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刺殺騎士團長》說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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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著躲進稍稍遠離生活、新綠沁人心脾的山中,不緊不慢地讀村上,同他的作品對話。在他的幾部小說中,這種寧靜孤寂的環境寫了不少,《挪威的森林》里渡邊徹探望直子的搭車很遠才到的那座療養院,《海邊的卡夫卡》裡邊那座安靜的圖書館,深山裡的那間小房子。村上春樹作品的打開方式,或許在這樣的環境下,更有代入感。
恰好,這次村上又把我引到了小田園郊外山間,一座與塵世隔絕的畫家山房。2017年2月,村上新作刺殺騎士團長出版,年底台灣時報出版社出版賴明珠譯本,今年年初上海譯文出版林少華譯本。情節就是在這個環境展開的。
台灣時報出版社出版賴明珠譯本
上海譯文出版林少華譯本
從作品內容來看,這部確實可以說是村上集大成的作品,也有人說是村上重複寫的一種模式類的文體,大家都看厭了。不過我更認同前者。小說裡邊的一些元素,被妻子拋棄、井、地底世界、虛實兩界,都可以在以前的小說里找到。但讀來並不感到有多少違和,就像和老朋友對話一般,這確實是我熟悉的村上。在內容上,加入了藝術元素並以此為主線,小說中「我」是一位肖像畫家,職業就是重複著技巧性的肖像畫作,而在劇情展開後,「我」所遇到的畫作,和所畫的作品,都是村上用以付託隱喻的載體。
首先,《刺殺騎士團長》仍然是一部超現實主義作品,村上通過寫「我」在一次離婚中來到這所畫家雨田具彥留下的房子,暫且居住,在暫住的這八個月里,經神秘鄰居免色的精心策劃,和少女秋川麻里惠也建立了密切聯繫,被鈴鐺響聲引到了神廟背後的井,再到看見騎士團長,最後為了找到秋川麻里惠不情願地刺殺了騎士團長,進入了虛幻的地底世界。處處是隱喻,將人從現實導向迷幻的深處。
這次村上又重新運用起了第一人稱,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在村上的小說多次運用。村上從一開始便是以第一人稱來寫作的,或許受菲茨傑拉德,雷蒙德?錢德勒等他喜歡的作家的影響(《了不起的蓋茨比》、《漫長的告別》都是很熟練的第一人稱寫法),一開始,村上便是想走這樣的路,從自己的視角展開故事,在村上的小說寫作里,是水到渠成的,這一視角,村上寫得極其自然。
主人公「我」定位是一個普通的都市生活者,因為偶然的契機,遇到各種形形色色的怪事怪人,由此形成一條往下沉的這麼線索。故事的推進,就像角色扮演一樣,線條簡潔,文字也相當輕盈靈活。但第一人稱似乎有局限,不適合長篇的記述,關乎角度,關乎所涉及的內容,後來的長篇《海邊的卡夫卡》《1Q84》都用了第三人稱,整個故事的編排,都相當豐滿,從讀者層面來說,或許是另外一種享受。而在《刺殺騎士團長》中,村上再次運用第一人稱,似乎又是一種集成,早期短篇小說的論述,加上長篇小說的情節。他的筆更加圓潤了,但故事還是以主人公正處青年的故事,人雖逐漸老了,心未必也老。
關於《刺殺騎士團長》的翻譯爭論,今年的聲勢很大。上海譯文在去年公布拿到中文版版權,並同時公布由林少華執筆翻譯,「林家鋪子」時隔多年後再次歸來,我對此的期待相當大。最早村上作品行文風格,便是從林少華的翻譯中讀來的,很多人甚至不厭其煩地模仿這樣的說話和寫作方式,竊以為這便是「村上體」。在早期的閱讀中,我對村上的譯本關注並不大,從林少華,到施小煒、賴明珠,這三家的譯本我都看過,可能是文字不敏感的原因,我並沒有從閱讀各種譯本中感覺到不適應。這次因為賴明珠的譯本先出版,我馬上拿來一睹為快,是一段相當舒適暢快的閱讀經歷,在後來拿到林少華的譯本時,反倒有點添堵,適應不過來。現在拿出幾句來,大家感受一下:
賴:男人重新戴上黑帽,把半邊臉藏起來。「下次再來拜訪,那時候或許你也能畫出我的模樣了。等到那時來臨前,我先幫你保管這企鵝護身符。」
林:男子重新戴上黑帽,再次隱去半邊面孔。「遲早再來找你一次!那時你怕也能夠把我的相貌畫下來了。在那之前,這個企鵝護身符先放在你這兒好了!」
誒...嗯...這個企鵝護身符,到底最後被誰拿著呢,我又找了最早在網上連載翻譯的一位朋友的譯文:
網友:他重新戴上自己的黑色帽子,依然半遮著臉。「之後,我會再來找你的。那時候或許你就能順利地給我畫出肖像畫了,不過在那個時刻來臨之前,這個企鵝護身符先由我保管。」
林少華譯文選段
賴明珠譯文選段
因為沒看過日文原版,對翻譯的內容無法判斷,先姑且不評論翻譯正確與否,大家可以從翻譯語法來看賴和林的這段譯文,賴是直譯,而林是意譯,各有千秋。就一個書名的翻譯來說,村上早期的作品《風の歌を聴け》,林意譯作《且聽風吟》,賴直譯為《聽風的歌》。就美感而言,《且聽風吟》詩意極了,但從翻譯準確來看,《聽風的歌》反而更顯村上文風的簡練。為此不作評價,恕我學淺。
說開去
村上的作品一直存在著兩種寫法,現實主義小說與超現實主義。現實主義以《挪威的森林》為代表,超現實主義以《海邊的卡夫卡》為代表。大多數讀者是從《挪威的森林》認識村上的,我也是,但是我從《海邊的卡夫卡》迷上了村上,我總感覺,現實主義和超現實主義之間,前者缺少了一種震撼內心的感覺,《挪威的森林》或許是杯清茶,但我是被《海邊的卡夫卡》深深灌醉,給我以相當的震撼。我一直認為,村上一定是一名極具文學高度的作家,作為超現實主義小說的創作者而言。後來我在一次村上的訪談中,確實印證了這種多年的感受:
「就挪威的森林而言,我認為自己是想獲得一個確證,證明自己用現實主義文體也能寫出一部長篇來。我希望拓展自己。如果真的寫成,獲得了確證,以後可以再做其他事情。所以,也許不該這麼說——本來不該出現在自己的軌道上的小說卻賣的這麼好,壓力相當大。」
村上的格局便在這裡,在後期文筆成熟了以後,他在長篇中便很少運用現實主義的文體,多是以現實主義的文體去作為素材收集,裝進他的「抽屜」,寫長篇時,再拿出來,以運用在所要寫的隱喻上,涉及廣泛。
就歷史方面而言,《奇鳥行狀錄》和《尋羊冒險記》等作品的片段中都涉及到侵華戰爭,足以體現村上對於戰爭的反思。
現實社會而言,村上的紀實作品《地下》《地下2》直面日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為奧母真理教所策劃的毒殺事件受害者留下了真實的記錄,這兩本作品雖然並沒有在當時出版時引起現象級的關注,但在其後的《1Q84》中所展現的那個被邪教控制的平行世界,大家不難感知到村上對這一段時期的寫作思考。
從歷史到現實日本的環境,無一不是村上所關心的所在,他的歷史觀,價值觀,不斷在他作品中被強調。
行文至此,我想說回村上本身,在某個層面上。村上一直在寫自己,寫自己的思維,自己的幻想的世界,聽爵士樂,早晨健身,吃飯咀嚼三十六次下咽,生活規律,這種人設在小說里百寫不厭,我們也看不厭。這種恆定的思維模式,隨著村上年齡的老去,越是不改,彷彿他筆下的人物,永遠是年輕的,故事也是年輕的。莫如說,村上從來都是我們那些年裡服下的一種「毒」,一直到現在,他的新作,我們都貪婪地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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