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衛東：迴避真問題，只念成功經——我對中國名師的總體印象
我認識一些名師，從「全國著名」到「草根身份」都有，名師水平如何暫且不談，受大家喜愛是肯定的。我也把有的名師視為朋友——他們是不是也都把我當朋友我就不清楚了——但總體上來說，我對中國名師是失望的，不論我們見沒見過面。因為在我看來，中國的名師，大多都是在——
迴避真問題，只念成功經
——我對名師們的總體印象
如果有誰認為我又太偏激了，請看清楚上面那一句中的「大多」。我沒有說全部名師都這樣，如果這還是偏激的話，那我只能懷疑他是不是和這樣的名師是一夥的了。
一、成為名師是怎麼變成一種時尚的
可能是當年受了「讓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區先富起來」的影響，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一向被視為象牙塔的校園開始騷動起來。
部分優秀教師離開公立學校去私立學校掙高工資，有些心思活絡的老師開始下海經商，出於各種考慮沒有離開學校的老師開始利用自身條件賺點外快，比如編教輔資料、做家教。一些重點學校也開始利用名校品牌以各種名目收取擇校費。而一些家長與老師聯繫時，也越來越注重給老師一些實惠，比如有事沒事請孩子的任課老師吃個飯什麼的，過節不過節的給老師們送點購物卡什麼的。到後來，就像升職、中標開始需要「意思意思」後來都有明碼標價一樣，在有的老師那裡，教室里的座位、班幹部的職務、各種優秀的名額都有了一定的「含金量」，可以待價而沽。
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老師們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人顯示了極高的經營天賦，也的確有人醜態百出。回過頭來看，這應該是當年特殊歷史階段的特殊情況。要知道，當年警局、部隊和機關單位都需要自己創收，不然有可能沒錢給公務用車加滿油。隨著政府財政收入增加，全額財政撥款的單位後來不許再創收了，私立學校教師的收入優勢已經喪失，老師在學生身上弄錢的途徑也多被堵死。這當然是好事，可是幾十年不規範的經濟改革造成人的物慾橫流不是幾道禁令能夠馬上收斂的。相反，如今的社會，可能正是古語「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最真實最典型的寫照。
象牙塔內，也依然充滿了追名逐利的衝動。
成為名師，就這樣名正言順閃亮登場。它既滿足了個人的世俗慾望，理論上又符合追求卓越的現代理念，似乎還符合「一切為了學生」的崇高要求。
後來，有人更進一步提出了「教育家辦學」的理念。
二、青樓里能找到處女嗎
問題是，中國目前狀況，真有可能出現名師和教育家嗎？像任命官員一樣宣布誰是教育家，這樣的名師離教育有多遠？
不能問。問了就有人急，就有人惱，或許還有人想查一查提問者是何居心。
那就更要問一問：這樣的表演，很有趣嗎？我忍不住想問問某些熱衷於此道的人，你當大家都是傻子，還是你要求大家必須當傻子？都這年頭了還逼著大家當傻子不許質疑，這是人乾的事嗎？
當年曼德拉對取笑他的獄警說：「除了那身制服，你就沒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尊敬了！」有些人是不是也應該想一想，當你從那個位置下來的時候，還有人會尊敬你嗎？
回到名師這個話題上來。
大學的「去行政化」喊了多年，至今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行政主導下的大學，如果能夠出現教育家辦學的景象，那無異於青樓之中發現處女了。因為行政追求的是統一、規範和高效，以此要求職業訓練或許可以，學術研究、創新教育也用這個模子去套，那隻能出現越來越多的學術作假、跑「部」「錢」進。
中小學中有優秀教師，但中小學教師普遍沒有權力自己選擇教材、不能決定教學進度、教案必須接受檢查，甚至在一些學校教師讀什麼書寫多少字的讀書筆記都得學校說了算，如此嚴苛的環境中，名師怎麼成長起來？
過去很長時間，我們曾經笑話身為國軍統帥的蔣介石連陣地上的一挺機槍放在哪裡都要過問，其實我們現實的教育環境差不多就是這樣，不然教育部也不用就學生上廁所問題發文了。
有意思的是，就是這麼一個沒有教學自主權的群體，這些年卻出現了一批又一批的名師，這大概只有在我們這個神奇的國度才會出現的奇蹟吧？真的幸運，我們都是見證奇蹟的人。
更神奇的是，這幾年各地紛紛啟動了「教育家培養工程」，不知道諸位怎麼看，我是越想越覺得這更像是克隆工程，會不會像幾十年前各地紅紅火火的小高爐一樣最終被廢棄，我不得而知。
三、名師們都在說什麼
這樣的名師，他們除了真誠地感謝領導的信任栽培，除了既愧疚又自豪地向同行彙報自己如何拋家舍子為學生，除了津津樂道與同行分享自己日寫千字反思三年終成名師的經驗，還能說什麼？
他們敢說「中國教育有問題，但首先不是教育問題」嗎？
他們敢說「謊言已經成為學校和教師日常教育行為的一部分了」嗎？
他們敢說「學生已經是學校和老師為自己揚名的工具」嗎？
他們不敢說，雖然這些都已經是事實。
他們中有人會說，這些大家都知道了，不用我說。也有人會說，這些我說了有什麼用呢，沒必要說。還有人會說，這是領導們操心的事情，我只做自己能做的，教好書，帶好班。
聽起來很有道理。
怎麼教好書？如今市面上最火的大概是語文名師這個群體了，我們這些年都在用什麼樣的語文教材，在郭初陽、蔡朝陽和呂棟三人的《救救孩子：小學語文教材批判》之前，有多少語文教師意識到這個問題並在自己的教學中幫助學生排毒糾偏？在早年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之後，三維目標成為新的教學指導，有多少語文教師不是或虔誠或無奈地在教案本中寫著：「本課教學目標：知識目標……；能力目標……；情感態度價值觀目標……」可有幾人提出來每一堂課都必須有三維教學目標是一種削足適履的做法。是的，提出來也可能沒人理睬。可就在這樣的教學環境中，居然冒出來這麼多的名師。他們真的教好了書？
怎麼帶好學生？明知象牙塔內外一片混亂，明明每天都可能對學生說謊，所謂的帶好班是什麼概念？無非是運用各種辦法，爭取在學校的量化考核中取得不錯的分數而已。當教育簡化為量化考核，那就只剩下訓誡和管制，學生的個性和情趣因為無法量化只會增加管理的難度，所以一概被忽視甚至被打壓。小小年紀，或學會了察顏觀色告密求寵，或學會了站在強勢一方積極做著名為管理實是欺負同齡人的事，不會來事成績不好的可憐人兒就只能畏畏縮縮或一臉媚笑或滿眼冷漠。這就是所謂的帶好了班？
想問問那些名師，當你們滿懷激情向年輕同行傳授自己的成功經驗時，可曾想過你們的學生？他們除了為你們掙下了成為名師的分數之後，自己又獲得了什麼？
我曾幾次引用過一個笑話。一個老教師有個女兒，年紀不小了，有人向老教師推薦了一個小夥子。老教師說，我知道這個人，他是我的學生，當年是個好學生，不過做女婿不行，人太老實了。
老實，在學生身上是優點，做女婿就是不足了。這說明老教師並不真的在乎學生的發展，他更在乎的是學生是否聽話，是否服從管理，當然，還在乎是否能考高手。眾多名師身上，同樣有這位老教師的影子啊！
當我們將學生髮展等同於考高分時、當我們不再關心也阻止學生關注社會時、當我們視公平、公正、真理、正義為烏托邦時，名師們除了聊聊自己是如何刻苦努力、積累人脈、抓住機會最終功成名就，外加聊聊如何讓個性鮮明的學生一步步認同老師主動約束自己最終幾十個學生心往一處心、勁往一處使之外，他們還能聊什麼？
四、名師們為什麼這麼火
如今，網上網下哪都不缺名師傳經送寶，「名師工作室」已經在網上落戶，生意火爆。
名師為什麼這麼火？
需求大！
首先，名利之心，人皆有之，名師不只是出名，更有出名後的各種好處。據說中國最有名的幾位名師，一次的出場費數以萬計，非五星級賓館不住。不過靠本事吃飯，也無可厚非。這是名師火的最重要的前提。如果成為名師之後外出講課不許收費，每年還要拿出部分收入支持教育公益事業。我相信，已經出名要後悔，沒有出名會慶幸，名師報告會馬上就成為歷史故事。
其次，成為名師的難度降低了。日寫千字、反思三年，聽起來不算太難的事。成不了全國名師，成為當地名師也行啊，哪怕是學校里的名人。而這個似乎更容易實現，無非是發表幾篇文章。那麼認識名師結交編輯，一不小心就成了名師。最主要的還是圈子，能夠在名師圈子裡露幾回臉，讓名師注意到自己，拜名師為師，說不定哪天名師就推薦了一個講課的機會，演藝圈裡不少名星就是這樣子獲得機會的。
再次，想當名師是安全的選擇。做家教，進帳不少名聲不好，萬一被查到麻煩很大。做生意，跳下水就能撈到魚的好時光早過去了。向名師學習，既符合主流價值觀，又可以滿足自己的小九九。
如此這般，名師們想不忙都難了。
於是有了各種有意思的事情。
在「裸官」成為一種社會現象、在屌絲們自嘲「貧賤不能移」、在大學生們哀嘆「畢業就是失業」的情況下、在教育行政部門不願意公開中小學生自殺數據的情況下，卻有越來越多的同行開始「享受教育的幸福」。難道我們真的到「不能避免被強姦就好好享受快感」的地步了嗎？
在語文教學一再被揶揄被抨擊的這些年裡，語文名師卻一潮接一潮湧現，各地有各地的語文流派，各人有各人的語文主張。我不知道這些語文名師們是如何和小朋友們解釋種不出鮮花的「國王的花盆」，因為他們顯然都種出了美麗可人的花兒。
一些名師或聯合或自創各種學會、協會、中心舉行各類競賽，邀請媒體全程報道甚至參與運作，一場又一場集評委、教練、操辦者三位一體，參賽選手均師出一門的競賽就這樣轟轟烈烈舉行了一次又一次。孩子開心家長滿意學校配合中，名師們一次次滿載而歸。到最後，有些名師意識到，何必再辛苦輔導，先出幾本書，購書就能參賽，參賽就能獲獎，獲獎就是自己的教學法成功，然後就是去更多地方講學辦更大規模的比賽，不想發財都難啊。
五、煮出了石頭湯以後
石頭湯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我編了一則後續，並且把主人公換成了魔術師。
魔術師熬出石頭湯後，小鎮上的人崇拜得不得了，請求他把那塊神奇的石頭賣給他們。魔術師說，他還有很多好東西，但這些東西不能賣，不過他願意免費教，如果大家願意學的話。
小鎮上的人興奮得不得了。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給魔術師找個住處。想來想去，他們覺得鎮上的小教堂不錯，教堂旁邊是查理的小酒館，魔術師的一日三餐就由查理負責了，當然費用由大家平攤。
沒多久，鎮上的人就被魔術師的神奇完全折服了。他們覺得自己遇到魔術師真是三生有幸，魔術師說什麼他們都信，要什麼他們都給。他們覺得這個魔術師太了不起了，一點架子沒有，要的實在太少，還整天為他們操心。於是對他更加崇拜得不行，自己的幸福指數也陡然上升到了極點。
一個路人偶爾經過，說：這個人明明就是在騙你們，你們為什麼這麼相信他啊？
鎮上不明白路人在說什麼。魔術師說話了：「這個人是在說你們的壞話，說你們傻，他在污辱你們！你們難道就這樣甘心讓他污辱嗎？」
鎮上的人一擁而上，將路人打翻在地。路人好不容易才脫身。
遍體鱗傷的路人將自己的經歷告訴了其他人。有幾個年輕人經不住好奇也去了小城，也忍不住對他們們說：「你們真的被騙了！」
魔術師說：「這些人是嫉妒你們，看不得你們過得好！你們應該怎麼辦？」
眾人又是一擁而上，年輕人嚇得落荒而逃。
魔術師說：「總是有人來騷擾我們，你們不覺得煩嗎？」小鎮上的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將小城改建成封閉式的，對外聯絡的一切事務都由聰明的魔術師負責。
從此，他們在魔術師在帶領下過上了幸福安逸的生活，外面的人路過小城時，總是能夠聽到城裡的人開心的歌聲。
羅嗦了那麼多，其實有一位老師一句話就講明白了，這位老師叫錢佳音，杭州市蕭山區人，作為《讀寫月報新教育》的核心作者，她說：
「我要同等地， 既譴責那些下定決心讚美教育的人，也譴責那些下定決心譴責教育的人，還要譴責那些下定決心自尋其樂的人，我只能讚許那些一面哭泣一面追求著的人。」
希望她能視我為朋友。
201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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