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批評家如何應對網路文學?
這是一個老話題,但又不斷被人討論。新世紀之後,網路文學迅猛發展,網路文學批評也漸漸地在磨合適應之中,產生了新的生產機制。它也涉及相關話題,如批評的有效性、新媒體文學批評的失語等。不可否認,目前為止,網路文學研究沒有形成成熟研究體系,並匱乏過硬的研究成果。儘管,相關研究課題並不少。這種焦慮,對青年批評家來說,尤其嚴重。這既牽扯到青年批評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涉及他們的使命感和價值存在感。世界變得更碎片化,慾望化,但也充滿了新意識形態整合的可能性。新媒體無疑參與了這個過程,無論支持或抵抗,網路文學已成為「中國故事」的一部分。青年批評家面對新媒體時代的歷史使命,就變成兩個部分,一是如何延續舊有批評使命,一個是如何適應新媒體時代的新文學形態。新媒體時代,青年批評家普遍感到焦慮無力。隨著批評的學院化,文學批評的趣味日益狹窄,既不能為文學發展提供新的方向與啟示,也很難適應新媒介變化導致的批評話語權的位移,批評方式和對象的改變。
一
目前,新媒體勃興導致的文學形態變化,可以說蘊育著「新問題」,也可以說包含「老問題」。說是新問題,就是將中國網路文學放置在全球化視野,看新媒介導致文學的感知和評說方式發生的改變。網路文學的出現,其交互、共享、信息速度等技術理念,改變了人們對印刷文化確立的長篇小說信息容量的看法,改變了二戰後現代文學發展出來的一系列文學主題、題材、藝術時空觀和技法,也深刻地改變了讀者和作者、評說者之間的關係。網路文學變成「超級文本」,具有「超級長度」。這種超級長度,不僅顯示著對文學表現時空領域的擴展,也表現為文本的遊戲性、虛擬性等特徵。現代文學所推崇的荒誕、含混、空間化、極端私語化等文學特徵,也被共享、交互、新宇宙觀等概念改變。更劇烈的一點在於,讀者和作者、評論者三者關係的改變。如果說,傳統批評家,藉助書評、評獎等方式,介入到文學生產,成為讀者和作者之間的有效媒介,那麼,新媒體時代評論家的中介作用,中介方式,都將發生重要改變。打個比方,傳統文學批評,類似供銷產業鏈的中間商(當然,中間商還更應包括文學雜誌和出版行業),如今這種中介環節,被「共享網路平台」概念所替代了。網路平台整合各種媒介方式,也整合了各種媒介資源,文學批評,如同文學雜誌,都失去了它們權威的光環和意識形態的絕對掌控力,成為各種資源中的某種元素。讀者和作者之間的交流,卻被空前強化了。作家不再是話語權威,變成了某種趣味化「寫手」。他們類似晚清鴛鴦蝴蝶派小說家,但也有所謂「寫讀者」這樣將讀寫整合一體的概念認定。讀者趣味的力量,將加劇文學類型化趣味細分和表現模式。讀者更多地參與到了創作,作者本人的主體性卻被削弱了。共享平台概念,使文學生產效率大大提高,文學資本化效率也大大提高了。文學批評家,不再是具有人文權威魅力的話語持有者,而呈現為有趣味的「文學闡釋者」。讀者對於文學批評的可讀性、趣味性和文學表現才能的要求,也會大大增加。佶屈聱牙,呆板僵化,過分迷戀批評的指導意義,都將被讀者拋棄,變得更精英小眾化。當然,這個過程,文學創作的批判意識和現實介入能力,意識形態性也都被大大減弱,文學的消費性被過分凸顯,也會導致文本的封閉性和極致的虛擬性,這是一個應該被警惕的情況。
說是包含著「老問題」,就是說要看到,雖然網路文學帶來了新變化,但這種變化將是長期的,如果目前文化體制不改變,網路文學帶來的積極影響,有可能變成消極影響,或難有做為,甚至可能被體制和意識形態的力量所同化與改變。另一個方面講,將網路文學放置在縱向的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當代脈絡中來看,其實還是通俗類型文學和精英文學二元化發展問題。新時期文學以來,通俗文學從未以這種發展速度和閱讀面,獲得大眾的認可。儘管,80年代以來,武俠言情等港台通俗文學有過繁榮,但大陸文學領域,通俗文學始終未能全面地製造閱讀的優勢。(比如,王朔的小說,衛慧的創作,包括很多80後作家,都帶有青春,言情,市民等類型元素,但卻是從純文學體制內部生長出來的,也深深地受制於此。)這種情況,直到網路新媒體的出現,才有了很大改變。網路新媒體結合資本力量,使類型文學有了長足發展。網路類型文學,也依然表現出通俗文學類型在意識形態和藝術趣味選擇上的某種繼承性。這種繼承性,既是針對通俗文學自晚清以來的發展規律而言,也是針對中國社會「現代意識」而言。范伯群先生提倡通俗文學和新文學在塑造中國現代文學過程之中的「一體雙翼」的作用。儘管這個觀點也遭到很多爭議,但當下網路通俗文學的發展,恰印證了他的觀點。在此基礎之上,網路新媒介不過起到了催化劑和促發作用。
從這種縱向關聯性上講,傳統文學批評的概念、範疇和方法、理論,不能說失效了,而只能說成為了新媒體時代文學批評的組成部分,而並非能概括全部。對於傳統文學研究領域,無論理論闡釋,還是文本分析,或文學社會學等方法,也都大有可為。很多傳統理論話題,面對新媒體產生的文學現象,也依然有理論說服力。比如,現代性、後現代、現代民族國家敘事、文化研究等新文學理論方法,也依然可以用來闡釋網路文學,而不是簡單地「被終結了」。例如,網路歷史穿越小說之中,表面上看,是荒誕不經的意淫,但在文化邏輯上,卻體現出在新的語境之下,在「個性現代自我」基礎上,重塑民族國家敘事的期待。在《篡清》《唐磚》《邊戎》《家園》《指南錄》《新宋》等穿越小說之中,不僅出現了「守望家園」這種保守的民族國家意識,也有著重建漢唐全球時空版圖的民族敘事意識的轉變,更有著憲政立國、民主立國、科技立國、工商立國等多種政治思維的熱切想像。即便是如《甄嬛傳》《羋月傳》等所謂「瑪麗蘇」大女主小說之中,也表現出與90年代港台宮斗影視劇所不同的「女性自我」的獨立意識。而從遊戲改編、影視劇、網路平台閱讀到紙質出版的文學新體制的文學生產研究,文學的社會學研究方法,至今也沒有被有效地產生出具又說服力的成果。
這種關聯性,還體現在批評家必須激活文學批評的有效性,找到共享交互基礎上更有說服力的文學闡釋,才能真正發揮網路文批評的作用,而不僅被網路文學的資本運營牽著鼻子走。比如,意識形態對文學的影響,也體現在了網路文學的生產之中。網路文學並非「天外飛仙」,也要受到當下意識形態的管控、滲透,產生出種種機制、問題和書寫禁忌。從前幾年的「凈網運動」,到如今各地網路作協的「新體制化」努力,都表現出這樣的態勢。可惜的是,即便是從傳統文學社會學、文學意識形態的角度,我們也沒有對這類問題有足夠關注和深入研究。由此,也造成了網路文學「」新的遮蔽」情況。《青囊屍衣》、《陌生人》《黑山老妖》《校北鬼事》《褻瀆》等作品,都有非常高的網路閱讀量,但因思想冒犯性和意識形態批判性,因而無法進入網站推薦的前沿,成為網路資本生產最佳規訓版本。而這些負載著自由批判鋒芒,有著《水滸》、《聊齋》氣質的,也有較高社會思想價值與審美價值的作品,也就很難進入我們的批評視野。這無論如何不能說,是文學批評的遺憾和缺失。
二
正是有感於此,我認為,當下青年批評家在面對網路文學的時候,要做到「三個堅守」與「三個改變」。
首先,要堅守批評家的文學判斷權和闡釋權。這些年,有關網路文學研究的討論非常多。批評家們往往持有截然相反的態度,一種是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繼續在熟悉的作家作品,熟悉的文學圈子過活。這樣的批評家,尤其青年批評家不在少數。對這種堅守,我們必須保持敬意,這也是文學批評必須保持的東西。另一種則是果斷轉型,以新媒體文學為尊,以網路文學現象和作家作品為研究新領域。這種創新的勇氣,也值得我們鼓勵與肯定。但可怕的是,由此而來的兩個相關問題,一是由於堅守傳統文學的驕傲與自信,引發盲目偏狹與封閉,拒絕面對新媒體時代的文學變化,看不起文學的新形態。二是由於趨新的心理定勢,盲目地以新為貴,以新為美,盲目地吹捧與讚頌,跟隨資本的力量跑,喪失批評家應有的作用和立場。無論傳統研究,還是網路研究,批評家的文學判斷權和闡釋權必須堅守。當下網路文學研究之中,批評不獨立情況也非常嚴重,不僅受制於資本制約,政治制約,更是由於媒介環境的改變,導致批評從傳統的知識權威地位變成了平等,共享的地位,很多批評家變得不自信了,不能對作品進行有效判斷。如果批評家只是「點個贊」,「在讀者留言區發感言」,像粉絲一樣獻上「虛擬網路幣」,那麼,批評家和讀者粉絲的區別又在哪裡?我個人不贊同網路文學是粉絲文學、粉絲經濟的說法。這種所謂文學批評的轉型,其實是從根本上取消文學批評。當然,堅守並不意味著「回到老路上」,文學批評的判斷權還是要有說服力。因為即使我們試圖將網路文學再次體制化,但網路文學評論文章、文學評獎、紙媒出版等傳統文學的話語紅利、經濟紅利,包括政治上的紅利,都很難對網路文學形成根本上的制約。網路寫手們只要寫得好,不觸犯法律和意識形態,這種文學批評所代表的話語權威,甚至包括其他的體制權威,就很難再對它形成「邊緣文化」的收編。
其次,目前網路文學研究還正在展開過程之中,有很多新領域和問題,但在評價作品作家,關注思潮流派的時候,現實關懷還是應注意的原則。由於網路空間的虛擬性質,網路文學在想像力上是對中國人的一次大解放。魔幻、科幻、修真、盜墓、精怪、靈異、都市、西方奇幻、東方玄幻、歷史穿越、末日廢土文、暗黑文、變種文、洪荒文、電競遊戲小說、體育小說、黑獄小說、國術小說、校園小說、BL(耽美)小說等等令人眼花繚亂的亞文學類型,無不顯示著中國的網路作家超絕的想像力,以及涉及層面的廣泛。在上至遠古下至未來,遍及全球乃至宇宙的廣闊時空之內,中國的網路文學家,正在創造現代文學以來,前所未有的通俗文學盛況。但是,這種想像力的解放,如果只是慾望和幻想的解放,無疑會越來越多地將讀者引入虛擬封閉的空間。而文學本身反映社會生活,反映社會現實,特別是批判性地提出思考的作用與功能,也依然不能放棄。這樣說,不僅是因為慣性的批評思維使然,而是以文學批評在鑒賞判斷的過程之中,將那些寄寓深廣,在燦爛的想像力之下,包含著更多人性力量與現實思考的作品,挑選出來,從而在持續的努力下,形成新的經典範例。
再次,我們還要堅守文學審美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結合。這裡說的社會價值,就是網路文學研究,要保持對社會價值底線的堅守,不能一味向低俗和粗製濫造投降,要在文學作品中傳達真善美的能量。真善美的傳達,不是「假大空」的要求,而是與作品「吸引人」相結合的。作品能感人,能吸引人,能動人心性,能經得起重讀和經典化,就必須有「真善美」的價值堅守,才能成為真正的經典。否則也只是過眼雲煙。談到審美價值,就內部研究而言,網路文學作品泥沙俱下,但並不表明它們全是垃圾。網站資本推崇的,能吸金的小白文未必能代表網路文學全部。批評家介入過少,導致網路文學的內部板塊和不同趨向未被很好地發掘,很多優秀之作,並沒有得到公允評價和認可。利用我們擅長的精讀、審美分析方法,對網路文學的經典之作,進行令人信服的闡釋,目前我們做得並不好。而網路文學內部,堅持文學性與思想性,將面臨資本壓抑與意識形態壓抑的雙重桎梏,難度可想而知。這樣的作品,更應該是文學批評家發掘並經典化的對象。比如說,陳一多、魯班尺、曲北雁、燕壘生等,不太受到網路文學資本推崇的作家,多利用網路論壇,而非盈利性網站來完成文學文本,因其共享性,其文學受眾其實比收費網站更廣泛,其文學的審美價值與社會批判意味也更優秀,但這些作家往往不在目前主流的網路文學批評者的視野之內。
三
青年批評家應對網路文學,還要做到「三個改變」。
首先,要改變批評家的精英身份優越感。無論網路文學批評,還是傳統文學批評,那種高高在上,粗暴武斷的批評,都應該值得我們反思。這些東西,很有可能來自批評家本身的精英優越感。批評家自認為高於作者與讀者,就不會以平等與心平氣和的態度,去看待文學場域內的文學生產,進而造成很多偏見。比如,西方國家的文學勝於第三世界文學,現代主義文學勝於社會主義文學,精英文學勝於通俗文學。這種精英優越感,不但造成文學研究壁壘無法打破,也會造成批評家對媒介轉換缺乏敏感,文學批評小眾化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我們必須在一個更高的文學史視野下,才能實現文學批評的壁壘拆除和科學認知。但首要問題是,改變批評家改變自以為是的優越感,在交流溝通、共享合作心態下,追求文學批評個性化表達之上的話語整合。
其次,改變批評的單一趣味性導致的認知偏見。這種單一趣味,可以是理論趣味,意識形態趣味,也可能是某種審美趣味。新媒體時代,資源共享,媒介整合,不同文學類型,都應找到互相溝通理解,共同存在的理由。很多文學批評從業者的困惑在於,他們並不認為目前時髦的網紅作品具有文學性,進而從這個直觀觀察角度入手,否認網路文學的價值,進而認為「網路文學99.9%都是垃圾」。孰不知,任何新生文學形態,在其發生初期,都是良莠不齊。表面欣欣向榮,實則泥沙俱下。這都離不開文學批評的介入。新媒體時代,也不外乎這樣。不同的是,批評家的介入方式各異形態。紙媒時代,批評家更多藉助政治權威或知識權威,而網路時代,批評家的介入,更應是一種「共享交互」式介入,要以高超的審美判斷能力和分析能力,與讀者、作者、文本形成有效交流,提高文學批評的審美趣味性和認知價值,給文學文本以更多獨具匠心的發現,而不是拿文學理論唬人,拿已成為「學科套話」的話語體系束縛文本。批評和作者、讀者,及文本的隔膜問題,在批評變得學院化之後就已存在。畢飛宇的《小說課》,王安憶的《小說課堂》這樣作家寫的批評著作,就有著獨特的審美趣味性,甚至可以做到最大化地拓展批評閱讀人群。無疑這些作家出身的批評家,更注重獨特的言說方式和審美髮現,更能溝通讀者,受到作者的欽佩,引起讀者的共鳴。
最後,我們要改變批評的介入性。網路文學批評,不應成為資本的「文學說明書」,也不應成為意識形態或文學理論的「文本證明」,而應有相對於政治與經濟場域的更高自主性與介入性。它應是更密切地與作者、文本、讀者相聯繫的體悟和認知,能給作者和讀者帶來更多靈悟,而不是粗暴謾罵與不合實際的吹捧。網路文學並不是一群富翁的文字遊戲,而是數以百萬計作者表達內心情感、思想與追求的言說形態。這些形態,儘管很多看似荒誕不經,天馬行空,但深入地理解這種言說形態,才能真正了解我們當下的現實,特別是處於日益虛擬化和智能化世界中的年輕人的感受和想法。批評家一味附和資本對文學的改寫,就不能有效地為讀者展現文學批評對優秀作品的挑選、判斷和闡釋的能力。我們很少能以精彩的文學精讀,告訴大家網路文學作品為何好,怎麼好。這又怎能做到批評家的責任呢?批評家是使人信,使人悟,而不是使人怕,使人無聊。也許,新媒體形態下的文學批評,正面臨著一種新的「介入性」,不僅是指利用文學批評文本形成對社會的干預,而且是指文學批評與讀者、作者、文本之間形成更親密、平等的交流共享關係。豆瓣評論等方式已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啟示。這種批評介入性的摸索,也還有待更多有識之士的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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