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星空攝影師葉梓頤,請以星星的名義呼喚我
這個春天,90後星空攝影師葉梓頤過得不算太平。作為TWAN國際攝影大賽一等獎得主、格林威治天文台年度攝影師大賽中唯一獲獎的亞洲女性,葉梓頤受到了頗多媒體的關注,但面對不少文章動輒對其冠以的「美女」、「女神」稱號,她似乎並不買賬,而是希望「多多關注作品,外表終究只是皮囊。」
就是這樣不願意被標籤化的她,因為某個擁有眾多粉絲的藝人擅自挪用她的作品,反而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有人力挺她對版權的維護,認為對方不應當未經授權便使用照片為節目做宣傳,更不應刪除最初的道歉聲明;但也有人質疑她是否在捆綁炒作,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錙銖必較。在被迫登上新浪微博熱搜榜的當天下午,記者敲開了葉梓頤家的大門。
即便會委屈,
也必須得厚著臉皮像個爺們兒一樣去奮鬥
開門的是一位個子不高、瘦小清秀的短髮女孩,儘管是初次見面,但她一張口說話,就顯現出了北京姑娘特有的直爽大氣,「我家有些亂,請隨意坐。你吃午飯了嗎?沒有的話,咱們可以一起。我媽包的蝦餡餃子特好吃。」
她拉開貼滿行星冰箱貼的冰箱門,只見裡面上中下三層全是用保鮮袋裝好的手工水餃。看見記者詫異的眼神,葉梓頤說,「一忙起來的時候,我就容易忘了吃飯。我爸媽就定時在冰箱里存上他們包的水餃。」
簡單用餐後,她臉上的疲態並沒有得到很好的緩解。餐桌上,手機屏幕閃了又閃,提醒她收到了新的微博私信。葉梓頤低頭看看,隨後放下手機,說,「這兩天太忙,不過都是些俗事。」對她而言,很多人的評論都是霧裡看花。
「就拿星空拍攝來說,很多人覺得這是一件特別浪漫的事。也有不少人羨慕我一年當中能有半年都在路上,可以到處旅遊,」她聳聳肩膀接著說,「但星空拍攝其實一點都不詩意,更不要說輕鬆。」
▼烏尤尼銀河與閃電,2017年攝於玻利維亞烏尤尼鹽沼
據葉梓頤介紹,星空攝影師這個行業很少有女孩。因為拍攝星空不僅意味著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人煙稀少的地方,還意味著要時不時背著很重的行李爬山,比如她第一次去北極時,就背了50公斤重的行李,完全超過了自己體重可以負荷的重量。所以,她在自己微博上曾經寫的這句「必須得厚著臉皮像個爺們兒一樣去奮鬥」,成為了她在星空攝影中最真實的寫照。「拍星空可不只是能夠枕星而眠,更真實的情況可能是睡在滿是牛糞的田野里,隨時做好被各種生物造訪的可能。」葉梓頤笑著說道。
而每一張構思精巧、絢麗奪目的星空照片背後,其實都會隱藏著失去生命的危險,因為最好的視角永遠出現在最糟糕的地方。葉梓頤曾與同伴在距離冰島雷克雅未克15公里左右的燈塔處拍攝極光,等拍攝結束準備返程時,他們驚訝地發現之前的來路因為漲潮已經被海水淹沒了,於是不得不背著裝備,用手揪著海帶往更高的石塊上爬去。雖然最終有驚無險,但葉梓頤每每想起仍心有餘悸。
在海拔4700米的納木錯還發生過比這更危險的情況。那一次,葉梓頤幾乎與死神擦肩而過。據她回憶,自己當時感冒還沒有徹底痊癒,而且有一定的高原反應。凌晨兩點時,同伴均已返回駐地休息,但她依舊強撐著拍攝星空,因為她遠遠地瞧見高原低雲層中有閃電的痕迹,壯闊的銀河從唐古拉山脈向更遙遠的地方延伸開去。
眼前奇妙的景色讓葉梓頤只顧著專註於鏡頭,而忽視了高原變化莫測的天氣狀況。不一會兒,天空下起冰雹。她抱著等待天空放晴的希望躲進距離湖邊5米左右的小帳篷里,卻不想湖水愈漲愈高,於是只得收拾起裝備返程。
▼「雪山上的閃電與銀河」2015年6月14日攝於西藏
回到駐地之後,她深感胸口疼痛、喘不過氣來。儘管已經向同伴要了一罐氧氣,但呼吸依舊困難,難以入睡。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清晨,葉梓頤出現了咳血癥狀。同伴們都非常緊張。當地的急救站初步診斷,她患了早期肺水腫。大家趕快為她備好醫用氧氣袋,驅車直奔位於拉薩的西藏軍區總醫院。醫生說,幸好她就診及時,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儘管星空拍攝條件的嚴苛性讓葉梓頤不得不變得「漢子」,但在朋友的眼中,「梓頤其實也有很小女生的一面。」她本人也坦言自己其實私下有點兒愛哭。還是在納木錯拍攝的那次,當時帳篷還沒有搭起來,葉梓頤獨自一人在湖邊,從天而降的冰雹噼里啪啦打得她很疼。黑暗中,一種無助的孤獨感佔據了她的心,淚水順勢而下。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葉梓頤說,「就是覺得太不容易了。」一想到千辛萬苦拍來的照片,並不能被人珍惜,她默默嘆了口氣。
「但是當我架起機子,開始按快門的時候,」葉梓頤話鋒一轉說,「所有的無助、孤獨就全部拋之腦後。我能看見這麼美麗的銀河,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把它拍下來,去和更多人分享。讓他們看到星空,喜歡星空。」
▼「烏尤尼天空之鏡的月升」2017年2月攝於玻利維亞烏尤尼鹽沼,獲2017年TWAN國際攝影大賽「對抗光污染」三等獎
經歷了13年前的雙子座流星雨,
自此與星結緣
與大多數星空攝影師不同,最先吸引葉梓頤的並不是攝影,而是星空。十三年前,還是高中生的她,在地理老師的指引下,第一次抬頭觀察天空。而在這之前,葉梓頤對天的印象只是沙塵暴——窗戶外面的世界永遠是黃色,路邊的小灌木輕輕一彈,就會飛揚起特別嗆人的灰塵。由於葉梓頤的高中遠離市區,夜空晴朗,在這裡,她認識了第一個星座——仙后座,並偶遇了人生中第一場流星雨——雙子座流星雨。
葉梓頤依稀記得那天晚自習過後,自己正走在回寢室的路上,無意間抬頭的時候,一顆火流星進入了她的視野,漆黑的夜空被一束綠色的亮光劃破,路面也頓時被照亮。雖然光亮只是轉瞬即逝,但眼前奇幻的場景卻久久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一路跑回宿舍,興奮地向大家描述剛剛的見聞,卻發現語言在那一刻蒼白無力。「有些同學一聽有流星,就很興奮地衝到陽台上去看,」葉梓頤回憶道,「但外面什麼都沒有。我當時就在想,要是手邊有相機就好了,可以直接拍給大家看。」
▼雙子座流星雨,2017年12月攝於冰島黑沙灘
之後的日子,葉梓頤加入了學校的天文小組,他們自稱為「巡天者」,每逢周末便相約觀測星象。高三那年,她參加了由北京天文館組織的全國中學生天文奧林匹克競賽。也由此成為北京天文館的志願解說者,加入了星緣山峰隊,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老師,開始了系統的觀星生活。
進入大學後,葉梓頤修讀了廣告學。大二時,通過一門叫做「廣告攝影」的必修課,她正式走進攝影的世界。彼年8月的暑假裡,她帶著自己的第一台相機尼康D7000,和朋友結伴來到懷柔喇叭溝門,開啟了此生第一次拍星之旅。
「其實第一次拍攝很不專業,」葉梓頤笑著說,「沒有快門線,魚眼鏡頭也是借的。最後拍出來的照片,現在看來也很辣眼睛。」但是第一次拍星的喜悅與驚奇卻一直留在了她的心裡,每每提起,葉梓頤眼前都會浮現出那天凌晨在天邊一閃而過的流星與星星點點的銀河,都會想起在公路旁拍攝地發現的格桑花、向日葵,甚至連那破壞了畫面美感的惱人電線也在每一次的回憶中變得親切起來。
除了星空攝影,據葉梓頤介紹,天文攝影還有其他三類:多用望遠鏡進行拍攝的深空天體,以攝影方式進行幀的疊加的日月行星,以及拍攝方式複雜的特殊天象,比如極光、流星雨、日月食等。作為追星使者的她,不僅迷戀星空,還對太陽這顆恆星有著執著的熱情,成為了不折不扣的黑日獵手。
▼極光,2017年12月攝於冰島
如果給自己設定了完不成的假設條件,
就會變成不行動的借口
天文圈裡有個玩笑,據說「凡是親眼目睹過日全食的人,都會無可救藥地患上日全食症,從此便會竭盡全力地去看每一次日全食」。葉梓頤告訴記者,日全食的發生概率大概是三年兩次,聽起來不低,但對於地球上任何一個地點來說,要間隔375年才會有一次日全食,每次發生時間不會超過7分鐘。「除了專門關注日食的人,基本上一個普通人在其一生中可能連一次真正的日全食都沒有見過。」她如是說道。
日全食發生的小概率、短時間,大大增加了拍攝難度。「因為完全沒有機會去練手,」葉梓頤解釋道,「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拍攝日全食對我來說極具吸引力。」從2009年至今,她一共有五次追逐日全食的經歷——2009年的上海、2013年的肯亞、2015年的北極、2016年的印尼、2017年的美國。前兩次追日都因為天氣原因而折戟而歸,直到2015年北極追日才第一次成功看到了完整的日全食。
2009年7月,葉梓頤開啟了波折的追日之旅:興緻勃勃去到上海,與同伴一起製作巴德膜、扎小孔成像,憧憬著能看一次完整的日全食。然而在距離日全食階段還有幾分鐘時,暴雨忽至,第一次的逐日夢想遂變為泡影。2013年11月,為了成全自己的追日夢,她又跨越半個地球來到非洲大陸,飛越東非大裂谷,深入到與衣索比亞接壤的圖爾卡納湖觀測日食,儘管此行拍攝到了晝夜的瞬間更替、食甚前後的雙重彩虹,但在食甚的關鍵時刻,突如其來的烏雲與沙塵暴打破了拍攝計劃,葉梓頤又與日全食失之交臂。
直到2015年3月,葉梓頤終於在北極如願以償,獵日成功。而這次旅程其實也並不順利,那年能觀測到日全食的只有斯瓦爾巴群島和法羅群島,葉梓頤選擇了挪威的斯瓦爾巴群島——世界上有人居住的最北的小島。但由於那裡少有中國旅客,關於小島的資料很少,她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準備行程,還特意攜帶了能帶來好運的晴天娃娃。
然而出發前,初春陰天概率超過90%的預報,讓葉梓頤清楚地知道,這次北極日全食成功觀測的可能性最多只有兩成。即便如此,她依舊扛著和自己體重相當的行李和器材,歷經三次渡輪、四段火車、十段飛機,跨越四萬里,來到極寒之地。苦心人天不負,在冰天雪地中等了五個小時後,日全食終於開始了。在短短的2分半鐘,葉梓頤稱自己「彷彿是站在另一個星球上目睹末日降臨」,她顧不上周圍人的歡呼,淚水奔涌而出凍在了睫毛上,只有食指在機械地按著快門。之前所有關於日全食的想像都無法與親眼看到的那一刻相媲美。
葉梓頤說:「我覺得通過拍照的方式,可以將大自然賜予寧靜宏大的力量傳播給更多的人。」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這樣評價她在北極的照片,「梓頤就像星空與人之間的溝通者,用她自己的方式表達著自然想說的話。」
▼冰島極光,2016年10月攝於冰島
也正是因為這次北極追日,葉梓頤的名字登上了國內各大天文類雜誌的封面,她在拍攝方面的工作量也日益增加。彼時身為新加坡一家4A廣告公司創意顧問的葉梓頤,逐漸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面對一道選擇題。「最開始去北極追日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會把它變成完全的主職,」葉梓頤說,「但從北極回來,就慢慢發現之前的工作已經完全沒有時間去做了。」
經過反覆權衡,她決意與過去的生活再見,開啟全新的職業生涯。在她看來,自己這代人比父輩要幸運得多,因為擁有選擇自己想要什麼生活的權利。既然以後有三四十年的時間穩定,為什麼不現在珍惜選擇的權利、任性做一把自己?
面對外界對她「有錢任性」的傳言,葉梓頤搖搖頭說,「如果給自己設定了完不成的假設條件,就會變成不行動的借口。首先我不是器材黨,其實有時用手機就可以拍出不錯的星空照片,而且很多器材都可以租到。其次我也並非一帆風順,最窮的時候,甚至需要開滴滴順風車掙錢。」但這些在葉梓頤眼中都不是最困難的事情,「我覺得最難的是要真的下決心。之後,一旦決定去做,那就會去做呀。」
▼「印尼的日全食」2016年3月攝於印尼
走遍千山萬水,
只為實現自己心中的畫面
為了拍攝出滿意的照片,葉梓頤三年四次去到北極、多次往返於南北半球,時常會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比如當得知太陽北半球位置發生日珥活動,會引發持續近一周的極光時,她毫不猶豫地訂下去冰島的機票,一周之內便抵達目的地。
而且她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拍攝的時刻,甚至在飛機上,都會有自己的拍攝計劃。在她眼中,飛機也是不錯的拍攝地點,不僅因為飛機上的拍攝很少受到天氣干擾,還因為很多地方都不讓飛無人機,只能通過飛機的舷窗去看。更為重要的是,飛機可以提供一個嶄新的視角。
「我曾經在飛機上過了一把月食癮,還拍到了飛機凌月的照片,」葉梓頤說,「不過那次儘管通過分析月升時間及方向,選擇了觀看月食的最佳座位,卻不想在飛機調轉方向時錯過了食甚。」
▼飛機極光 2016年8月攝于飛機,於2017年格林威治天文台年度攝影師大賽獲獎
而另一次在飛機上拍攝的照片為葉梓頤摘得2017格林威治星空攝影大賽的桂冠。彼時她要從阿姆斯特丹飛回北京,預計了飛行路線之後,葉梓頤發現途中會經過高緯度地區,且飛機飛行的方向是先東北、再正東、最後東南,而極光會出現在北邊。「換言之,如果我坐在左邊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日落日出也能看到極光,」葉梓頤解釋道,「我還專門看了看極光預測軟體,雖然沒有大爆發但是觀測條件還可以,就果斷多花了30歐元買了前邊靠窗的座位。」
隨著拍攝的經歷不斷積累,葉梓頤對星空攝影的理解也在不斷加深。在她看來,星空攝影是科學攝影與風光攝影之間的一個交集。她解釋道:「科學攝影與其他攝影最不同的一點在於修片,科學攝影要最大程度體現出所拍攝對象的真實性。而風光攝影,很多時候講究的是藝術性,而且可能會因此而放棄科學性,比如在北京拍攝的地景上貼一張在冰島拍攝的火燒雲。那麼處於交集位置的星空攝影,既要好看,又要體現科學性。」
為了照片的科學性,葉梓頤在處理照片後期的時候慎之又慎,盡量不去做過多的調整。而在藝術性的追求上,她坦言自己受荷蘭藝術家埃舍爾影響最大,被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選中成為天文每日一圖的那張照片就是受到了埃舍爾早期作品《發磷光的海》影響而成。「埃舍爾最吸引我的就是他對於構圖的創意,」葉梓頤說,「他畫中的圖像並沒有重複,但是經過繁複的變化,最後都可以回到簡單的原點。這也是我目前思考的一個方向。」
▼葉梓頤出席2017年格林威治天文台頒獎儀式
言畢,她與記者分享了一張攝於2017年美國日全食時的照片。照片上太陽東升西落,彷彿是日常的一天,但是正中的黑日卻表明了這一天的不同尋常之處——2017年8月21日日全食的一天。葉梓頤認為,優秀的照片不再是圖像採集,而是有創造性,甚至能將時間凝固,比如攝影師Stephen Wilkes的每一張作品就是由兩千多張照片合成,記錄下了非同凡響的時刻。
問及日後的打算,葉梓頤說,「還是一直走、繼續拍吧。我始終不認為自己很火,也不會用標籤限制自己。最重要的不是現在是什麼樣子,而是要以什麼樣的姿態來對待。」
文/王若婷
圖片攝影/葉梓頤
編輯/顏菁
圖文排版/張艷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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