。這裡在寫人的局限性。每個人的視野都局限於自己所處的位置。坐在井裡看天,天就巴掌那麼大;從一個小洞看豹子,全豹是怎樣的也無從了解。所以人要看得全些,遠些,就需要變換自己的位置,要更上一層樓。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有人認為句中的「上」字是全詩精髓——當作者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位置太低導致視野被限制,就立即採取了必要的行動。一個「上」字,非常好的體現了這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和果斷的執行力。而「更上一層」之後則會進一步激發「窮」千里萬里的願望。如此就形成良性循環。這與後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有異曲同工之妙(儘管王陽明的「知」主要指「良知」)。
不過我在讀這一句的時候,反而對「欲」這個字更有想法。「欲」指想要、意願、慾望。可以說整首詩的發生都源於「欲」。我們可以大致猜想此詩成詩前後的情形: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王之渙產生出遊的願望(一欲),於是問朋友此地有沒有適宜遊覽的名勝古迹,朋友說有啊,於是他們抱著攬勝的期待之情出發了(二欲)。到達鸛雀樓後,他們先在一樓觀賞風景,覺得視野不夠開闊,想看得更遠一些(三欲),於是上到二樓,三樓。目力所及,果然曠遠很多。心情愉悅之際,看樓上有前人題詩在壁,那咱也題一首吧(四欲),遂有《登鸛雀樓》。
「欲」在我們的學習和生活中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比如有的學生成績差,但籃球打得好,或者很會玩遊戲;原因就是他對學習沒有想法,可打球,玩遊戲的願望卻很強烈。當一個人對某件事的「欲」念很強,他就自然而然會想辦法去做,並且最終把它做好。
小時候我們寫作文會用這樣的素材:一顆種子被石頭壓住了,但春天到來,小草頑強地從石頭下長出綠芽。這是生命力。種子要發芽,才不怕石頭壓。「欲」就是人的生命力,生來自帶,或自然生髮。拿食慾來舉例子。剛出生的嬰兒也知道餓了要吃,而且很有辦法達成目的,他們會哇哇大哭。以前丈母娘看女婿,一項很重要的考核指標是看小夥子能吃幾碗飯。趙王想知道廉頗還能不能用,第一件事也是問老將軍尚能飯否。假如有人不想吃飯,那或許是病了,或許時日無多——也就是生命力的萎靡和衰微。
欲是動力,也是方法。NBA經常有教練要求隊員對勝利保持飢餓感。其實就是保持對勝利的慾望。對慾望的觸發、保持、提升,可以成為各種管理辦法和教育方式的指導思想。也有經常把無欲無求,無欲則剛掛在嘴上的人;其實無欲無求,無欲則剛大多時候是自我安慰的精神勝利法。求而不得那還能怎麼辦?就說不需要那麼多慾望好了。當然,真正到達一定境界,比如宗教里的無欲無求則另當別論。宗教里的無欲無求也不是真的說無所求,只是把普通人對物質的欲求轉移到精神層面。
回到詩中來。王之渙「欲」窮千里目,所以更「上」一層樓。「欲」和「上」,有一個因果關係在(這個句子不會涉黃吧)。然而再上一層樓視野也開闊不到哪裡去,也肯定看不到黃河奔騰入海的壯闊情形。好在他已具備這種進取的意識,那盡可以下樓往東走,一直走到大海邊。王之渙如果在大海邊意猶未盡,又很想知道海那邊是什麼……那他可能先於麥哲倫他們完成環球航行。
這當然是個玩笑。可世界就是這樣——在無盡的「欲」中徐徐向前或狂飆突進。
王之渙是詩人,不是航海家,他對東面的大海沒有探求的慾望。我甚至懷疑他一生都不曾見過大海。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同樣是順著黃河,他調轉方向把眼光投往西面,寫出了不輸《登鸛雀樓》的另一首傳世之作——《涼州詞》。
涼州詞
唐代:王之渙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關於這首詩,在此不做過多解讀。只是有一點需要特別指出,作為七絕,一、二、四句竟然不押韻。這是不符合基本格律的。當然,用普通話讀才會這樣。假如用我的家鄉話讀,間(jian)讀作(gan)。黃河遠上白雲gan,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一切順理成章。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猜測贛西羅霄山脈中的小村莊比帝都北京(普通話就是以北京方言為標準)更好地繼承了唐朝的詩脈,包括後來杜牧的「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斜」字我們讀xia,「家」讀ga。遠上寒山石徑斜xia,白雲深處有人家ga。都比普通話來得自然,親切。儘管普通話早已取代家鄉話成了我的日常語言,但想到它和唐詩這層隱秘的關係,我難免還是有點小激動。
當然,關於我家鄉繼承了大唐詩脈的事,我隨便說說的,你不要到處宣揚。
(本文部分觀點是聽了潮陽一中程銳剛老師的古詩公益課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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